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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番外七 ...
粗糙的烛芯在打火石的敲击下,溅起几点火星。接着,烛芯被点燃了,驱逐了一小片黑暗。牛油制作的蜡烛在空气中飘着一种带有油脂感的、淡淡的膻味。闻着这个气味,我的肚子竟咕咕叫了起来,但是我没有时间用餐。从耶路撒冷城马不停蹄赶到太巴列,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我去处理,只是眼下,我还有一件额外的任务需要完成。
我为阿伊莎找到了一间相对安静且安全的房间。待她安置好,我刚走出门,脚步声便在身后响起,我顿住脚步,满脸不悦地转身看着她。
“你跟着我做什么?”
“泰比利亚斯大人说过,我必须跟着你。”
我心中暗自腹诽。真麻烦,女人真麻烦。
“大人也吩咐过,你必须听从我的指挥与安排。现在,回你自己房间去,好好待着。”
我命令的口吻并没有吓退她,她不慌不忙地回应:“我没法安心在屋里无所事事。请殿下放心,我不会成为累赘。多一人助力总归多一分胜算,殿下又怎么断定我不能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我以上帝的名义起誓,定会听从你的调遣,绝不让你失望。”
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她的话我只当耳旁风,继续跟她争论纯粹是浪费我宝贵的时间。
一路上,我很庆幸她没有开口与我搭腔,即使她主动跟我说话,我也不会有什么好态度回应她。
来到国王的房间门口,医生和侍从们的身影来回穿梭,巡逻的士兵与我擦肩而过。我把阿伊莎留在门口,命令她在原地等候。
我步入会客厅,听到从卧室传来阵阵咳嗽声,像破旧的风箱在艰难拉动。
我们从耶路撒冷启程,途中在特拉维夫短暂停留,因为鲍德温国王身体的原因,我们都很担心他会在途中倒下。以往遇到类似的艰难处境,鲍德温国王通常都会亲率救援队伍从耶路撒冷出发。感谢上帝的慈悲,他顽强地撑到了现在。
泰比利亚斯大人在等待医生的诊断治疗时敏锐地注意到了我。我迅速朝他点头示意,表明我已经将他交代的事圆满完成。
医生为国王完成诊治,向泰比利亚斯大人详细交代一番注意事项后便离开了。医生刚走,我看到鲍德温国王从床上坐起来,他右手捂着面具,似乎正忍受着头痛的折磨。泰比利亚斯大人劝他尽快休息,却被坚决拒绝了。
鲍德温国王从卧室走到办公桌前的椅子坐下,行动过程中,我注意到他的身子已经完全向右边倾斜。早在三年前,他就被苏莱曼确诊右半身几乎瘫痪,仅左半身有知觉,更别说他之前左腿受过伤。他能骑马来太巴列,真的已是上帝降下的恩赐,这一路的颠簸,想必已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
我将当地的部署情况详细地汇报给了鲍德温国王。他用仅能活动的右手捏着地形图,听完汇报后,他微微点头,并对我说了一句辛苦了。驻守在这里的医院骑士团团长过来了,他们还有会议召开,我识趣地退出了房间。
阿伊莎仍然在原地等我,见我终于出来,她迫不及待迎上前,询问起鲍德温国王的病情。然而国王的病情并非她该插手干预的事,那属于宫廷内部与王室御医们的职责范畴。我这样回答了她。
夜色深沉,营火闪烁。阿伊莎望向跳跃的营火,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我看到她眼神中闪过一抹失落,但那失落也只是转瞬即逝,很快,她的眼神又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我知道这超出了我的身份所及,但我只是心系陛下与整个王国的命运。若有任何我能做的,我绝不袖手旁观。”
我不理解,她有必要这样做吗?鲍德温国王有给予过她任何回应吗?
