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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醉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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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时曜晚上开到了地方,车缓缓停进拍卖行侧门后的接驳缓冲区——是一条外人很少注意的通道,隐藏在绿篱之后,离贵宾出口不过二十米,方便看,不方便被看见。
他挑了个好位置泊车,这边光线昏暗,绿植高过膝,掩着两三辆车的尾灯。
他注意到距离自己不远的另一侧,还有一辆车静静停着。那是辆纯黑的宾利,车灯全灭,透过微启的窗缝能看到后座上依稀坐着个人。
他没太在意,熄了火,坐在车里候着。一直到凌晚林结束应酬,门口的大部队里,一眼看到了那个出挑的身影。
凌晚林正在和身边人聊天,见一辆迈巴赫开着车灯寻来,停在对面。
孙时曜下了车,他穿着一身张扬且不便宜的LOEWE休闲套装,脚上是刚炒起来的某大牌定制皮靴,头发被风一吹,整个人显得既意气风发,又有点过分刻意。
灯影摇曳处,他带着年轻人惯有的松弛感,夹着点不自知的炫目,远远朝他挥手。
在这类场合,宾主之礼尤其讲究,但像这样明晃晃地把车开到主路正对面,还由“司机”亲自下车等人,实在过于扎眼。
哪怕没有明说,旁人看在眼里,也难免生出联想。
孙时曜毕竟还是个没太有社会阅历的阔少,不知轻重,但想到这层张扬或许别有用意,凌晚林又没话可说了。
他无意过多解释,和周身的人招呼完,在一伙人的目光里上了那个打着双闪的迈巴赫,喝多了酒,脚步不稳,进门时孙时曜还顺手扶了把,动作利落得像早就等着这一幕。
没人会让自家司机穿得比老板还贵,扶得还这么顺手。
孙时曜进了车,回头看凌晚林,“哥看什么呢?”
凌晚林靠在后座,转眼向窗外张望,也不知自己在看什么。
人一小时前离的场,现在大概早就走了。
凌晚林把视线收回,“你等很久么?”
孙时曜道:“大概一小时前来的,那会人不多。”
“是么。”他酒精上头,有点晕,口没遮拦地道:“那你要早点来就正好了。”
孙时曜不解,正好在哪?刚要回头细问,见凌晚林直挺挺倒在后座了。
对面的迈巴赫开走了。
司机从前视镜观察,后座人纹丝不动,眼珠黑得像一口坠物不响的深井。
一小时前提前结束了场子,也不走,也没吩咐,就让停着。
本以为是要在车里处理些要紧事,结果手边也不过一只档案袋,翻来覆去看了几眼,大多时候也没怎么看,目光落在某地,不知在想什么。
从前忙得脚不沾地的人,一天下来查报表、审预算、拍板项目,恨不得连睡觉的时间都要排进个内部会议。像现在这样静坐一小时,不看手机不讲电话,简直不可思议。
直到里头的某个人出来,走进对面那辆迈巴赫,再到车开走,他眼光一直没移开过。
司机忍不住了,“尹总,现在走么?”
他像是在等命令,哪怕一句不合逻辑的荒唐话:“跟上去。”
然而,尹枫城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回去。”
路上电话接进来,尹枫城提前离场,带走了大半个凯锡管理层,李敬恒是为数不多的留下来的人。
他作为战略投资方的代表,技术出身,风格一向直接。虽不在尹枫城的管理体系内,却也是凯锡的利益相关方之一。
今晚这场涉及海外并购的案子,李敬恒从头盯到尾,在他眼里,这是极少数具备双向落地潜力的项目。
然而尹枫城今晚对项目负责人的态度,他也全程看在眼里——冷得近乎苛刻。他十分不认同对方的做法。
“那位负责人本来是不打算落在滨市的,原定的会面对象是你们的对手。结果台风天紧急迫降,他才临时滞留——最快三天后他就要飞,机会就这么小。”
“我打听过业内跟凌总合作过的几家公司,几乎无一例外的对他评价极高。这项目具备的市场和团队条件都很合适。”
他说得克制,但力度不软,“尹总,我不清楚你们发生过什么,但你和他之间如果有旧账,你自己清算,请不要让个人情绪干扰公司决策。”
顿了顿,李敬恒的语气一寸寸压下去,“但如果,你真要把个人意志凌驾在公司利益之上——那我可能要重新评估我们之间的合作基础了。”
尹枫城说:“我说不合作了?”
李敬恒更有些火气,“那你这态度,留人也不留,让人空耗一晚,说走就走,照这样——”
尹枫城又打断:“我说要合作了么?”
