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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雾岛的道歉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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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
雾岛死在一个雨天。
站在墓碑前,悲伤随着雨水漫涨逐渐淹没头顶,而在这仿佛置身汪洋的窒息感中,降谷零竟然诡异地感受到了一丝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的释然。
他想:自杀之前,雾岛一定看了天气预报。
以确保自己能在雨天下葬。
【一】
雾岛想死在雨天。
与组织的斗争结束的第一年,降谷零就预判到这种可能,于是后来的几年里,每每进入梅雨季,他就总是无法抑制地生出不安。
第一年的梅雨季末尾,他终于无法忍受,深夜敲响了雾岛的房门,自己带了枕头。
雾岛什么都没多问,平静地收留了他,那一晚,他们背对背躺在一起,那是他在那个梅雨季里睡的第一个好觉。
起初这还算有用,后来他又不受控制地担心起雾岛会在他背后悄无声息咽气,所以提出要面对面睡,雾岛依旧平静应允。
到了第二年梅雨季,关于雾岛会死在雨天的焦虑不安已经到了不得不紧紧抱着雾岛、听着雾岛的心跳声他才敢放任自己入眠的地步。
对此,雾岛从不多问,只是平静地接纳他每一个怪异的行为。
同出同入时间久了,警备企划课的同僚看他们的眼神逐渐微妙,最终变成理解和祝福。
降谷零将一切变化尽收眼底。
怀揣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他没解释,一如雾岛始终没对他们的关系做出一个定义。
【二】
雾岛的葬礼只有一人出席。
机械性地一步步走出墓园,降谷零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
准确来说,这是雾岛的家,他只不过是个带着枕头的闯入者。
打开门,他定在玄关。
没开灯的客厅,综艺节目里主持人和嘉宾发出嘈杂的笑声,光线变幻,打在电视机外唯一的观众脸上,映出一张眉眼如玉的面容。
他没去开灯,但这种程度的昏暗在他眼里和白天没有任何区别。
自从那场决战后,雾岛的听力越来越差,当年那位以五感灵敏著称的国际刑警已经成为被荣誉和勋章封存起来的过去式。
沙发上的人转头:“你回来了,降谷。”
声音很轻,浸染着那个人一贯的平和,令人内心宁静。
降谷零站在玄关,望着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任何声响、空无一人的客厅,慢慢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无人应答。
【三】
雾岛习惯以姓氏称呼别人。
降谷零不知道这个习惯何时形成又因何形成,为了配合这个习惯,他也始终以姓氏称呼雾岛,潜移默化到了最后,即使极其偶尔听到一次雾岛的全名,他都要反应两秒那指的是谁。
虽然很多人都知道雾岛有这个习惯,但除他以外无人知晓,其实曾经存在着一个例外。
大概是因为诸伏家的两兄弟都是诸伏,只叫姓氏不好区分,所以从很久前,在他通过诸伏景光认识雾岛之前,雾岛就已经在称呼诸伏景光为“景光”了。
他自己和诸伏景光之间也有着特殊的昵称,甚至听起来比叫“景光”还要亲昵,所以彼时他并未觉得雾岛在称呼上的这一微小特例有什么额外含义。
那时候他只是想,幼驯染这位刚刚回国的旧友注视着他的幼驯染的频率和时长未免都过高了些,简直像眼睛里只看得到这一个人,不过要是解释成因为在国内没其他熟人,倒也说得通。
诸伏景光牺牲的那一晚,他冷静地处理完一切事务,支开下属,反锁上门,伏在洗手台上不停干呕,直到只能吐出酸水。