我想是没有的。
鲍德温国王在我眼中,对待众人向来是不偏不倚,秉持公正与礼节。就拿接待那些朝圣者来说,无论是衣着华丽、身份显赫的贵族,还是身着粗布麻衣的平民百姓,国王皆是以相同的态度与流程相待。从安排住宿到参与宗教仪式,每一个环节都处理得有条不紊。对于她,我似乎也并未瞧见鲍德温国王有过格外特殊的举动。在众人聚集的场合,他与她的交流也仅仅局限于必要的问候,并没有什么格外特殊的厚待之处。
一个有些突兀的念头在我心底冒了出来,我调侃道:“我等于也帮了你对不对?为什么你不这样感激我呢?”
她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声音平静:“这不一样。”
她没有想要解释的意图,可我只想知道,到底哪里不一样了?
泰比利亚斯大人让她跟随我,我满心都是抵触,一个乳臭未干的十几岁孩子,跟在身边只会碍手碍脚。我故意支开她去厨房帮忙,那地方烟熏火燎,热气腾腾,稍不留神就会被烫伤或被忙碌的厨师呵斥。还有马厩,只有刺鼻的气味、满地的马粪与草料混杂。我笃定能让这娇弱的孩子打退堂鼓。
其实我也没有那么狠心,让她去马厩并非存心捉弄。战马对我们来说太过重要,是所有装备里最昂贵的武器。每次征战我们都要与撒拉逊人陷入苦战,导致马在战场上的损耗惊人。没有办法,这是不可避免的损失。
我们从侦查巡逻队那里得知,萨拉丁竟筹备了投石机,妄图攻城。鲍德温国王知晓后,毅然决定接战。
作为耶路撒冷王的近卫军,在这种危机时刻,我必须寸步不离跟在鲍德温国王身边,保护他的安全,不能有丝毫懈怠。等真的开战时,士兵们在国王的指挥下迅速整队,马蹄声如雷般响起,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矛兵在前,抵御敌人的首轮冲击,弓箭手则在后方张弓搭箭。骑兵们在步兵的掩护下,严阵以待,只待冲锋的命令响起,扑向敌军。混编作战一向是鲍德温国王习惯用的作战方式,但萨拉丁也不是好对付的。他诡计多端,妄图用射箭、局部突袭与佯装败退来打乱我们的阵型。我们训练有素,在鲍德温国王的指挥下,并未中计。
撒拉逊人见强攻不成,便使出投石机这一杀器。我正专注于战场局势,忽然觉得头顶黑影笼罩,一块巨大的石头从高处坠落。我匆忙侧身闪躲,石块擦着我的衣角砸落在地,扬起一片尘土。好在城墙内侧的拱顶可用于抵御轰炸,我惊魂未定,四处寻找鲍德温国王的身影。在石块砸落的瞬间,他敏捷地躲到一旁,成功避开攻击。我们还未及喘息,新一轮的攻击又来临了。
我高声吩咐士兵们将投石机推上前线,以牙还牙,鲍德温国王吩咐我去查看热水与热油是否准备好。我领命后冲向拐角,突然,一个黑影闯出,我瞬间警觉,本能地握住腰间佩剑,“噌”的一声抽出。
“怎么是你?!”我惊呆了几秒钟,紧接着愤怒直冲我的脑门。我上前揪住她衣领,吼道:“你是不是疯了?知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
话音未落,敌方的投石机再次抛射了一枚巨石过来,精准地砸向了几米外的高塔。刹那间,天崩地裂,高塔摇摇欲坠,灰烬和小碎石纷纷落下,砸在我们身上。我被这强大的冲击力震得立足不稳,差点摔了个四脚朝天。心中的怒火愈发炽热,我猛地一把推开阿伊莎,咬牙切齿地骂道:“想死的话别拉上我!”
