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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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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纪行迟失联后第1079天,南陵又下了一场雨。
摩天大楼在这场冷雨中渐渐褪色,浅灰的竖格雨幕,和深灰的横格幕墙,重重叠叠织成一张巨网,罩住了这座城。
林纾眺望窗外。
雨丝在咖啡店的玻璃上描摹,描出一本米白的书,一对年轻情侣躲在书后,偷偷接吻。
雨点在过路人的伞面上盛放,压弯藏青的伞,一对白首夫妻手挽着手,蹒跚同行。
都是别人的故事,与她无关。
但与她有关的故事,也要从一场雨说起。
邂逅纪行迟那一天,一场雨落入江南古镇,渗进青石板缝间。两块板互相挤压,雨水漫灌翻涌,洗得整个小镇湿淋淋的。
呜——四个轮子轧过路面,在窄巷中留下一道长长的水痕,直延申进惊鸿小院。
院门后有两级台阶,长满绀青色苔藓,林纾提起行李箱,拾级而上。
一抬头,迎面奔来一位辫子姑娘。
辫子姑娘跑得急,平板凉鞋在地面上滑溜,身体忽地一斜,林纾急忙伸出手扶她。
“喂,阿妹,你挡我桃花啦!”辫子姑娘扯着软糯嗓音嗔她。
寒冬腊月,哪来桃花?
但林纾不会开口问。
往后退一步,重新抓起行李箱拉杆,轻声道歉。
岂料辫子姑娘根本不搭理她,叉起腰,抬脚一跺,水花飞溅。
“行迟哥,你为什么不来扶我!”
循着辫子姑娘的目光,林纾看向庭院,见一人卧在黄花梨木躺椅上,闭目养神。
白猫懒洋洋趴在他膝上,爪子扒拉着衬衫衣袖,睡姿妖娆。
一人一猫卧雨眠,好不惬意。
辫子姑娘一声吼,白猫龇着小奶牙打哈欠,狠狠瞪一眼扰它清梦的愚蠢人类。
不单指辫子姑娘,还有她。
林纾怵得慌,马上提起行李箱,绕道进屋。
办完入住,放好行李,下楼向房东问路,两拉扯好半天,都没对明白路线。
不是没有想过导航,而是她不知道目的地地址,只知道要找的人姓名。
房东太太嗓门大,声音嘹亮,吼一嗓子雷公都要甘拜下风,令她头疼不已。
倒不担心房东太太吞了她,只是各房旅客们纷纷推开窗户,遥望门厅,看她们掰扯。
这简直是i人噩梦!
“算啦算啦,巷子四通八达的,我说明白了你也不一定能找到。小季,你带她去趟十月坊,找半个月前来的那个长衫佬,姓刘。”
房东太太朝院子里喊,且听扑通一声,白猫打个滚,从那位被称作“小季”的男青年膝上翻下去,踏着优雅猫步,钻回猫舍。
林纾下意识拒绝,奈何盛情难却,眼见房东太太又要嚷嚷,她连忙鞠躬道谢,拾起雨伞出门。
“有劳,谢谢。”她用尽全力调动面部肌肉,扯出一个勉强算得上礼貌的微笑。
“举手之劳,不客气。”
他回之一笑,转身,举起油烟墨色雨伞,指向天空。
伴随一阵啪啪声响,朵朵水晶花在伞面上盛放。
雨水流淌过伞面,浸染丝丝油烟墨,落在地上二度开花时,水花隐约呈现月魄灰色,肖似墨染梅花。
《墨梅》有言,朵朵花开淡墨痕,恰应此景。
林纾撑开雨伞,随他步入一帘烟雨中。
两侧粉墙黛瓦高耸入云,斑驳墙面夹着两把伞,一黑一白,一前一后,黑伞偶尔触碰白伞,后伞雨水时而溅到白伞上。
白伞稍稍后仰,林纾翘首仰望,但见瓦两道,天一线。
察觉前人放慢脚步等她,林纾双手握紧伞柄,加快速度跟上。
是不是该说点什么呢?
她暗暗忖度着,偷偷抬头,打量他的背影。
些许凌乱的碎发,虚虚遮住白皙后颈,那截白玉般的脖颈,收入半高领白毛衣中,领口翻卷,连接黑色翻领毛呢大衣,衣摆堪堪垂到小腿中部,沾衣雨珠如同碎钻,随他迈步动作,一步一落。
而她像个拾宝人,跟在他身后,捡起他遗落的钻石。
应该要说点什么吧。
林纾微微张口,先在称呼上犯了难。
这个人约莫二三十岁,靠近二十还是三十,不好判断。
叫叔叔绝对不合适,叫先生显得附庸风雅,叫大哥?
如果他们走在北方的雪原上,如果他面貌粗犷,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惜,他们在江南,他偏偏容貌清隽。
效仿辫子姑娘叫他“行迟哥”吗?
那不行,他们远没有熟到如此地步。
正纠结万分,前方忽然啪嗒一声。
一张硬卡片砸上青石板,弹掉几次,落在她脚边。
是他的身份证。
纪行迟,原来姓纪,不是季。
1992年,26岁,9月7日,处女座。
他是……南陵人?