心脏刺痛,呼吸困难,大脑混乱不堪,胃里仿佛在灼烧,他知道这是应激反应,但他已经无力自控。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有脚步声,他颤抖着手想关上水龙头,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情绪不稳,动作愈发激烈,水花四溅,冷水没能让脑子降温,反而让他开始忽略外界的声音。
直到一只手突然从旁边伸出,帮他拧紧已经变形的水龙头,他才像是被拉着一点一点重新回到了人间。
他疲惫地抬起头,还未开口,目光接触的瞬间,一个让他头皮发麻的念头叫嚣着席卷全身,唤醒沉寂的细胞。
绝对,绝对绝对不能让这个人知道诸伏景光的死讯。
作为公安,作为波本,他骗过太多人,对谎言的运用炉火纯青,他撒了个巧妙的谎,此后三年,他不得不用更多的谎言来圆当初那个谎。
时至今日,降谷零依旧很难说清自己当时为什么会立刻做出隐瞒诸伏景光死讯的决定,只是本能远比理智更早做出判断。
一看到那双眼睛,他就觉得,如果不这么做,雾岛就会立刻追着牺牲的幼驯染一起死掉。
【四】
雾岛的遗物很少。
降谷零继承了雾岛的一切,他的财产,他的事业,他的过往和回忆。
其实他没有任何继承这些东西的身份,但他这个没有任何实际名义的人,已经是与雾岛关系最近的人了。
那一年,得知将会有位国际刑警将参与进他们的任务中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得先去查查那位据说相当年轻有为的国际刑警。
时隔两年,他再次看到那个名字,也第一次真正了解雾岛的过去。
雾岛从很久以前就没有任何尚有血缘关系的人在世了,他在长野县的福利院长大,大概就是那时结识了诸伏家的两兄弟,但世事难料,诸伏家发生血案后被迫断联,直到雾岛前往东京,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一个未成年的孩子,竟然真在偌大又陌生的城市里独自找到了昔日的童年玩伴。又过了很多年,凭着卓绝的天赋和努力,雾岛收到邀请,得到前往国外深造的机会,后来他成为一名国际刑警,也就有了这位大名鼎鼎的雾岛警官。
拿到那份资料的那天,降谷零的第一反应不是这号角色人如何厉害或是会对局面带来何种影响,而是慢了很多拍地明白,怪不得雾岛的目光总是会定格在他身旁的幼驯染身上。
童年的玩伴,或许已经是将雾岛与过去相连的最紧密的一条纽带,承载着回忆中最纯粹的自己,无法替代更无法割舍。
彼时他猜中了部分,却并非全部。
本以为注定踽踽独行的一生中突然照进了一束光,于是此后余生,少年仿佛夸父逐日般为了那束光一刻不停地向前奔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以为即将永远拥抱光明的时候,照亮了自己那束光猝不及防熄灭,被胶水粘合的人生也一并支离破碎,被彻底遗落在世界之外。
组织覆灭,尘埃落定,诸伏景光的死讯已经无法继续隐瞒下去,从那时起降谷零就明白,雾岛会重新追随诸伏景光的脚步,哪怕是前往另一个世界也无所畏惧。
【五】
雾岛不是没努力活下去过。
降谷零知道,很多个雨夜,雾岛开车着飞速驶离东京,直到来到乌云的边界线,抵达一个没有雨的地方,才敢停下车,抽完一整盒烟,等到雨停,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回家躺下。
也有几次,雾岛已经无法抑制,是因为他一路跟着,雾岛担心他淋了雨会感冒,才临时放弃自杀,折返回家,煮起姜汤。
深夜时分,每当雨滴砸在玻璃上,他在黑暗中抱紧身旁的人,就像抓住了一根即将枯萎的救命稻草。
想要留下雾岛,不止是因为想要留下雾岛,也为了抓住那些已经泛白褪色的回忆。
这十年间,他的生活中已经失去太多太多人,有太多羁绊猝不及防从他指缝间溜走,他已经没有更多人可以失去了。
而越是清醒意识到这一点,他就越是明白,无论自己做什么都只能拖延那一刻的到来,自己注定留不下这个人。
因为雾岛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更何况是留恋。
有很多次他几乎是在乞求雾岛,求他不要离开,每每这时,雾岛就会用带着歉意的目光望着他,抱着他低声安抚,一如那一年在警察厅的洗手间里,雾岛关掉水龙头,轻声询问他发生了什么。
