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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星月归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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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前,两个人没说过再见,也没说过再也不见。
十二年后,没有一丝预料,就这么地再见了。
凌晚林陷入那目光里,乱了章法,一切肢体不得其所,好像浑身蒙进一层空白的雾。
啪、啪。尹枫城轻轻抚掌,款步走进。身后副总意识过来,忙鼓掌附和。这时台下全场回过神智,掌声如雷,一浪接着一浪,如同急雨敲窗,几乎掀翻屋顶。
眼前似有列车呼啸,驶过喜头悲尾的一长段轨,记忆在一秒内尽数了却。所有与他的故事那样长,又那样短。
原来人生的走马灯不止在告别,也会在重逢时亮起。
直到被人提醒,凌晚林回神,匆匆去够下颌的一滴泪,几乎逃亡似地下了台。
台上开始起拍,因刚才那番感人至深的演讲,第一声叫价落下,席间便如潮水般掀起回响。
现场气氛已达到了今晚的顶点,可那位名义捐赠者自下台后,再没有回过席位。
凯锡的经理出去一趟,回来更新情报,据说那位负责人在后台的休息室闭门不出,工作人员敲门也不应,没人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
有人询问尹枫城,拍卖会后一定人多眼杂,要不要趁这个时机去找这位负责人认识一下?
尹枫城看着台上,没有反应。旁人不解,总觉得他身上的气场莫名沉冷了起来。
这人虽然从来谈不上温和,但此刻的他,却仿佛从平常的疏离,骤然变成了寒意逼人的冰窟。
工作人员在外敲门,“凌先生,您还好么?拍品快到最后环节了,需要您本人出面与买家进行交接......”
“凌先生?凌先生?”
门内久久不应。
水龙头的水一直流着,开的分明是热水,温度却都跑完了。
凌晚林俯在洗手台,一只手腕虚空地撑在额前,指尖滚在一股一股的水里,水像一个人活起来了,静静地抚慰他。
偶尔触到那个烫伤的位置,活水又轻轻地死掉了。
洗手台里的水涨了上来,打湿他的袖口。半池的水恍惚成了海,婆婆娑娑,将急促的敲门声闷进这片小小的汪洋大海。
他像一个人溺了很久。俯身捂住下唇,好像那样就捂住了巨大的情绪。
再起来的时候,镜子里的人已经变了一副面貌。苍白的肤色,充血的双眸,精心梳理的头发也乱得失了分寸,唯一的人气是那具还在轻轻起伏的胸膛。
虽不像刚死过的人,总归是没死成。
门外此时已经围了一圈人,见迟迟没有回应,犹豫要不要破门而入,门忽然开了,凌晚林换了副行头,迎着众人讶异的目光走了出来。
“抱歉,刚才衣服不小心弄脏,耽误了时间。”
工作人员忙应无碍。前面零零碎碎的物什都还好说,这套印章是本场的重头戏,不能没有他本人出面。
凌晚林几乎是被众人的簇拥下回到了台前。
今晚拍卖意义非凡,何况是受孙玉嘱咐,即便心如惊涛骇浪,他竭力不让私情越过防线。
礼堂灯光微调,台下人屏息,只见一道消失已经的身影重又现身在台前。他换下了西装,贴身的白衬衫束进紧绷的腰线,清瘦的脸上多出一只金丝眼镜。这副样子倒更有上世纪留洋归来的青年,带着几分温文尔雅的书卷气。
凌晚林自侧幕出现,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他只是静静一站,好像一页缀金的书札旧笺,不紧不慢地成了篇。
切切察察,席间起了零星的赞美之词。后排几位年轻人没太坐住,兴奋谈论起此人的来头履历,国籍身份,后又去猜测这样的人物,是否早已名草有主。
交谈间,偶尔迸发一阵压低的哄笑,忽而接了道前排扔来的冷眼。
尹枫城出声问:“谁带她们来的?”
领人的高管吓得上去解释:“尹总,这几个实习生自己报的名,原本是安排来做义工......”
“做义工不需要挂凯锡的工牌。牌摘了,以后不用再来了。”
周身瞬间噤声,无人再敢议论。
拍台中央,一整面玻璃橱窗内陈列着星月图纹的印章,灯光聚拢下,恍若泛起温润的光泽。
归功于成功的演讲,这些本身平平无奇的印章,此刻却更像一段被重新珍视的故事,在场许多人都想拥有它的一部分。
开拍前,拍卖官高声宣布:“受捐赠者凌先生本人的授意,出于文物完整性与文化保护角度考虑,本次拍品将整组拍卖,不作拆分。”
此话一出,全场陷入短暂而庄重的寂静。台下许多位有意的竞拍人彼此交换着眼神。
“本场拍品为整组不可分割的文化遗存——星月归心,全套印章二百零三枚,起拍价为——三百万元整。”
灯光微暗,只余主灯打在印章之上。随后拍卖官声音有力地宣布:“起拍开始!”
空气仿佛被瞬间拉紧,起拍声络绎不绝。
“好的,第一口报价——三百五十万元,来自第五排的六号买家。”
“400万!”
“450万!”
“600万!”
......
