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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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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婚后三年,贼寇肆掠边境。
顾衍奉旨征战,他善谋骁勇,不仅击贼子于百里外,更赢下他始终难以忘怀的故人。
她叫宣柔,人如其名,弱风拂柳,温婉动人。
自她在南苑住下,我与顾衍之间便再不同往昔了。
阖府上下都在传扬,他二人从前是如何羡煞旁人的一对神仙眷侣。
顾衍出征后不久,我查出喜脉,如今身子越发笨重了,我躺在暖阁,懒懒晒着日头,传言却纷纷扰扰。
我听得烦了,便叫盈花去打发了院子里碎嘴的丫头。未及暮色,宣柔便婀娜着软腰,噙着双泪,上门质问。
原来,我院中那几个眼生又多嘴的丫头,竟是她的人。
宣柔顶着一张和我七分相像的脸,一见我便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欠了欠身子。
「可是柔儿哪儿做得不好,惹恼了姐姐?姐姐若责罚,便责罚柔儿吧,千万不要和几个婢子过不去。」
她话说的有趣,好似我心肠狭隘,苛待下人,我却并未错过,她见到我容貌时眼底划过的一丝戏谑。
「姐姐莫不是气恼,我生得同姐姐相像,这才有意刁难?」
她摸了摸脸,有些得意,却故意做出一副怯生生的模样,着紧地握上我的双手。
「外头都扬说,阿衍是因着容貌才同姐姐成的亲,这些都是浑话,姐姐切莫听信了去。」
那模样,好似真心诚意地怕我误会了她。
我看着她那张脸,恍惚间想起与顾衍第一次相遇的那天。
马球场上,我驭马挥杆,杆杆进洞,一连拿下数个彩头,得意地朝阿兄扬了扬下巴,目光却陡然让兄长身边的顾衍吸引了去。
顾衍相貌生得极好,有霁月清风之姿,待人却是疏离淡漠。可四目相对的一霎那,他眼中颤动,是毫不掩饰的震惊,他近乎失态地将我揽入怀中,惊呆了在场众人。
那之后,顾衍便好似转了性子,时常黏在我左右。纵使我几次不堪其扰冲他发脾气,他也会不远不近地跟在我身后。
便是成婚后,我多番冷落于他,他也并不在意,待我仍一如既往的耐心体贴,此间种种,足以叫我卸下心防。
那夜,月色清幽。
他动作轻柔,待我似无上珍宝,情到浓时,贴着我的耳边一声声唤着:「柔儿…」
我羞红了脸,在一声声温软轻柔的语调中随他一道沉沦。
是了,我的名字中也有个柔字。
「江仪柔」
我闺名「晏晏」,寓意「喜乐常随」
可顾衍,却从不曾唤我「晏晏」。
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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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莫要蹙眉,这般就不像了……阿衍会不喜欢的…..」
她拿着巾帕掩着唇小声提点,字句如珠子似的从她嘴边溜过,轻飘飘的,却很难听不真切。
宣柔双眸噙水,怯怯地瞧我的反应,眼底隐含希冀,一时分辨不清是期待我去感激她提点,还是希望我就此发怒,她好挤出几点泪花,顺势搭台唱戏。
我垂下眼睫,敛了情绪,心底已然生出几分厌恶。
她大概还不清楚我的性子。
我生平最恨弄虚做伪的小人,尤其是跳梁小丑般惺惺作态的,而我生了厌的人,下场大都不会好过。
我骤然起身,错开她欲触碰我眉心的指尖,脸色也寸寸冷了下去。
宣柔随即扮起委屈面孔,还要上前凑近。
适时,身旁候着的英华侧跨一步,拦在她面前,冷冷讥讽:「我们家小姐可没有妹妹,更没有像你这般不知礼数、无媒苟合的妹妹。」
英华面带嫌恶,将后几个字咬得极重。
宣柔霎时间白了脸,她身旁的嬷嬷,肃然厉声呵斥:「你这个贱婢!竟敢顶撞主子!」
话没说完,那嬷嬷便高高扬起了手。
我行了两步,歪在软榻上,抚了抚了已很是明显的肚子,冷眼笑她不自量力,英华自幼习武,岂是她能动得了的。
意料之中,那嬷嬷跪地痛呼,捂着手腕连连告饶,脸上赫然多了一道鲜红的掌印。
英华双手环抱着,言辞间极尽讥诮。
「贱婢?不知眼前这位可已是销了贱籍,转为良家子?哦对,瞧我这记性,犯臣之后,可是不能脱贱从良的。」
将军府门第之高,贱籍女子便是想攀个妾室之位,这主子家都需得掂量掂量官声才是。
我瞧着宣柔再也挂不住矫揉,却还克制着不露出半分狰狞,可她眼底的怨毒早暴露了一切。
只是那模样瞧着,实在滑稽。
我将茶盏轻轻置下,轻笑了一声,胸中的郁气散了大半。
我阿翁是柱国公,北部通辽便是阿翁的封地。我阿爹是帝师,更是万人之上的宰辅。我阿兄时任禁军头领,统管京师三营兵马。而如今的皇帝,更是我年幼时常玩闹的竹马。