每当抱紧这个人或是被这个人抱紧,他就觉得自己像是卡在密封的沙漏里,感受着逐渐稀薄的氧气,不断试图抓住坠落的细沙,而结局早已定下,一切都是徒劳。
【六】
雾岛最后一份礼物是一把雨伞。
一把明黄色的雨伞。
降谷零是在雾岛自杀的第二天收到这把雨伞的。
他差不多能想象到,雾岛买了这把雨伞,计算好时间,开车前往另一座城市,再把这把伞寄回家里。
随着那把雨伞一起回来的还有一封信。
梅雨季,雨水过多,包裹渗进了水,颤抖着手拆开信封时他就在担忧,里面会不会也被打湿了,不幸中的万幸,字迹还依稀可辨。
【展信安。
降谷,今天天气怎么样?不久前看综艺节目,注意到这把伞,虽然不太适合你的风格,可我实在想送给你,就还是买了,如果以后撑这把伞出去的时候被同僚调侃,别见怪。
一直想跟你好好聊聊,可一看到你,千言万语,总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好……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嫉妒大于友好,我心里清楚,像他这样一个人,身边一定会聚集很多人,可我万万没想到,找到他的时候,他身边会多出一位如此亲昵又独一无二的朋友,最可怕的是,我却始终做不到讨厌你。
越是了解你,就越是为他高兴,我原本的规划是暂时留在东京,等他从警校毕业,他分在哪个辖区我就跟着去哪个辖区,以后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再也不要找不到他,再也不要离他那么远。我太清楚只剩下一个人是什么滋味,才发誓一定要找到他,我要永远陪着他,绝对不让他身旁空无一人……那时候见到了你,我才放下心,决定接受邀请去国外进修。
曾经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只要像他一样成为警察,就能永远沐浴到他的光芒,然而世事难料。时至今日,我还是无法接受,明明一切都通向美好,结局怎么会是这样……降谷,那天晚上,一看到你的眼睛,我就明白,他已经不在了。谢谢你陪我演了那么久的戏,让我有力气活着为他报仇,有机会完成他的心愿。
对了,我之前答应过小侦探要带他去国际刑警总部转一圈,看来只能委托赤井来领路了,前几年在总部的时候,赤井欠了我半个人情,小侦探那么小一个人,恢复身体以后也没我的肩膀高,就让赤井睁半只眼闭半只眼,当小侦探是半个人好了。上个月我从黑田长官那里听到消息,诸伏警官不久后就要升职,我准备了贺礼,也替你准备了一份,还要麻烦你帮忙转赠,诸伏警官下次再升职的时候,你也要记得替我准备一份贺礼。风见说月底有个联谊会,警察厅和警视厅里不少人都会去,肯定很热闹,我自作主张给你报了名,别生气,我没参加这种活动,你就当是替我去的吧。
降谷,我要走了,别为我难过。你的路还很长,回头看,身边还有很多人,而我不过是你萍水相逢的一个过客,不值得哭泣。
……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零,迟些再见,好吗?】
过了很久,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才传出些许克制到极致后不受控制地从颤抖的牙关间泄露出的哽咽。
屋外的雨蔓延进屋内,浸湿了落款处的名字。
“丛生……”
【后记】
天气预报显示,明天的雨不大,哪怕不好好打伞也不会被淋成落汤鸡,以他的身体素质,这种程度不至于生病,不过以防万一,还是提前把感冒药准备好吧。
要打通电话,跟小侦探和赤井约好去总部参观的时间,防止他拖着拖着把这件事忘了。送给诸伏警官的升职贺礼得放隐蔽些,被误认成是送他的礼物就不好了,诸伏警官明年可能会调到东京任职,距离更近了,要多多联系感情才好。给风见预订的咖啡机下周一送到,辛苦他一口气联系到那么多人办联谊会,竟然连警视厅的人都请到了,一定费了很多功夫,有这样可靠的下属,他未来或许能更轻松一些……
※我想,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