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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第 15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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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
这三千年是怎么过来的?
他没有神族那样好的记忆力,所以很多细节都记不清了。
唯一剩下的印象,就是每天都要面对死亡的威胁。
在沙漠里,他晒脱了一层皮,这不是形容,而是真正发生过的事。
沙漠里太热了,且永远都是白昼,处于烈日暴晒之下,连风都没有。
彼时秦跃才长了见识,原来在过度炎热的情况下,人浑身会长满水泡,然后皮肤剥离皮下组织,身体里的水分先缓慢而后迅速地流失,身体干瘪下去,活活被晒死。
死是一瞬间的事,在四方池内,没有冥府的鬼差来接他,也没有人临死前的固定节目——走马灯,他两眼一黑,连太奶都没见着,就失去意识。
然而他不会死,这是最残忍的。
西王母在他身上做了加持,不找到沈烟的真身,他就不会死亡。
所以被晒死,活过来,又被晒死,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对皮肤滚烫的疼痛已经麻木,浑身上下黢黑得像出生非洲,可以在沙漠里坚持越来越长的时间,终于抵达沙漠边缘。
炎热过后,便是极寒。
初次进入冰天雪地,饱受炎热的身体当然不适应,没走多远,就因为穿得稀薄,被冻死了。当然又会活过来,重复那样的过程,直到找出解决方法。
人生每一天都在重复这样的过程,陷入险境,死亡,直至找出解决办法,然后离开这里,前往下一处险境。
人间说跨刀山,下火海,大抵如是。
不知道过去多久,一开始,秦跃并没有时间意识,四方池内也没有什么能让他用来计时,他经历无数次死亡与重生,终于嗅到沈烟的气息。
在世界尽头,有一座深山老林,他闯入林中,就像沙漠里的孤岛,这里竟然充满了活物,老虎、兔子、松鼠和蛇,鸟儿在山间清脆啼鸣。
沿入山的路一直走,没有路之后,就漫无目的地巡游,心里念着沈烟的名字,在越来越强烈的直觉的指引下,终于来到一处隐蔽的山洞前。
山洞前甚至还有人生活的痕迹,秦跃心脏狂跳,沉寂了太久的灵魂,在此刻变得活跃和激动,经历千难万险,他似乎看见了希望的曙光。
这里实在太像伏岁第一次遇见子西的那座山,不对,简直一模一样。
子西偶尔睡在山洞里,洞中还遗留一些他囤的野果。
“沈烟!”秦跃太久没有发出声音,以至于他涌出喉咙的音节嘶哑沉钝:“沈烟——”
无人回应。
眼泪悄无声息滑落,他跌跌撞撞扑进山洞,呆呆地望着地上散落的野果和草垛,还有子西自己做的弹弓,伏岁送给他的腌制肉干和麦饼。
“……”他摔坐在石床上,伸手抚摸,想象那是子西曾经安睡的地方。
在这场漫长的旅途中,除了沈烟,他也会不时想起自己的家人、朋友,想起大哥和大嫂久备不孕,终于怀上了,也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想起小妹闹着要出国,但目标太高雅思迟迟没过,也不知道结果如何。
想着他爹应该退休了,他娘会做桂花糕,王小胖有没有继续追赵敏,张一尺过年还回不回茅山,范雨浥的身体好点了吗,高胖子以后别老让沈烟读书学习。
他呆呆地坐着,想念那短暂遥远快要模糊的一切,直到有一天,他连小妹究竟长什么样,都没有办法仔细地形容出来,王小胖说话时那嬉皮笑脸的语气,他也模仿不出来,老妈做的桂花糕究竟有多甜,都成了千年前遥不可及的一抹微风。
他终于知道,他离原本的生活有多远,远到,那已经是上上上上辈子的事情,他站起来,人世种种已化为浮云,唯一的盼望,只有找到沈烟。
偶尔还是有后悔,倘若当初进门前,与父母道一声别就好了。
那样怨怼的情绪一闪而过,又重新投入眼前寻觅的伟业。
他在山洞中守株待兔。
幸而这座山林竟然有日升日落,他终于可以准确地计时,然而三天三夜过去,除了洞口偶尔路过的老虎和松鼠,没有任何人影出现。
秦跃并非坐以待毙之人,他等不来子西,那就自己去找他。
他逛遍了整座山林,并不大,占地面积不超过三个足球场,在山林尽头,除了入口处,其他三面皆是山体横断面,似乎在这里被空间切割,山外就是汪洋大泽,没有尽头。
孤岛。
真令人绝望。
秦跃找了一天又一天,终于在圆月的夜晚,爬到山的最高处,看见了山坳中一丝微弱的光芒,他连奔带跑扑过去,闯出那一线光亮中。
此时,距离他上岛,已经过去了人间百年。
他闯入巨大的宫殿,很像他们在秦陵地宫中遇到的那座。
头顶是漫天繁星,神道尽头是透明的竖棺,其中封印着一团混沌的光芒,那光芒让秦跃感到温暖和熟悉,他大步奔向透明的水晶竖棺,却被绊倒在地。
紧接着,四周响起轰然巨响,透明的罩墙拔地而起。
四方池守卫着被关押的神明,不允许任何劫法场行为,这是天意,天意认为子西没有受够惩罚,所以不会放他出去。
秦跃眼睁睁看着那团微弱的光芒在水晶棺中漂浮,如同跳动的心脏,扑通扑通,证明沈烟现在还活着,倘若有一天,光芒彻底黯淡呢?
