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1、指望 ...
-
放下,放下什么呢?
他根本不记得,又放下什么?
他们一个个都不告诉他,那便不该吵他。那少年眼看着现了身,像要一句句说给他,想是不喜人吵才走。
他又不该来这一趟。从前还三年、两年一次地梦见,自捧了这盆豆子回去,此后约莫十年,他一次也没再见过他。
头一年,他还断着手脚,又是只一张嘴能动。也不知是岁数大了,还是知道人家有了凡胎,总之是没像上回乱招别人。
虽疼得不好睡,也没梦做,他不怪他,总算原先还梦了些。似也不头疼了。闲来没事就躺在院中吹风回味,不时也琢磨琢磨裴晚。
想不明白,就让侍女给他读儿子留下的破书。
这一读,破书也真是破书——满满一摞,谁也没说个明白。
总说大劫大劫,谁知道是什么?一问侍女,人是他儿子选来的,大眼珠子立刻几转:“老爷,这日头真晒啊!您热不热,我给您煮了绿豆汤!”
他又不是傻子,这一问当晚儿子必要来,腻腻歪歪地扯东扯西,也不给他说,白吵吵得头疼,渐渐也就不让人读了。
白吃了几百碗饭,喝了几百碗汤,第二年,总算又能跑能动,脑子也活泛了些,但给前头这么一闹,实也不好逢人就问,怕被当了疯子。
自己来翻书么,记性是不行了,常常看了上页忘下页,来来回回,翻得最多的还是人家一张画像。
多少是可惜那被蒙了的眼。
不多时他给他添了双。
也不必细想,色相就刻在脑中。按他的意思,是一只慈妖,身子要洒水观音似的轻飘,那眼睛是要滴泪的样。
他画完顶满意,夜里把它放在枕边,指望它通灵。
可惜人家没领情。
不是从前了,一味画他几百幅,一幅也就够了。自觉见过色,还不曾闻声,他又灵机一动,让人抱出琴来,画放在一边儿,没事在亭中拨弄。
多是正经,为讨好人家的耳朵,勾动人家的嘴巴。
然一日两日、一月两月地不言不语,他姑且体谅着,一年两年地还不来,那多少是有点儿欺负人。
他自觉不是泥团儿做的,让人随便揉捏,又故意一阵乱撩。
侍女起先甚捧场,备香备酒备点心,后觉耳朵遭罪,满院子鸟乱飞实也不成体统,连忙把豆子捧出来,“老爷!山茶长得太霸道,逼得豆子没了活路,要不分了两个盆摘摘?”
他头点到一半又摇了摇,丢了琴,亲手给山茶剪了枝。后又把豆子领地划大,看着晴雨、早晚抱进抱出,总算给自己找了点儿事儿做。
第三年,院子里安静了些时,豆子多晒了太阳多浇了水多占了领地,长势也不错。
到秋天,原来的侍女却要嫁人,又来了个新的。
人来人去他不计较,这萧瑟时节看了一对新人走,又看了一个新人进,要么成双成对摘了果,要么是年纪轻轻不着急,没来由是有点儿委屈。
那个不老的真是好久不曾见了。
要说仅是个画像,多少赏心悦目,只做个春梦,也尽可没事回味。还是不该见了凡胎,听人说了话,看人犯过蠢、发过痴,多少想同人说话、犯蠢、发痴。
一时约莫起了恨心,都是做了菩萨的人,既说没仇,那也大度些,何必又要他记得,又不许他寻见。
一时约莫又不许自己恨,都看着人家长大了,都一个老头子了,何必再跟个孩子计较?
想着不是法子,又觉还是醒时太多,白日也开始睡大觉,欲勾那鬼魂入梦。
然一整个春冬到头,连明镜和尚都梦着几回,独独还是没人家。
第四年,新来的侍女开始听见他冲豆子嘀咕。
像是个正经说话的模样,有点儿硬气也有点儿怨气,像在教训人家,几度还欲上手折。想他成日贪睡,不是好兆头,急忙去请了儿子、儿子又请了旧识来。
屋子里挤了一堆人,他挥手赶人家走,别吵吵。
大伙儿又是把脉,又要观色,看他精神头实在不差,待了一下午,疑神疑鬼地走了。
他是嘀咕了,嘀咕的也是那些话,自以为算上心,就算是个豆子,知趣的也该报报恩。但这豆子养不熟!
第五年,他依旧冲它嘀咕。
那硬气又软了,不像是服气,只似没了法子。好似是什么你跟人家说说,真要别个都托了梦,偶尔也来来我这。
是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这个法子不行换那个。
侍女发了善心,也冲着豆子嘀咕,“豆仙啊!老爷年纪大啦,反复无常,你且听好话!偶尔也来来老爷这吧!”
