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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第 9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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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
原来老太的儿子也去修秦陵了。
但她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出不了远门。
村里很多妇女携家带口去秦陵探望当家的,她们年轻力壮,一天的脚程就能赶到那里。
老太也想跟着去,但她走路实在慢,步伐蹒跚得很,去了一回,那些年轻女孩们就不带她了。
她上次去秦陵探望儿子,已经是年前的事了,过年时儿子在秦陵当值,没能回来陪老太团圆。
老太婆捏着手里揉皱的棕褐色粗布衣裳,她年纪大了,眼神不好,把上衣和针线一起递给他们:“小伙子,你眼神好,帮老太婆把这针线串在一处,行不?”
王胖子有点犹豫,张一尺也没动,毕竟谁都没忘记已经进了骊山深处,这地方发生任何事都只能用诡异来形容。
老太婆肯定不是活人,所以她递过来的东西,也没有活人轻易敢接。
夏雨从众人间挤出来,主动请缨道:“奶奶,我帮您吧。”
“好,好女娃。”老太把针线和短衣给她。
夏雨就着星光夜色,蹲在房门口,特别认真地,一点点把线穿过针头。
那粗布短衣不知打了多少补丁,看上去缝了又缝,里衣甚至是用另一件衣服叠缝上去的,看上去想做一件冬衣。
“谢谢,谢谢。”老太感激地从夏雨手中接过穿好和针线和短衣,又坐在门槛上,就着星子光芒缝补。
她佝偻着腰身,贴的很近才能看见针头,絮絮叨叨地念着:“皇帝陛下的陵修了好多年…”
她当家的死得早,年轻的时候跟着现在的始皇帝到处打天下,去过赵国、燕国、齐国,转战了许多地方,从前也给家中妻儿回信,说他在远方一切都好,大王的志向很远大,他要统一六国,以后赵国、燕国、齐国,就都是秦国的土地。
当家的去赵国时,她怀胎三月,灭赵国那年,孩子呱呱坠地。
去燕国时,儿子的个头拔高了,会生火烧柴,搬着石头站上去,在高高的灶台上,给母亲熬一碗没有米的粥。
从齐国回来前,儿子收到了父亲寄来的信,天天坐在门槛上,翘首以盼,从天亮等到日落,晨曦等到黄昏,日复一日。
他们说,男人死了,为国战死,英勇无匹,回来的,只有男人手里那柄布满劈砍痕迹的大刀。
儿子拿着那把刀,第二年,就跟着秦兵修地宫去了,皇帝陛下说,他的功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要将生前的功业,都永久地封存于身后,如此才对得起他万世不朽的功勋。
修皇陵的队伍里,也有从前的赵人、燕人、齐人。
老太絮絮叨叨地念着:“马上又要入冬了,赶在立冬前,俄想将这冬衣缝好,俄腿脚不中用,就托你们送去给俄儿子,行不?”
几个男人还是没说话,何玲一叠声地应:“行,我们一定送到。”
老太得到了承诺,没有再唠叨了,她站起身,腰背佝偻,领着几个人进屋里。
屋内照样看不清什么,只能借着头顶的星光,依稀摸出简陋的模样,几块磨得光滑的石头当做凳子,泥团搭成的土炕,铺了干草就当床。
屋里弥漫着腐朽发霉的气味,还有一股常年无人清扫的腥臭。
王胖子忍不住耸动鼻尖:“什么味儿,这么臭。”
秦跃闻到了一丝丝熟悉的气味,他当警察时,对这气味并不陌生,尸体腐烂后类似臭鸡蛋散发的气味,秦跃手脚发凉,心跳愈发快速。
“我儿子的衣服……”老太太孱弱地说。
何玲正要上前,夏雨一把将她拉到身后,对独眼老太婆说:“您放心,奶奶,我给您送,您把衣服做好了就交给我,我带过去。”
独眼老太婆颤巍巍地抬起头,用苍白浑浊的右眼和黑洞洞的左眼一起盯着她,然后把手里的针线和短衣递过去:“好姑娘,好姑娘。”
夏雨浑身发抖,多半是因为害怕,但即便害怕,她依然接过了衣服,把短衣郑重其事地折叠好,放进自己的背包里。
何玲上手想要帮她,却被夏雨一把推开,这姑娘变性了似的,语气还有点凶:“你别管,这是我答应的事!”
“……”何玲不明所以,但夏雨这么坚持,她自然不好阻拦,眼见着没出什么事,也就由她去了。
“快睡吧。”老太婆说:“明天赶庙,你们要是不忙着走,可以去瞧上一瞧。”
“赶庙?”王小胖好奇地问:“咱奶,赶什么庙?”