拍卖会现场,加价异常迅速。凌晚林在侧幕静静旁观,脸上的镜片能遮住他大多的疲态,以及一双略显红肿的眼。
竞拍后期,拍价已近千万以上,许多买家已经望而却步,最高调的两位却迟迟争执不休。
其中一位买家是来自海外侨胞的文化遗产基金会代表,另一位则是国内闽南文物研究馆的副馆长。
两边的叫价叫得有来有回,竞价一路飙升。凌晚林在观察了一会后,忽然走上台前。拍卖暂停,只看他向拍卖官耳语几句,而后对方了然,将话筒递给他。
凌晚林轻咳几声,用清晰柔和的声音道:“友情提醒下各位来宾,本场拍卖所有善款,将全数用于文物保护与教育传播。我们更希望今天的拍卖是一次善意的接力,意义为重,出价有度,做到文化的传承与保护——”
台下有着万众目光,可唯有一道目光精准落入他的余光。那视线太冷了,几乎没有温度,好似一柄冷刀,带着无声的审判。
凌晚林未抬眼去看,却知道那是谁。他顿了顿,声音略低:“......也请诸位理性出价,文化传承为先,参与即可,切勿因一时争胜而忘了初衷。”
语毕,拍卖官接过话筒,笑道:“感谢凌先生的温馨提醒,也请大家带着敬意和善意继续接下来的竞拍。”
语音落下,场内气氛略为一缓,竞拍继续。随着时间的逝去,拍卖现场的气氛已达白热化。
“一千八百万!”
自最后一道响亮而坚定的声音骤然响起后,现场的跟价者销声匿迹。
那位来自海外侨胞基金会的女士代表,全程不断叫价,以一种势在必得的气势,此刻也已展出胜者之姿。
众人心中不免惋惜,虽说竞拍自由,这些物件本就来自侨胞之手,但所有人私心还是希望回到自己人的手里。
“两千八百万!还有更高么?”
主持人高声询问:“两千八百万,最后一次......”
忽然,从贵宾席传来一声低沉的报价:“三千万。”
凌晚林视线扭转,略是瞠目,尹枫城竟在最后关头参与进了举牌竞拍。
那位代表不甘示弱:“三千一百万——”
尹枫城再打断:“三千五百万。”
“三千六百万——”
“四千万。”
尹枫城连续报高两次,这次对面的女士犹豫了一下,没有跟。拍卖官随机高声:“四千万第一次!”
“四千万第二次!”
“四千万最后一——”
“五千万!”
女士再度举牌,且直接抬出高价,她像铁了心要拿下那批印章。
竞拍到了最焦灼的时刻,全场人屏息凝神,拭目以待尹枫城的表现。
凌晚林却在台上紧张地捏了把汗。五千万,已经够了,就算出于文化保护的角度,筹得的善款足够组织做出更大的贡献。
拍卖官呼完两次叫价,即将三叫落槌。
凌晚林立即看向台下,视线相触后,他微不可查地摇头,希望对方能以此会意,不要再跟。
尹枫城默然地盯着他,眼神冷峻。
拍卖官拉长了音调,即将三声定局:“五千万,最后一次——”
“——八千万。”尹枫城再举牌。
凌晚林听见那个数字,两眼一黑。
此人貌似已失去争执的耐心,直接哄抬到天价。
全场哗然。拍卖官也似有些激动,他一再确认道:“——八千万,是否还有更高出价?”
“八千万第一次——”
“八千万第二次——”
嘉宾席静默中,时间仿佛凝固,十秒钟的寂静,都在翘首等待对方的反应。
而这一次,对面的女士讪讪退下,终于没有再跟进。
啪——!清脆的落槌声响起,几道灯光重新聚焦在那面印章橱窗上。
“星月归心系列,全套共计二百零三枚印章,最终由凯锡集团总裁尹枫城先生,以八千万人民币封顶成交——为今晚单品拍出的最高成交价!”
“让我们恭喜尹总,也感谢凯锡集团对文化回归与公益事业的大力支持!”
凯锡这一片人不无震撼地看着自家的老总,八千万,这可真是不出手则已,出手就是一鸣惊人。
台下掌声如浪涛,经久不息。主持人热情邀请中标者上台,礼堂灯光渐暗,主灯聚焦于台前二人,尹枫城拾级而上。
凌晚林携步来到他面前,两人对视,他轻声:“.......恭喜尹总。”
灯光随音乐渐亮,尹枫城低眼去瞧他,终于看清了那双镜片后的眼睛,疑似有一层水汽濡着眼睑,眼睫像吸饱了墨,浓墨酣畅,随时要掉出几滴。
未能定型的数年恨意凝聚在这张面容。依旧精致,像白瓷琢了层红润的釉。
凌晚林胸腔含着一股气,双手呈起玻璃制的奖章,小心地奉上前,又做好了奄奄一息退下的准备。
尹枫城未去接应,却忽地转手攥住他一只手腕。
“抖什么?”他低声问。
凌晚林浑身一滞,虽有刻意忍耐,极不自然的微表情蜷了下那处手肘,尹枫城立即垂眼,瞥见他袖口隐约露出的绷带。他稍顿住,又松开,接过那只奖章。
凌晚林本该按惯例给出拥抱,可望着眼前的人,仅一个抬手的动作就犹豫了数秒。
......罢了,可能此生再也没有机会了。被折磨了一晚的神经,就容了自己这一瞬间的私心。
众目睽睽下,他忽地倾身上前,双臂环住对方的肩膀,借一个寻常的拥抱礼,竟快使出毕生的力气。
尹枫城未有反应的时间,灯光骤亮的一刻,凌晚林迅速松手,退居一侧。
绚烂的光影倏而铺陈在两张面孔。尹枫城迎着光看向他,冷不防作了个妖的人,转眼又退回正经的壳子里,依旧老老实实,毕恭毕敬。那乌黑的眼珠直盯台下,除去道贺时的一眼,严谨得再也没看他。
是否如记忆中的虚伪,无情,竟看不出一丝端倪。
主持人声情并茂地称颂:“星月之下,信物得归,历久弥新,终至归心之地!”
“——掌声再度送给尹总,寻回流失已久的珍宝,续写归心启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