李敬恒一怔,话被堵在喉咙。电话里安静了两秒。
尹枫城靠在座椅上,语气虽轻,却利得像把抽刀断水的刃,“李总,我们凯锡的事,貌似还轮不到你过问。”
电话随即被挂断。
他手起连拨,几通电话依次打出,语速极简:“Sprout案,技术、财务、法务、战略组全线进场,其他项目全部让路,周三前出一轮完整评估,核心数据优先,两天内跑完所有推演。”
几通指令接连下发出去,凯锡内部迅速响应,项目评估被正式上调至最高优先级。
一路上尹枫城的电话没停下来过,好像刚才的一小时只是脱节,他此刻又恢复了往常那个干练高效的总领人。
车开到奥睿酒店门口,却看一辆熟悉的迈巴赫停在了前边的接驳处。
为显私密,两间总统套房的都是独立电梯,一左一右,直达各自房间。
尹枫城走进贵宾厅,就见孙时曜支着凌晚林的肩膀,靠他怀里的人半醒不醒,边上的套房管家贴心询问是否要帮忙。
孙时曜自带小心思,婉拒了。等着把人支走了,想起忘了再要一张房卡。一边去翻凌晚林公文包里的房卡,一边又撑着人不倒,一时有点腾不开手。
凌晚林迷糊中被碰烦了,四肢不老实,蓦一趔趄,直挺挺往边上栽。孙时曜吓一跳,甩了手上的包就去补救。
一双手立即搀住了他。好像条件反射抓着什么了,袖口滑到了手肘,两截白花花的胳膊,就乖乖地挂在不知道是谁的脖子上。
尹枫城低眼看凌晚林倒在他怀里,睫毛长而密,灯光下沾了点亮晶晶的色彩。
他虚拢住他一只手,正是一截裹了纱布的手腕,触感有些潮,貌似沾了水,中心渗出泛黄的脓色,像被什么旧物磨了又磨,连疑似的一点血迹都久久失鲜。
孙时曜捡回地上的包,找到房卡,又手忙脚乱帮把人捞回来,道:“不好意思啊。”
尹枫城一语不发,只是看着他们。
孙时曜觉得对方眼神奇怪,可能见两个男人搂搂抱抱,又不让外人碰,大概率是想歪。
孙时曜有过类似经历,最讨厌这种另类的目光。他不解释,微妙的乐在其中,看凌晚林头发有点乱,上手帮忙理了理,问:“哥怎么喝这么多酒?”
凌晚林耳朵里听见了,轻笑,“开心啊......”
“开心什么?遇着什么好事了?”
他又摇摇头,支离破碎地道:“伤心啊......”
“到底开心还是伤心?”孙时曜乐了,这醉鬼的话真不能听,眼看电梯门开了,他轻声:“进门了啊哥,注意脚下。”
凌晚林耷拉个脑袋,迷糊糊地嗯了声。孙时曜搂着人进门前,还挑衅似地往回瞄了尹枫城一眼。
尹枫城太阳穴很痛,今晚的几口干红,兴许也是喝大了,突然出手拦住电梯正要关上的门。
孙时曜如临大敌。尹枫城像抽了口气,忍无可忍地道:“手腕。”
“什么?”他低头去看,摸上凌晚林的手腕,那纱布浸了半透不透的水,也是将掉不掉,轻易一碰就全然脱离了手脖。
最里面的纱布已经皱得不成样子,揭开一看,简直倒吸一口凉气。
皮肤早已不再红肿,而是变成了一种令人不安的暗褐,边缘渗出点浑浊的黄水,像是有什么细菌在下面滋生暗长,伤口中央还有一小块起皮发白。
手腕那一圈原本只是轻微的烫伤,却因为过度拖延,刻意忽视,触目惊心地揭示着愈合失败。
“草!怎么成这样了?”孙时曜看得呆住了,回想起伤口由来,不由得万分愧疚。
他极度匮乏照顾人的经验,抬眼问对方,“大哥,烫伤恶化成这样是不是要送去医院看了啊?”
尹枫城问:“几天了?”
孙时曜想了想,“......也有快一周了吧。”
尹枫城眼皮一跳,压着火气,“一周时间不处理,早干嘛去了?”
“我......哎哟,都怪我。”孙时曜看了下时间,“这个点太晚了,明儿就带他去看。”
电梯门徐徐关上,孙时曜颇有一种把人给误解了的愧疚,趁着没关严,高声感激道:“谢谢啊大哥!”
尹枫城依旧没吭声,盯着凌晚林看。刚在礼堂里冲着一堆人姿态精准,分寸得体,此刻脚不稳手没力,像被熬干了最后一丝力气,任人宰割地软在另一人身上。
倒是托付对人了么?
包得乱七八糟的手腕,纱布边缘发皱,渗了斑斑点点的水迹,伤口看一眼就知道拖得太久,处理得过度懈怠。又不是严重到不能照顾——只是没认真去照顾。
尹枫城在一楼停住,心里如坠无底石窟,浑身的脉搏狂跳着,沉闷且烦躁。
他深呼吸了一会,凌晨两点,给生活助理拨出一通电话。
孙时曜刚把人放下,还没来得及看伤势,大半夜呼出几个电话,询问本市最好的看烫伤的医生。
名医的号难约,一想到这哥可能没两天又飞了,孙时曜废了一番功夫,好不容易托关系要到明天的号,听见门外有人敲门。
孙时曜去开了门,见门口站着的是套房管家:“你好先生,有人托我给住在这里的客人送来的。”
孙时曜接过来看,讶异地发现这里是一套医疗包,里头装着两管特效烫伤药,一瓶消毒水,无菌纱布等。除此外还有一张便签,上边分了几点,写着清晰的烫伤处理步骤。
便签大小有限,那些内容写满了一整页,好像生怕看到的人出错。
然而对方像还嫌不够,又在背面用最醒目的大字补了一句:“若持续渗液,可能组织坏死,速度送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