林纾并没有多少“他乡遇故人”的喜悦感,在这个天涯若比邻的时代,地域情思已然十分淡漠。
她尤甚。
曾有人以同乡之名与她套近乎,后又无情坑害她。她早已对“同乡”一词祛魅。
一个坏人,不会因为是同乡,变得不那么坏。
相应的,一个好人,会莫名其妙地格外宽容同乡。
两个好人相遇是幸事,两个坏人相遇也是,一好一坏,势必酿成惨剧。
林纾释然一笑,递还身份证。纪行迟道谢,伸手接。
指尖甫触及卡片圆角,深院内一声尖叫,引二人不约而同扭头看去。
“行迟哥!我奶奶晕倒了!”半大孩子跑得急,被门槛绊了一下,跌跌撞撞扑到纪行迟身上。
纪行迟顾不上拿身份证,一个箭步冲进院子,黑色大伞啪一下掉落地,惊得水花飞溅。
“小北打120!”他单膝跪地,轻拍老人面部,没有得到回应,立即展开急救。
“前面五十米,拿除颤仪。”
这话是交代她的。
林纾木讷点头往前冲,抱回除颤仪交给他。
几位邻居闻讯而来,拉开小北安慰,“别哭,奶奶没事,小纪是专业医生。”
生平第一次目睹急救现场,林纾整个人都是懵的,一动不动杵在旁边,怔怔盯着纪行迟。
哗哗雨声淹没小孩哭声,细密雨丝模糊众人身影,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
只有他,临危不乱,哪怕和死神抢人,他依然冷静又镇定。
老人的儿子赶回家中,跟上救护车去医院,儿媳留下照顾孩子,邻居陆续散去。
此间事了,纪行迟踱步回来寻她,林纾如梦初醒,“哦”一声,连忙掏出身份证还给他。
“刚才谢谢你,林同学。”他接过身份证,笑了笑。
林纾这才开始细致观察他的相貌,菱形脸,欧式眉,瑞凤眼,特别干净的长相。
在人际交往上,她总是如此迟钝,既不愿意与人多说话,又缺乏与人对视的动机,遑论费心记住别人模样。
因此,她时常把不太熟识的人弄混淆,抑或转头就把那些有过交集但不多的人忘掉。
可能这就是内心封闭的人吧,记住一个人,从来不靠皮囊、声音这些具有辨识度的特征,而是靠长期相处获得的感觉。
这张脸给林纾的最初感觉,就是少年感,理智而不冷漠,自信但不张扬。
那本该是她这个年纪显露的气质。
可笑的是,十九岁的她,周身散发着绵绵阴雨的潮湿感。
自有记忆以来,她心里一直在下雨。
不会下大,也不会停止的冷雨,淋得她半死不活。
迄今为止,每个人生阶段,她都不快乐。
十月坊门庭,四名年轻人围着竹编圆桌打牌,哄笑声不绝如缕。
纪行迟收了伞,搁在雨伞架上,伸手来接她的伞。
林纾将伞交给他,腼腆地道谢。
“不客气。”
他是医生,想必这句话已经练习过千遍百遍,否则不会每次说出这话时,眉眼弯曲弧度都一样。
那便是她和纪行迟相遇的第一天,她道了两声“谢谢”,换回两句“不客气”。
而她向来不会说这句话,那变相意味着允许一些真正不懂客气的人,接二连三给她添麻烦。
纪行迟问到刘教授具体地址,领她转过长廊,拐进另一处院落,来到后堂工坊。
门外立着一排盛装女郎,个个身高腿长,低矮屋檐仿若架在女郎头顶。
乍一眼看去,人可能误以为自己去到雅典卫城的伊瑞克提翁神庙。
这些女郎是人体模特,穿在她们身上的衣服,皆是刘教授的作品。
版型优美,配色简单,个人特点鲜明。
木门虚掩,林纾上前轻叩门扉,念出私底下排练过十几遍的自我介绍。
“刘教授您好,我是淳江大学学生林纾,李千盈老师让我来拜访您。”
刘教授名叫刘通,国内知名服装设计师,是班主任李千盈的至交好友。
林纾在服装打版工序上始终不得其法,李千盈便推荐她找刘通请教。
谁知常驻淳江室内的刘教授,一个月前突然辞掉高校工作,返回老家搞创作。
于是她趁这段清闲时间,千里迢迢寻来拜师。
“你迟到了半个小时。”刘通正在绘图,拨冗抬头,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旋即转移到一旁的纪行迟。
刘通面色大变,林纾顺他视线看向纪行迟,他的脸色同样不大好看。
慌张、错愕、愧疚等各种错综复杂的情绪在他眼眸中翻涌,两瓣略显苍白的唇直打哆嗦,自然下垂的手止不住颤抖。
刘通掷下铅笔,铅笔触桌反弹,掉在地上,铅芯折断。
他大踏步走近,二话不说关门,纪行迟抬手摁在门扇上,“刘先生,我只是帮忙带路,不认识她。”
“滚!”刘通用力推门,见门缝只缩小一点点,更加狂躁,“你给我滚!”
纪行迟黯然垂首,“我这就离开,请不要为难她。”
林纾一头雾水,看看纪行迟,再看看刘通。
“他是个杀人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