那就是沈烟的死期。
他的爱人,就会在他眼前,灰飞烟灭,再无来日。
“不行。”秦跃冲上去,用尽浑身力气嘶吼:“不行!!!”
明明是神族的斗争,明明是受到利用,明明只是想为自己报仇,究竟有多大的罪过?竟然都被老天爷一股脑地算在一个孩子身上!
天意自诩公正,却因不通情面,成了这世上最大的不公。
秦跃被拦在厚重的罩墙外,拼命捶墙,那密不透风的罩墙竟纹丝不动。
分明近在眼前,他却无能为力。
他找了那么久,等了那么久,两千年,都在寻觅、跋涉、死亡和重生,刚进孤岛时亲手种下的银杏,如今已郁郁葱葱。
秦跃遥遥凝望那团微光,崩溃到撞头嚎哭。
身后传来虎啸,秦跃已经很熟悉山林中的老虎了,他甚至给它取了名字。老虎四肢矫健,闯入宫殿中,它奔向秦跃,然后它也看见了那团微光,一头撞上去。
罩墙纹丝不动,老虎撞得晕头转向,野兽的眼睛里竟然流露出哀伤,它低低地呜咽,像秦跃一样凝视着无知无觉的神明真身,不过是一团混沌。
秦跃抱住老虎,一人一虎相拥而泣。
天快要亮了。
老虎撞掉自己的犬牙,用虎掌推到秦跃跟前,示意他拿起来。
相伴上百年,秦跃瞬间明白他的意思,他抓起虎牙,像使用锋利的锥子,狠狠凿到罩墙上。
于是,奇迹发生了,罩墙被凿出一个点,且没有恢复。
也就是说,凿墙是可以被凿穿的实物!
秦跃兴奋地跳起来,老虎望向他,“有办法了!”秦跃对老虎大喊大叫:“阿福!有办法了!”
天道很残忍,但天道也留下了生路。
不过是水滴石穿,磨杵成针。
此后,每到圆月的夜晚,那一线光芒就会再次出现,秦跃带着老虎闯进去,他自己做了一把镐子,比虎牙更加坚韧锋利。老虎也想帮忙,但它没有人的手,除了啃咬,别的无能为力,秦跃带上它,也只是为了作伴。
老虎躺在他身后,偶尔叼来果实,秦跃累了会躺在它身上休息一会儿,把野果吃了,喝光水袋里的山泉,继续干活。
他过着与野人无异的生活,唯一的工作就是每到圆月就去凿墙。
偶尔是老虎陪他,偶尔是兔子一家或者花斑蛇。
松鼠在宫殿里堆了小山高的坚果,等秦跃饿了就吃,但秦跃也不喜欢吃坚果,松鼠们很失望。
岁月流逝,秦跃寻遍了整座孤岛,甚至自己做了木筏出海,带回最坚韧的、坚不可摧的材料,做成一把又一把镐子,废了不知道多少材料,尖锐的镐子被磨秃到无法使用,就换下一把。
人间寒暑,孤岛春秋。
自己出海狩猎,做了很多冬天穿的大氅,自己学会了编织,把动物绒毛揉成线,又比着记忆中沈烟的身量,做了很多夏天和冬天穿的线衫。
他谨记着,西王母说过,她会在时机成熟时,将沈烟送进来。
于是在罩墙上凿出甬道、越来越靠近那团微光后,秦跃就更加频繁地出海,在来时路上准备了很多东西,挖出沙漠下的空洞形成流沙,让沈烟能避开烈日,在沙漠边缘放置萤火虫引路,在冰天雪地的入口埋下冬天穿的大氅……
终有一日,定能重逢。
这是他给自己的承诺。
岁月无声。
到最后,秦跃其实也不确定,他是习惯了夜以继日的凿墙,还是出于对沈烟的爱意,那爱意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情,秦跃自己也捉摸不清。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他已经三千年没有尝试过了,倘若现在放他出去,他可能甚至畏惧人类社会,就像野人害怕突然闯进现代世界。
像正常人一样体面地活着,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已经遥远到连回忆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也许那是他在梦中的遭遇,过去的一切,包括与沈烟相遇相悦,都成为梦中的话本。
但他每天仍然记得练习发音,山里没有人陪他说话,他只能与动物作伴,和松鼠说、和老虎说、和兔子一家说,不知道说些什么,漫天闲聊。
至少这样,当他与沈烟重逢时,还能记得发音,不至于变成哑巴。
胡子越来越长,看着水面上倒映的自己,骤然察觉自己的头发也变白了,从两鬓灰白到满头白发,奇异的是,皮肤没有松弛、面容也没有皱纹,只是头发白了、长出白胡子。
也许他要感谢天意,没有让他彻底垂垂老矣。
他正想感谢上苍,忽然想起另一桩快要模糊的记忆,神魂寄身,长生不老,哪有什么昭昭天意,老天爷从不仁慈,这些从来都是沈烟寄予他的盼望。
秦跃漫长地叹息,抓起镐子,转身走回山里。
三千年后,水滴石穿,罩墙通向水晶棺,微光就在秦跃掌心跳动。他感到熟悉的气息降临,过去所有快要模糊的记忆重新浮出水面,他想起了小妹的模样,也能惟妙惟肖模仿胖子的语气。
他知道,沈烟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