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4、054 ...
-
为了防止串供,醉仙楼涉案人员都是单独关押,这里只关着莫为一人。
岑桑走路向来很轻,地牢又是泥地,踩上去没有声音。
但他刚刚拐过墙角,一道熟悉的声音就传过来:“你来了。”
地牢挺大,打扫的还算干净,铁栏杆后头有一张床,床上铺着干草,莫为就坐在床上朝外看。
待人走近,他又说了一句:“终于还是来了啊孩子。”
岑桑观察他,身形瘦削神色憔悴,但头发和衣服整整齐齐,莫为拿着本书坐在那,背脊挺的笔直,看得出并未受过刑讯。
虽为阶下囚,但他看上去并不腌臜落魄,还如常读书,倒像是居住在此。
莫为也在端详他,定定地看了许久,岑桑以为他有话要说,等了好一会,莫为都没有开口,似乎在想些什么。
又过了一会。
“前辈见我,不知有何吩咐?”岑桑问道。
莫为动了一下,缓慢地眨着眼睛:“你师父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和他是如何相识,成为好友的?”
岑桑点头,下山前说到莫为,师父的确提过两人之间的渊源,不过只是简要一说,他了解的不多。
莫为又问:“那你师父有没有告诉你,我最初落难,求他救我,其实是有意为之,为的就是结识他这个人,最好能成为朋友。”
岑桑听着,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来。
“看样子是没提过,呵呵,也对,以你师父的性子,怎会与徒弟说这些?”莫为摇着头,不知是赞成还是不赞成,从他的语气神情辨不出什么,“当年我还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大夫,医术虽然出众,但偌大江湖,医术出众者何止几人,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更不少,我想要扬名立万,只有另辟蹊径。”
岑桑听出些门道,沉声问:“你想从我师父身上下手?”
莫为:“我与你师父同年,当年不过而立之年,我寂寂无名,你师父却已是江湖有名的侠客,你不觉得,这很不公平吗?”
岑桑:“天下没有绝对的公平。”
莫为:“依你之意,我一辈子甘于平庸,就对了?若我想往上爬,就是不对的么?”
这话反问的很轻,并不带责怪之意,仿佛他只是真的好奇,想要知道岑桑的看法,而非想借此嘲笑什么。
说完之后,似乎是觉得两人距离有些远,隔着铁栏杆对话不太方便,他放下手里的书起身,走过来,与岑桑面对面,很认真地看着岑桑:“你说,是不是本该如此?”
这是个很大的问题,牵涉许多,也包含许多,岑桑曾经觉得,人的心中有一条线,与人的理智一起,决定着每个人要做的选择,无论何时,无论何事,这条线都非常清晰,无法动摇。
但经历下山的一系列事情,岑桑如今觉得,每个人的理念想法本就不同,加上环境遭遇,催化出不同选择。
身后忽然有响动,还带着人的气息,莫为朝他身后看了一眼,面露惊讶,岑桑回过头,就见凤道西迎面走来。
手里还提着个竹篮,对他说:“怕你说话口渴,给你送水。”
岑桑:“……”
凤道西可不管这么多,把竹篮放到地上,拍了拍盖子,叮嘱他多喝水,就笑眯眯地上去了。
此人走路动作很大,也快,几下就不见了。
岑桑想起来,他最初有此感悟,是因为山匪一事,以他的想法,犯法者都交由官府,有何惩罚,不是他需要担心的。
但凤道西并不,他与他一道抓住其中几人,又以自己的法子问出更多信息,帮官府朝廷,也帮整个国家避免了不少麻烦。
这件事上,凤道西的选择无疑比他更合适。
以及后面经历更多,岑桑渐渐发现,并不是所有事都能固执地用一根线去决定,每个人的理念想法本就不同,加上环境遭遇,催化出不同选择。
如此想着,他打开竹篮,里面有一壶茶和两个茶杯,他倒出一杯,先递给莫为,自己也倒了一杯喝下。
莫为端着茶杯,看了看清澈的茶水,又看岑桑,问:“你与此人,是何关系?”
