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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有些界限不该存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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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我的生日,除了陈忱,我从未向医院里的任何人提起过这个日子。
所以我在陈忱病房的桌子上,发现那个用牛皮纸包裹的扁平盒子时,完全是出乎意料。
盒子上面写着:生日快乐。
陈忱并不会用这些虚套的东西,他只会站在门后,然后吓我一跳,说生日快乐,再拿出给我买的礼物。
盒子里是一幅画,安东尼斯闪蝶的水彩画,每一笔都精确到令人惊叹的地步。蝴蝶栖息在一根树枝上,背景是模糊的医院轮廓。
画的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Z”,和上次一样,但这次旁边还多了一个日期:5月28日。
我翻到背面,发现一行小字:生日快乐,谢谢你让我重新看到颜色。
落款Z。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5月28日,就是今天。
她是怎么知道的?我翻遍记忆,确定从来没有向医院的任何人提起过我的生日。
正当我出神,病房门被敲响,我迅速将画藏在了抽屉里。
王静雯推着推车进来,上面陈忱的药。
她叹了口气,看了我一眼,“陈先生,你是聪明人。有些界限一旦跨越,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离开后,我锁上门,重新拿出那幅画。
在阳光下仔细看,我发现蝴蝶的翅膀上有些极小的凹凸,她在颜料未干时撒上了细小的玻璃粉末。让蝴蝶在光线下会微微闪光,就像真正的鳞翅一样。
这个礼物比其他礼物都要贵重、用心。
房门再次被敲响。
我起身去打开房门,并没有在门口看到人,想起了往年陈忱的惊喜,立马想到了他。
“怎么没有人呢?”我故意提高了声音,打算往回走。
“哇!”陈忱从角落的地方跳出来,猛地抱住了我的腿。
我捂着自己的胸口,故作被吓到的样子,“陈忱?你吓到哥哥了。”
他咧着嘴巴笑,“生日快乐,哥哥!”然后又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本卡册,“生日礼物,我最喜欢的。”
我蹲在他的跟前,翻开了那本卡册,里面全都是蜘蛛侠的卡片。有的是以前他收集的,也有的是后面我给他买的。
“为什么送我这个?”
“想让哥哥开心,你一定要好好对它。”
我点头,看着他。
下午时,我刻意等到最后,才去周知念的房间。
她坐在床边,正在翻阅一本旧画册。看到我进来,她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我轻声说:“画很美,谢谢你。”
周知念点点头,手指摩挲着画册,“你怎么知道是我送的?”
“除了你,没人会画那么精美的安东尼斯闪蝶,而且落款是Z。”
这成为了我们心里的一个默契。
她嘴角微微上扬,“喜欢吗?”
“非常喜欢。”我犹豫了一下,“但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
她轻声说,“前几天你在陈忱的病房时,我听到你和其他人打电话的声音了。”
原来如此。
我应该为这种窥探行为感到厌恶的,但此时此刻心中只有一种奇怪的温暖。
周知念又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小盒子,“还有这个,也是给你的。”
盒子里是一只精致的袖扣,上面镶嵌着一小块蓝色的玻璃片,玻璃下封着一片真正的小蝴蝶翅膀。不是安东尼斯闪蝶,而是一种更常见的蓝灰蝶。
周知念的声音有些紧张,“是我住院之前做的,翅膀是自然死亡的标本,不……不是杀死的。”
我小心地拿起袖扣,阳光照在那片小小的翅膀上,折射出耀眼的蓝光。
“很漂亮,但太贵重了。”
“放在我这里也是浪费。”她轻声说,“至少,你可以戴着它看到外面的世界。”
我抬头看她,发现她的眼睛湿润得像是要哭出来,但嘴角却挂着微笑。
“周知念。”我轻声叫着她的名字。
她迅速转过头,“我没事,到吃药的时间了。”
我点点头,将袖扣放进口袋,然后看着她从桌子上拿起药盒,机械般的吞咽。
今天比平时沉默许多,但我们之间的气氛却不再那么紧绷。
临走时,周知念突然叫住我。
“陈先生,你会戴着它吗?”
我转过身,看到她的表情像个讨要承诺的孩子,“会的,明天就戴上。”
第二天早上,我特意换了一件适合佩戴袖扣的衬衫。
去陈忱的病房时,我在护士站遇到了王静雯,还有另一位年轻女护士小林,她们正在讨论周末的值班安排。
小林笑着打量我的穿着,视线最后落在了袖口上,“陈先生今天很正式啊,这个袖口扣是新买的吗?好漂亮。”
我条件反射般的摸了摸袖扣,“一个礼物。”
“女朋友送的?”小林促狭地眨眨眼。
“不是,只是……”
我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我看到周知念站在走廊拐角,手里还拿着一本画册。
她的目光落在我和小林身上,然后迅速移向袖扣,脸色变得苍白。
我朝着她走去,“周知念?你是需要什么吗?”