这一年算得平平常常,只在年末时,他忽然供起了经书,又引起一场轰乱。
这回众人是干脆要看他舌头试他脑门,实想不明白,看他实不耐烦,也只得转谈天说地,临走旧识感叹一句“日月不淹,春秋代序啊”!他哼哼着当没听见。
第六年,开春门外来了和尚化缘,他头一回没赶人家走。让侍女领进来喝点儿水,跟人也叽咕了一日,隔天,他就捐了座庙。
第七年,庙在建了,他没事就踅去看看。
除了身形相貌还算清健,他和普天下的老头像是无甚分别了。庙堂市井他能胡言乱语,舞文弄墨他也掺合几句,有人比划拳脚,约莫也懂点儿。
第八年,他成了远近闻名的冤大头,总有人来找他要点儿什么,他更伪善得可怕,只还不要他命,他都不计较。
第九年,他自己也开始嫌银子多了,屋子大了,总归儿子自己是能活,他散了家财,搬到了小破屋。除了一盆豆子,别的一样没拿。
……说来惭愧,他忙活来去,也没忙出个名堂,却多少是有点儿不像他了。
饶是如此,人家硬是不来。
好似给明镜说中了,是果真入了轮回,到那里就足够,再不许他多看多听多烦人。
万花丛也过了,明媒正娶的妻子也有了,到头来竟念着这么个遮遮掩掩的,还是个和尚,他自己也好笑。
那旧识每看他折腾一次,总要欲言又止一次,有几回话到了嘴边,他偏又察觉了,让人住嘴。
仿佛又知晓那是他们的事,别人还是说不明白。
末了只能想,果然前生作了孽,老来万般滋味尝尽,只活得个无趣。
如此风雪来回,到了尚观三十六年的冬天。
难得到腊月都没下过一场雪,空气干干的,天儿却冷得要命。
连他这从不怕冷的人也开始手脚冰凉,儿子置换手炉脚炉,依旧不怎么受用,他便感日子快到头了。
腊月初八一睁眼,又是阴阴的天,儿孙领了粥过来他那破屋,先孝敬老人,他喝了两口便开始瞌睡,要回房歇着。
儿子看他精神萎靡,纷纷围上来,问请不请苏家几个兄弟来瞧,他摆手,头一挨枕头便不再答应。
他那最小的孙女儿调皮得很,凑上来探他鼻息,被越充厉声呵斥,笑嘻嘻道,“每年都是今日,我看爷爷是不是装睡嘛。”
他听到了,暗笑他小孙女儿聪明。
他是不大喜欢这日子。
这些年也没全白过,他早知了来处,模模糊糊也知晓了,他一生仅有几回狼狈时候都是为了那个疯子的死活。
他拖着他在山林中走过很长很久的路,杀过数不尽的人,也险被人杀……有一年的这天,他终于还是把他杀了。
他始终想不起为什么,只记得是杀了,也杀了许多不相干的人。
他是伪善,他对人这卑劣的生灵终归没有任何怜悯,江湖中成王败寇,杀人也谈不上让他内疚悔恨。至于裴晚和他的师兄弟,岁月太长,他又老惦记着见人家,滋味似已淡了。
然而又似乎就从那年起,或是那天起,旧识郁郁寡欢,他也成了废人,多少还是留了些遗憾。
年轻时还看得开,如今大概是岁数大了,这遗憾压得他没了精神。
何况为了讨好那少年,日日为人家读经念佛,就不好光嘴里说得好听,也要给人家看看诚心。
“那爹小睡片刻。孩儿这回去了扬州,给您带回几壶好酒来。”
嗯,他近年不怎么下江南了,从前嫌京城板正,自知那少年埋在那里,他也不爱挪身了。酒他倒还爱喝点儿。
儿孙们回到厅堂,拉拉杂杂也有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他就独自一人躺在床上。
自己赶了人走,静下来听窗外北风刮得紧,他又嫌被窝冷,念着让人来暖暖。
即便不给他暖,也来看他一眼,又不会少块肉。
念着念着,他也就睡着了。
醒来还是冷。
门窗紧闭着,但屋中空荡荡的。什么软褥子,手炉脚炉一概没有,只两把空椅子。
他六十岁的手脚一哆嗦,屋里顿时便嗦嗦响个不停,他抬起手脚,原来给人锁住了。面前还有个大“禅”字。
——是杀越青天那年。
他不知怎么不敌,落到了人家手里。
他是琢磨过,他这一生只求快活,总归算不得惜命,实不知自己怎会甘愿忍辱偷生,牲口似的被人拉过道上风雪,等一堆大和尚给他唱经。
那年被围掉崖,末了见他那马舍他逃命,明知逃命无过,心头竟也不平,还是盼它回来……
可当六十多岁的魂忽地进入这不到二十岁的身,这些不相干的东西他没空去琢磨,甚来不及暗笑那鬼魂也还是挂念他,也就一霎之间,那年轻人脑中画面已令他流下眼泪:迟了,那少年已瞎了。
二十岁的他也未念着什么受辱。
他一动不动坐在房中,满心都是恨意——那个人对他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