岑桑想也没想:“他是我的朋友。”
莫为正在看手里的茶,闻言一顿,停了片刻,慢吞吞地端起杯子,将茶水一饮而尽。
喝茶时呢喃了几个字,岑桑没听清,也没打算问,只是再问了一次先前的问题:“前辈要见我,如今我来了,还请前辈有话直说。”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莫为也重复又问一次他的问题,“我想往上走,想比别人强,想比所有人厉害,对,还是不对?你不回答,我们就不必继续谈了。”
岑桑瞧着他:“前辈为何执意要我回答这个问题?”
莫为:“因为我困惑,我不解,不懂,我想从你身上得到答案。”
岑桑:“前辈已做过选择,无论我的答案如何,都无法改变什么。”
正是如此,做都做了,再来追究这个,还有何意义?
凤道西笑着喝了口酒。
莫为这回没有立即接话,而是又盯着岑桑看,手中茶杯已经空了,他还是端着,那神情,与他方才坐在甘草上拿着书并无二致。
好一会,他又开口:“选择是我做的,结果也是我造成的,评论却是出自旁人之口。”
岑桑沉默着没有回话,他微微笑道,“你确实与你师父很像。”
莫为没有再追着岑桑问这问那,就着他与章承先相识的过程,开始讲述他的经历。
他讲得很详细,从何时开始,到何时转变心态,再到正式下手,第一回面对的是什么人,这些年用了多少法子寻找下手对象,桩桩件件,好似在写一本书,记载他所有生平。
说到中途累了,莫为坐到了地上,岑桑也跟着做了同样的动作,两人席地而坐,隔着铁栅栏继续说。
人生是很丰富的,莫为这般做过“大事”的,能说能讲的更是数不胜数,他当然不会全部告诉岑桑,他所说的,都与案子有关——这本也是岑桑过来的原因,可他说话的技巧,话中之意,显然是将自己塑造成无辜者。
这就很有意思了。
凤道西继续喝酒。
不远处的空地上,秦颂站着,他奉王爷之名守在这,岑桑不走,他也不能走。
他知道凤道西在“倾听”地牢中的谈话,这必然是不被允许的,王爷知道后会大发雷霆,但秦颂没有出声。
左右凤道西一直窝在树顶,喝酒也没动过,他内力高深,能隔空偷听,他管不了,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你跟在他身边这么久,骗过他几次?”
头顶的声音带着戏谑,“世上所有事都是从第一回开始,有了一次就会有第二回,第三回,等你习惯了,也就没事了。”
凤道西晃着手里的酒杯呵呵笑,“没什么大不了的。”
秦颂不吭声。
醉仙楼的案子之前,他只见过凤道西几次,每次都是与王爷一道,此人并不把王爷放在眼里,言谈间全然没有旁人见到王爷时的心惊胆战,也不见胆怯小心,他相当肆意,言行举止全由着自己性子,在旁人看来,此人相当嚣张。
经过醉仙楼的案子,秦颂发现,凤道西并不是嚣张,更非有意在旁人面前如此,他就是平等地漠视所有人,谈及旁人生死也不过一笑了之,乞丐小厮在他眼里与王爷皇帝并无区别,他对谁都是如此。
这样一个人,却主动出手,帮他瞒天过海避开了一个危机,醉仙楼一事中更是出力颇多,秦颂知道这其中有岑桑的原因,也有凤道西想要从中得利的原因,但其实没有那么简单。
抬头朝梧桐树顶望去,凤道西已经换了个姿势,斜靠在树枝之间,面朝地牢入口位置,表情似笑非笑中又带着几分严肃,偷听听的很认真。
地牢里,莫为的讲述接近尾声,他放慢语速,轻声说着最后一段:“天下之大,并非只有武功高强才能出人头地,我用医术、用药,照样能控制许多人,这些人武功远高于我,可那又如何?”