她摇摇头,后退一步,“只是还书。”
她把画册塞给经过的护士手里,然后转身快步离开。
整个上午我都没能找到和她单独说话的机会,是她有意的想要疏远我。
直到下午,我在活动室角落里发现她。她正在用黏土捏着什么,看到我走近,立刻用布盖住了作品。
“早上你是不是误会了?”我直接切入主题,“我和小林没有关系。”
周知念的手指深深的掐入粘土的布上,她的声音很平静,“这不关我的事。”
“袖扣我很喜欢,所以今天就戴上了。”
她抬起头,眼中闪过我没有见过的情绪,是愤怒,还是嫉妒。
“你不必向我解释。我只是个病人,你还记得吗?”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很快,我环顾四周,确保没人注意我们,然后压低声音,“你知道的,对我来说你不只是病人。”
“那是什么?”她看着我,声音有些急促,“一个可怜的、需要拯救的疯子?还是一个打发时间的消遣?”
我坚定地说:“朋友,至少是朋友。”
周知念的表情变了,但眼中依然带着怀疑。
我继续说着:“我只是患者的家属,又不是你的医生,不能和你做朋友吗?而且这么多天以来,你觉得我像是有意戏弄你吗?”
周知念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掀开盖在作品上的布。那是一只粗糙但传神的小泥塑,一个穿西装的人像,袖口上别着一枚袖扣。
“像你吗?”她问,语气中带着罕见的温柔。
我仔细观察着泥塑,“鼻子太大了。”
周知念轻笑出声,这是她在我面前真正的笑,笑声清脆得像风铃,让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可以留着它吗?”我问。
“还没完成呢。”她重新盖上了布,“等做好了再给你。”
“你想看我,真正的作品吗?”
对于突然转折的话题,让我猝不及防,愣了一会,“什么?”
她的眼中是我没有见过的闪亮,“真正的作品,不是治疗课上那些画的幼稚东西。”
我看了看表,时间还算是充足,“现在吗?”
她肯定地点头,“现在,趁活动室还没人。”
我们悄悄穿过安静的走廊,周知念的脚步轻快得像是在跳舞。
活动室的门虚掩着,她推开门,示意我进去。
活动室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同,直到周知念拉开角落的储物柜,露出后面一扇小门,那是通往储藏室的门,现在微微开着一条缝。
“你怎么……”我没有说完,但我知道她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护士长的钥匙串,上周掉在花园里。”周知念的声音里有一丝狡黠,“我捡到了,配了这把钥匙。”
储藏室里堆满了废弃的医疗器材和旧家具,在正中央的空地上摆放着一件令人叹为观止的装置艺术。
用废弃的输液架、绷带、药瓶组合成的一棵“树”,树上挂着用纸折成的蝴蝶,每只都涂成不同的蓝色调。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树顶那只较大的蝴蝶,正是安东尼斯闪蝶,用半透明塑料片和颜料制成,在照入的阳光中栩栩如生。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周知念轻声说,走到作品旁边,“废物利用,医院最不缺的就是这些东西。”
我走近观察,发现每只蝴蝶的翅膀上都写着极小的字,有的是词语,有的是短句:“痛苦”、“遗忘”、“让我消失”、“父亲的眼睛”、“最后一次日落”……
“这些是什么?”我的手不敢触碰。
她的手指轻轻碰触一只深蓝色的纸蝴蝶,“我的记忆碎片,每只蝴蝶都代表一个我想忘记,却又不愿失去的瞬间。”
我绕着作品慢慢走了一圈,被其中的细节震撼。输液架被巧妙地弯曲成树枝的形状,绷带染成了树皮的颜色,药瓶里装满了水,水波的光透过瓶子外的蝴蝶。
“你从哪学的这些技巧?”
周知念的声音里有一丝骄傲,“自学的,父亲去世后,我看了很多艺术书籍。”
我停在那只最大的蝴蝶前,发现它下面挂着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给C,如果他有一天能看到。
“C?”
周知念的脸突然红了,“随便写的。”
我意识到这可能是指我,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我们四目相对,储藏室里的空气突然变得黏糊起来。
周知念的眼睛在“树”上药瓶和蝴蝶的照射中,呈现出一种深邃的蓝色,几乎和她标本中的蝴蝶翅膀的颜色一样。
最终,我打破了沉默,“我们该回去了。”
周知念点点头。
她小心地锁好储藏室门,将一切恢复原状。我们一前一后回到走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
这天晚上,我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又一次写下了与工作无关的记录:5月28日,Z今天笑了。真正的笑,不是礼貌性的。她笑起来时,眼眯得更厉害,脸颊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酒窝。
写到这里我停了下来,发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有多不专业。
很快,另一个声音在我脑海中反驳:就是因为这些不专业的观察,才让我看到了不同的周知念。
一个有才华、有幽默感、会嫉妒、会害羞、活生生的女孩。
我锁上笔记本,从抽屉里拿出她送给我的画,挂在墙上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这样只有我能看到,不会引人注目。
我的心好像被人填满了。
躺在床上,我发现自己还在不停的回想着她今天笑的样子,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人的。
王静雯的警告在我耳边回响,“有些界限一旦跨越,就再也回不去了。”
也许,有些界限本来就不该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