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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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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姓周,名沣,是个罪人。
我是国公府世子,风光无限。
我的父亲是右护国大将军,镇守边塞之地,护丰国安宁。在平民百姓心里,他忠义;在皇帝心里,他是天生将才;但在我眼中,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大将军,而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丈夫与父亲。
我娘亲是一位温柔贤惠的妇人,守着国公府,被皇帝封为一品诰命夫人。她不摆架子,待人和善。
幼时,我既调皮又听话。父亲一年在家的日子,我上树掏鸟窝,下水抓鱼,敢与他叫板,被教训是家常便饭;父亲不在家时,我会安静的守着娘亲,听她弹琴,陪她吃饭。
七岁那年,家中来了一个比我年幼的男孩。娘亲告诉我,他是我的亲生弟弟。
我从不知晓自己还能有个弟弟。
娘亲生下我后,身子每况愈下,不宜有孕,她为此愧疚不已,父亲就说家里有我这个混球够他操心了,娘亲不需再为他诞育子嗣。
记忆里,父亲怜惜娘亲,身边只她一个女人,不像李喆的父亲妻妾成群。娘亲更是爱护父亲,不舍怪他,受了委屈从来不讲。
我问娘亲何不舍弃父亲,娘亲温柔摸着我的脑袋,坚定的看着我,说我不懂。
我哪里不懂,不就是戏本子所讲的爱情嘛。
我调皮时,父亲批评我,从来惯着我的娘亲也会站在父亲一边,教育我要听话。
我当然知道听话,我一直听话。
可我需要父亲。
父亲常说李喆出色,他不想想,李国公又是如何教养李喆的?父亲让我向李喆学习,他呢?
哦,他学了。
半年后,父亲的将领护送一位女子进府,年轻美丽,是弟弟的生母。来信写,娘亲身体不佳,可把国公府事宜交于女子分担。
那天晚上,娘亲在床前哭得肝肠寸断。我安静地站在角落,看着她,没有安慰。
爱情果然不是好东西。
女子讨好娘亲,娘亲对她笑脸相迎,两人姐妹相称,落在仆人眼中,国公府和睦如常。只有我知道,娘亲回到房中,便会愁眉苦脸,她的身体一日日的更差了。
年底,父亲带回又一个男孩,是顾允之。
我以为顾允之是女子的另一个儿子,朝他扔石头,顾允之以手接住,但他没有告状,笑着问我是不是周沣。
冷清的国公府突然多了好几人,可我一点不开心。
父亲训我,让我与弟弟、顾允之好好相处,把他们当亲生兄弟。
我当没听到。
又是一年,父亲离开之前,接连几日陪着那个女子,只在白天到娘亲房里坐一会。我愤怒吼他,他摆出父亲和大将军的架子揍我。
娘亲抱着我嚎啕大哭。
等娘亲睡着,我气不过,跑到女人院里,听到了大人与孩童的笑声,我站在风中,瞪着光亮处,突然想毁灭这美好的一切。
顾允之阻拦,我与他打了一架。
直到父亲分开我们,直到被扇一巴掌,我才停手。
是顾允之拿伤药给我,我没向他道歉,他也没让我道歉。
去学堂的路上多了两个身影。
我常与先生顶嘴,顾允之念叨不能如此。他比我小,却仿佛把我当成比他小的孩童。
娘亲于年中离世,在学堂听到消息时,我一口气冲回府中,跑进娘亲院里,都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她给我留了一封信,信上寥寥数语。让我学会照顾自己,还有父亲,还有那多出来的弟弟。
从那以后,我没称呼周国公一声“爹”。
十岁那年,有一天,我想游水,顾允之不让。我偷偷去了,不知道身后有个跟屁虫。
跟屁虫死在那个夏天,被打捞上来,身上沾满藻叶。
那个女子哭得撕心裂肺,晕厥过去。
我的内心没有任何波动。
其实,我看到他溺水。我上了岸,脚抽筋,没理由返回救一个素不相识之人。随后,我知道那个人原来是弟弟。
我将此事告诉顾允之,顾允之没有责怪。很奇怪,他是一个正直的人,但他居然没有怪我。
女子在弟弟死后一年,病故。
国公府恢复冷清,我有点开心。娘亲泉下有知,应该可以有一点笑容了吧,府中再没有不相干的人。
家回来了。
不,没有娘亲,家没有回来。
父亲日渐苍老,半头白发。每到年底,他还是会回府。我依然与他作对,他依然管束我,拿我和李喆比较。
平日里,我会与顾允之玩闹,和李喆争斗,同名门子弟赛马。
十五岁,我开始流连花丛,成了蓁城人们口中的纨绔子弟、花花公子。他们说,学谁都不要学我。
我不在乎。
直到十八岁,我认识鸢兮。
鸢兮,鸢兮,鸢兮。多好听的名字啊。她是个乐伎,弹得一手好琵琶。
我因名字点的她,我是鸢兮第一个顾客。哦,不是那方面,我指的是才艺。
鸢兮卖艺不卖身,我不知道她坚持什么,但她的确如此。
初次知晓这点,我笑出声。一个已入贱籍的女子,说自己卖艺不卖身,她当她是谁?