我生性恣意,不喜拘束,自幼长在阿翁膝下,阿翁心疼我年幼丧母,更是将我的性子养的恣意洒脱,后来回了京,就连公主见了我,也是要礼让三分的。
可我也并非不知礼数的狼崽子,在外行事多会顾及父亲、阿翁的颜面,生怕为尊长抹黑,失了清誉。
后来,若不是顾衍几次上门,阿爹见他心诚意坚,家世简单,许下了这门亲。若非如此,我原本该是入中宫做皇后的。
顾衍来时,我正在专心打磨玉簪,指尖上满是愈合不久的创口。
他没看一眼,随手便将我手中玉簪抽走,掷在地上,白玉应声断成两截。
我怔怔瞧着,听见耳边,传过冷冷的两个字:「执鞭。」
他身后府卫得了命,随即上前把英华反剪着双手压跪在他脚边。
我视线从地上断成两段的簪子,缓缓移到顾衍的脸上,一夜之间,他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冷漠疏离的顾衍。
可,英华是我的人。
他动英华,分明就是在打我的脸。
他是来给宣柔出气的。
我眼底寸寸凝冰,冷着声音道:「放了她!」
顾衍却紧攥着我的手腕,不让我上前半步,他强势地抬起我的下颏,迫使我和他对视,眼底全是我不曾见过的冰冷。
「夫人,柔儿受了许多苦,如今,她没了煊赫的家世门庭,也没有权贵亲朋可以倚仗。唯一可以依靠的便是我,我绝不会再让她受半分委屈。」
「我会将这些年间错过的一分一毫,都弥补回来。」
「柔儿性子怯弱,比不得夫人肆意张扬惯了,还请夫人多几分容人之度。」
他眼风扫了眼双颊红肿、唇角溢血的英华,一字一顿暗暗威胁道。
「再有下次,便不是两条鞭子这么简单。」
他离开时,扫了眼脚下摔成两截的断簪,又翻转我的手背,轻柔摩挲着我的指腹,语气放缓了几分,「夫人想要什么,直接同管事说一声,不必花些冤枉功夫。」
我眼底怔忪,蓦然仰面看他。
出征前,是他说,别的将士都有自家媳妇缝制的衣裳,他眼红得不得了,要我全了他的心意。
我自幼无拘无束惯了,弯弓射雁还行,要我做女工,那不如将我性命拿去。
可他软磨硬泡,百般央求,更是退而求其次,说,只要是我亲手做的,什么都好,最好是可日日佩戴的。
我眼睫轻颤,视线缓缓下垂,落在他离去时,鞋底轻辗而过的断簪。
如今,玉簪将成,他却亲手毁弃了,这算什么?
他今日穿的衣物,与往常有所不同,前襟与袖边绣着由银线交织而成的几朵梨花暗纹,同宣柔衣襟上的同出一辙。
我将英华扶起,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响起外头的传言,他二人是在一株梨树下定的情。
原来,他本不是想要的我做的,他只是想要心上人为他做的衣物罢了。
那断了簪子滚了几圈,撞在门缘,发出一声脆响。
「桂云,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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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衍是个言出必行的。
自那日过后,下人们见过英华的下场,谁人都不敢再轻慢宣柔,渐渐地,她便成了这府上有实无名的主子。
世间珍宝,无论府上有的,或是没有的,只要宣柔看上两眼,便统统入了她的院子。
就连皇帝赏给我的南海鲛珠,也被她以伤病为由,拿去碾磨成粉敷在面上。
她总是那般,怯生生地扮出一副柔弱模样,躲在顾衍怀中,作出一副怕极了我的样子,好似我是什么洪水猛兽。
宣柔越来越贪心了。
如今,她已不稀罕什么珍宝,她只是惦记我有的。
惦记,这,正妻之位。
我问过父亲,宣家是在夺嫡之争中投错了注,这才就此败落。彼时,宣家自以为稳操胜券,原想等怀王登基,攀了高枝做皇亲国戚,于是一脚踹下已订下亲的顾家,没成想,却反被端了。
可而今,传进耳中的却截然不同。
传言道,他二人本已定了亲事,是宣柔意外得知,他父亲与怀王勾结,为免牵连到顾家,这才狠心断送了这一门亲事。
如此却显得她清风亮节,不落尘埃。
想想宣柔的做派,也未必不可能。
顾衍那般善于谋算的人,对此,却深信不疑,是不知,还是不想知?
我将雪肌膏均匀地抹在英华背上,一时出神,手下失了分寸,疼得英华直抽气。
我连忙呵气告歉。
英华趴在榻上,一脸气愤:「那女人原先也是高门大户的小姐,怎的尽学着勾栏做派!小姐分明都有意避着她,她却还上赶着搔首弄姿,真是自贱者贱之!将军也是猪油蒙了心!小姐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般气…」
可说着说着,英华眼眶却慢慢蓄起了泪珠,她唇边微动,哽咽道:「小姐,咱们回相府吧。」
我眼眸微垂,睫羽在眼下布落一片阴影,随即又挤出一抹笑:「再等等。」
成婚三年,顾衍从未同我争辩过什么,便是偶尔生了龃龉,也会主动解开误会,从未同我置气。
再等等吧,兴许再等等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