老太婆就解释。
原来是因为前些年干旱,庄稼收成不好,眼看着一年又白干,幸亏龙王爷显灵,给陈井村降下雨水,村里人才没有饿肚子。于是大家伙齐心协力给龙王修了座香火庙,每逢初一十五就上庙祭拜。
说来那龙王也是奇,只要不离谱,有求必应,比如成亲的男女许愿来子,不出一个月,定然有喜讯传来。又比如,某家粮食不够吃了,祈祷不饿肚子,第二天就有好心上门送些粗茶。
如此种种小事,汇聚起来,就成了陈井村老百姓心中的大神通,所以大家都笃信庙里坐镇的龙王爷。
后来秦国统一六国,始皇帝大兴土木修皇陵,很多人都去骊山做活,希冀着赚点钱养活一家老小,然而这一去,过了十年都没有结束,据说好多人累死在了骊山底下。
皇帝的功绩千秋万代,百姓的日子一朝一夕。
去了的男丁没回来,官兵又来抓,说是修长城的人也不够了。
到最后,去骊山看望当家的年轻女人们也没有回来,听说是留在那里,跟着一起干活了。
人没回来,庄稼没人耕种,赋税却是照收的。
郡县的老爷或凶戾或温和,都把“供奉始皇帝”几个字挂在嘴上。
多么伟大的皇帝啊,统一了六国,打下一个大大的天下,统一了文字,统一了车辙宽度。
不管是齐人、赵人还是燕人,坐在同样宽敞的板车上,去按照同样的文书,修同样的陵墓。
后来当差的把爷娘走后无人照管的小孩也带走了,说是陛下的仙师徐福出海为陛下寻长生不老药,需得童男童女为伴,带走的小孩,也没有回来。
“走了很多人啊。”老太婆感叹。
陈井村,十室九空。
不止陈井村,隔壁的刘家屯,向东的十里铺,向西的李家湾。
百姓衣不蔽体,食不饱饥。
而皇帝陛下的功绩,光耀万世,无人能及。
“难怪秦朝两世而亡,贾谊还写了《过秦论》,”王小胖感叹,“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老太说:“夜深了,你们这几个年轻娃娃,快去休息吧。”
她领着几人进屋,但屋里就两张土炕,挤不下他们这么多人,秦跃就主动让出来:“你们睡吧,我不困,我守夜。”
几个人在骊山鬼雾里跋涉了那么久,眼下也已经进入秦陵了,估摸着地宫近在眼前,不管什么情况,大家也都累了,睡觉两个字现在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老太劝完,王胖子就配合地打了个哈欠:“这话说得在理,先休息,养精蓄锐再赶路!”
张一尺挠头,总觉得少了什么:“是不是有谁不在了?”
秦跃瞥他一眼:“谁不在了?我们不都在这吗?”
王胖掰起手指头清点人数:“乐子、老张、我、夏雨、何玲。行!睡觉!”
秦跃嘴里嘟囔着,出了门在门槛旁边的石头上坐下,夜色深处走来个人,很漂亮,是个男人,很难用漂亮去形容男性,但秦跃的第一反应是,漂亮。
那人比他矮一些,头发略长,抬头时,星光倒映在他眼底,万千光辉朦胧地笼罩在那张惊为天人的脸蛋上,皮囊如脂玉,容色胜牡丹。
“你……”秦跃挠头:“我们见过吗?”
实在是老土又无趣的搭讪方式,秦跃感觉自己不太尊重人,更何况对方是个男人,但正因为对方是男人,所以这样的问题也没什么吧,至少没有觊觎他的意思。
奇怪。觊觎?
“西。”他回答:“你呢?”
“秦跃。”
“哦…”西垂眸,摘下自己戴着的手套,对他说:“伸手。”
不知何故,面对这人的要求,自心底油然而生出无法拒绝之感,只觉得他说什么都是权威,难道这个叫……恃美行凶?秦跃被自己的联想吓了一跳。
他伸出双手。
西低头,认认真真地把手套给他戴上,然后大拇指轻轻摁了下他的手腕。
秦跃看他的着装,也是现代人,不是陈井村的人,他盯着西给自己戴上的手套,忽然反应过来:“这是不是那种防毒隔离手套?我们也带了类似的——”
对哦,这个人怎么会有和他们一样的手套?
秦跃瞅了眼标签,甚至是同一个品牌。
西抬起头,晶莹剔透的眼珠子凝望他,半晌,他开口道:“明天跟他们去赶庙吧,向龙王爷许愿,你有什么愿望吗?”
“……”应该回去,瞅瞅这骊山地下的陈井村,究竟是什么情况。他挠头:“愿望,希望这趟任务顺利完成吧。”
“…嗯。”西突然问了个无厘头的问题:“真的要去相亲吗?”
这话题跳跃度太大,一瞬间秦跃甚至没反应过来,茫然道:“可能吧,但是我这工作,人也看不上。”
西点点头,转身离去。
秦跃凝望他的背影,突然出现又匆匆离开的西逐渐消失在夜色深处,记忆好像断了片,他茫然地杵在原地,拼命回想他们进入陈井村前发生的事。
但吊诡的是,大脑仿佛蒙上了一层脑雾,他的记忆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