可看到鸢兮那双眼睛,鬼使神差的,我不忍强迫。
我亲眼看过其他男人欲对她上下其手,她总能找到理由躲过。
狡黠的,聪明的,鸢兮。言笑晏晏,周旋于官宦商人之间,次次全身而退。
我观察三个月,确然佩服她了。我包下她,不让任何人觊觎。鸢兮是我的,只能是我周沣的。
自此以后,我几乎每日到弦音楼一趟,鸢兮的曲子让我感到平和,像娘亲弹奏的那般让我内心平静。
我也爱看鸢兮跳舞,但她不爱跳,我只能与她打赌,赢了才得看一回。
顾允之时常劝我为将来考虑,劝我报效朝廷,他说莫要浪费年华,莫要不务正业。我能听会听,做不到并非我的错,谁让我就是这样的人。
与鸢兮相识一年,我想与她庆祝那日,鸢兮没来我的房间。竟是郑舍人执意点名,鸢兮迫于威胁相陪。
我踢开房门,郑舍人正轻薄鸢兮,亲她的脸颊,鸢兮外衫半褪,胸脯半露,我一气之下,将郑舍人打个半死。
异常痛快!
鸢兮只能是我周沣的。
我想替鸢兮赎身,鸢兮说这是她自己的事,与我无关。我只是他的顾客,仅此而已。
鸢兮不爱我,这是她亲口所言。
我说,她一个终日抛头露面、花心浪荡之人,能得我另眼相待已是幸事。她不稀罕,我更不稀罕。
父亲将领来信,言父亲病重,时日无多。我与顾允之告别,送了鸢兮一把琵琶,赶往边关。
我在那懒散的待了大半年。
父亲临终之际,沧桑的脸上流了泪,直言对我放心不下。我不知道自己是何心情,来到边关不过好奇他死时是何模样。
他说他知道我对弟弟见死不救,但庆幸我还活着。
当父亲真的闭上双眼,我的身边都是呼喊、哭泣声,我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有几滴水落在手背,我抹了把脸。
两年后,我回到蓁城,皇帝论功行赏,我成了周国公周将军。
鸢兮已脱离贱籍,找到我,坦白心意,解释当初因身份悬殊,不得已。我看着她,嗤笑。
难道,现在身份不悬殊了?