他将杯子从栅栏中伸出,摇了两下,“你有如此强的功夫傍身,于医药一道之上天分又高,若多加用功,假以时日,定会超越你的师父。”
岑桑提起一旁的茶壶,再一次注满莫为的茶杯,茶壶已经空了,凤道西送来的这壶茶,他就喝了半杯,其余都给了莫为,他仿佛很渴,一杯接一杯的喝。
莫为再次一饮而尽,随后将茶杯还给岑桑:“孩子,你的天分若是浪费,实在可惜,我如今虽为阶下囚,但你若有心,我照样可以传授。”
岑桑:“莫天明与你有祖孙之情。”为何不全数教给他?
莫为:“天明资质有限,难成大器,我不想白白浪费一生心血,他虽是我的孙子,我却从未动过传承之念。”
岑桑摇头。
“你若担心你师父,我可以代为劝说,传信、口述,你觉得方便即可。”莫为一力劝说,“你师父并非死板之人,若知晓你学到高深医术治病救人,必不会阻挡你。”
这一点岑桑心知肚明,他下山前,师父送他时还特意说,若遇到合适的机会,他自己也愿意学习,尽可以放开手脚,无需顾虑许多。
“前辈说了这许多,是告诉我,医术高深可以掌控他人人生。”岑桑很平淡地点出莫为那番话的内容关键点,“可我对此并无兴趣。”
莫为愣了一下,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上上下下打量他:“江湖之中,乃至天下,都是弱肉强食,你要在江湖之中有一番作为,必然得打败许多人,这样的道理,你师父必然与你说过许多。”
岑桑并不否认:“师父说过,我下山之后所见所闻,也确实如前辈所言。”
莫为:“那你也该知道,懂得东西越多,你的机会才越大,你虽武功高强,可心肠太过柔软,光有武功,是远远不够的。”
确实如此,江湖上虽说强者为尊,但若只有武功高强,也难以在其中立足。
凤道西脑海中闪过几个名字,无一不是曾经的高手,都因为各种理由死于他手,死得毫无意义。
而岑桑心肠也确实柔软,所以尽管他很聪明,也难以保证什么。
“就如同前辈对晚辈所做的那样么?”岑桑的声音响起来,“因为我信任前辈,所以前辈下手容易。”
凤道西刚含了一口酒,闻言差点喷出来,这话说得太有意思了,简直嘲讽拉满,虽然岑桑只是单纯如此一说,并没有那个意思。
莫为依然盘腿坐在那,面色不动:“我对你下手,却不会伤你,即便你不能自我脱困,也不会有事。”
岑桑:“我心无戒备,自是理由之一,可归根到底,是我实力不济。”
莫为一怔。
“我找到了针对幻觉的方法才得脱困,这是我练武多年的结果,但若我再强一些,足够抵挡所有暗算,便不会受伤。”岑桑说得很平静,不自卑,亦不自傲,“你或许不会害我,可若有下回,下下回,我不能保证所有人都不害我。”
莫为听的有些呆滞,不由自主地就随着岑桑的话去想:“你的意思是……”
岑桑:“我只能掌控自己的人生。”
他不热衷扬名立万,可人活在世上就会经历风雨,一帆风顺的路是不存在的,遭遇坎坷难关,实力的作用就显现出来了。
只有他足够强大,才会拥有更多的选择,许多问题自可迎刃而解。
这是永恒不变的。
地牢内很安静,莫为隔着铁栏杆看岑桑,不解、惊讶、了然交错从他眼中划过,一瞬间他仿佛想到什么。
但他只是深深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他大概已经放弃了劝岑桑,抑或者有了新的想法,岑桑琢磨不透,但是他来,不仅仅是为了与莫为交换人生感悟。
岑桑轻轻闭了闭眼,仔细辨认周遭有无旁人,应该是没有的,凤道西就在外面。
他睁开眼,直视着一栅栏之隔的莫为:“你是否还有其他事要与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