我纳她为妾,鸢兮脸上没有一点笑意。
圆房当晚,鸢兮告诉我,唐曜是她哥哥,让我在朝中帮衬。我问她以何与我交换,她明媚微笑,指着自己,第一次主动亲我。
她好似看透了我。
而我可笑的心甘情愿,得到她时,无比满足。我好像有一点懂了,娘亲爱慕父亲的心思。
爱情确然不是好东西,让人沉沦。
谢家帮着唐曜,我也帮着他,唐曜步步高升。
一日,唐曜找我密商一件事,一件大逆不道的事。他握住我的软肋,鸢兮。
我同意了。
围困唐府,杀了所有人,除了贾嚒嚒,她是鸢兮的人,可作人证。
我让贾嚒嚒告诉唐曜发妻,是唐曜要杀她,算是让她死得明白吧,可怜的女人。
现场一枚玉佩,还多了路人证实,人证物证皆有。李喆被押入狱,在谢逾和顾允之联手调查此案之时,为唐曜暗杀。
李国公率兵谋反攻城,愚蠢的皇帝不信太子,命我守城。殊不知,李国公已与我合作,条件是谢丞相与谢逾的命。
亦是唐曜杀了他们,据我所知,他不知在谁的帮助下养了一支精锐兵。
城破之日,两军里应外合,战火纷飞。皇帝被杀,顾允之护着太子出逃。我与李国公饮庆功酒,李国公死。
事情顺利结束,我把帝位让给唐曜。
唐曜将边关城池送给肃国,原来他是与肃国大皇子暗中勾结,不过天下如何,我不在意。
顾允之暗中见我,拿出一枚玉簪质问,从杀害谢蕙兰开始的一切是否都是我和唐曜计谋,我没否认,即使被打,也放他走了。
失去一个朋友而已,无所谓。
鸢兮进了无念庵,出家为尼。我也无所谓,她是乐伎也好,尼姑也罢,她都是我的。
每日,我都见她一面,听她弹奏琵琶。鸢兮不再笑了,我也没笑,但她还在身边就好。
她在,我的家就在。
然而暗卫回禀,唐曜经常夜赴无念庵。
我窥见唐曜偷吻熟睡的鸢兮。
那一瞬,脑海空白,又像要炸裂。他们不是亲人吗?鸢兮为唐曜倾尽全部,我以为他们是亲人,原来,是情人?
我踢门而入,抽剑,欲杀唐曜。鸢兮惊醒,挡住我。
看着那张风姿绰约的脸,我大笑质问,唐曜到底是兄长还是老相好?她一脸莫名,紧张兮兮。
她说我胡说八道。
唐曜神色讥诮,抱过鸢兮,道出实情。
他们不是兄妹。
我提剑再刺,唐曜躲开,鸢兮依然护他,挡在我面前。
看着心爱之人爱护旁人,我好像看见怜爱别人的父亲,看见每晚愁眉苦脸的娘亲。我,不可一世的周沣,也成了为情所苦的可怜人。
我背叛父亲嘱托,成为丰国的罪人。鸢兮不爱我,爱别人,第二次,我失去我的家。
剑落,心死。
我转身听外面的厮杀声,觉得人生了无乐趣,身后传来唐曜嘶吼,我没有回头,向门边走。鸢兮柔柔呼喊,我还是没理,站在门槛前,听到唐曜的哭喊。
后会无期,应该再看一眼吧?
我侧眸望去。
鸢兮左胸刺着一柄剑,衣衫鲜红,她虚弱抬手,望着我,眼中盈盈有泪,满含不舍,而唐曜抱着她,边哭边道歉。
他竟敢伤害鸢兮?
我目眦尽裂,愤怒跑近,掰断那柄利剑,扎向唐曜。鲜血糊脸,我只觉通体舒畅。
我把唐曜按倒在地,欲补一刀,鸢兮却喊住我,鸢兮奄奄一息,我不能无视她的请求。
我抱起鸢兮,想要带她求医,她摇头不愿。我放鸢兮躺于怀中,她抚摸我的脸,一声声喊着周沣。
无尽温柔,多么不舍。
我茫然看她,鸢兮笑了笑,凑近我的脸,两唇相触时,她的头忽地无力垂下,歪倒在我肩膀。
我像哑了嗓子,喊不出“鸢兮”,抬眼望向外面,茫茫夜色下,不知身处何方。
最后,我抱着鸢兮离开了无念庵,待把一切交托给顾允之,我会去找她,那里还有娘亲、父亲。
那里,是家。
我是周沣,是个罪人,死亡方是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