她差点被我推倒在地,脸上却毫无愠色:“我是来告诉你热水和热油都已经准备好了,分别装在木桶里。陶罐里也装满了希腊油,只等陛下的指挥了。”
我一时语塞,只愣愣地看着她。
她又补充了一句:“你别担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她的突然出现本就让我震惊不已,而此刻这一系列的操作更是让我目瞪口呆。我差点咬了舌头,回应不出一句话。
我根本不是担心她的生死,只是考虑到如果她真的出事,不止是我,连带着泰比利亚斯大人也会受罚。我在心底暗暗抱怨,面上也不由得带出几分不耐烦——我可不愿意因为一个孩子搭上这么大的代价。
“纳绥尔,热油和热水还没有准备好吗?”
我听到鲍德温国王催促的声音,回过头,他已经走到我身后。我急忙转身用自己的身躯将阿伊莎严严实实挡在身后。我向来心直口快,从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情绪,鲍德温国王看到我这般惊慌失措的模样,狐疑地问:“怎么了?”
我定了定神,大声说:“陛下,一切已经准备就绪!”
“好,那赶紧把东西都推上来!”鲍德温国王下达了进攻的指令。
城墙下,尸积如山,喊杀震天,马穆鲁克军队前赴后继,城上的我们拼死抵抗,箭矢如雨,石块纷飞,血污浸染了大地。经过一段时间的激战,萨拉丁的军队撤退到了驻扎营地,我们最终保住了这座沧桑的城池。我很清楚,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宁静,那位苏丹不回到他的大马士革,下一波更为猛烈的进攻便会迅速降临。
除了战死的士兵,受伤的人数众多,我们将其余伤员全部转移到宽敞明亮的教堂。伤员的哀号回荡在神圣的穹顶之下。当地的医护人员不多,神职人员协助他们为伤者包扎伤口,然后拿出他们最擅长的事——祈祷。而我们则抓紧时间休整,时刻准备迎接下一场生死较量。
鲍德温国王穿行在伤兵之间,慰问每一个受伤的士兵。我看到一位断腿的士兵痛苦地靠在墙边,我快步上前,将他的手臂搭在我的肩头,扶着他挪到椅子上坐下。他的伤口还在渗血,我扯着嗓子叫来医护人员为他包扎伤口。
亨利神色匆匆走到我旁边,他先是看了一眼受伤的士兵,然后凑近我,压低声音说道:“殿下,我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向您汇报。”
我和亨利走到一处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我示意他开口,亨利愧疚地说:“殿下,是我答应让伊莱亚斯跟着我去了后勤,都怪我监管不力,让他偷偷跑去了前线。若您要罚我,我心甘情愿接受。”
我说:“这次暂且原谅你们,惩罚就免了。军队纪律严明,绝不能擅作主张,一切行动务必听指挥。明白吗?”
不料亨利一把拦住我,神情惶恐不安:“殿下,请恕我直言,伊莱亚斯他……他不应该在这里!他应该和我的姐姐一样在家管理家务、照顾孩子……”
我拍了拍亨利的肩膀,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你不是一直想上升成为真正的骑士吗?我问你,身为一名骑士最重要的是什么?”
“作为一名真正的骑士,我们的职责和使命是要为上帝作战,保卫属于基督徒的领土。忠于陛下和上帝。勇敢,不惧怕敌人,不能退缩!还有,尊重女性,并且要对她们保持礼貌……”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亨利抬头看着我,脸上闪过一丝恍然。不用我多说,想必他已听懂了我话里的深意。
“亨利,你说得没错,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忠诚!我们现在做的事就是忠于陛下。”我双手按住他的肩膀,“你不需要一直当我的随从,如果你表现出色,等这次战争结束,我会让你通过绶封仪式成为一名正式的骑士!”
亨利高兴地说:“我会像守护圣地一样守护陛下的旨意!如果有幸成为正式的骑士,我必将用生命去捍卫骑士的尊严和荣耀,让每一个敌人都知道我们十字军的英勇无畏!”
我满意地点点头。等亨利走开,我回头看去,却发现原本在修士身旁协助照料伤员的阿伊莎竟没了踪迹。我在忙碌的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思绪被拉回到之前她抬着担架进来的那一幕。我快速走到那名伤员身边,见他身穿圣殿骑士的罩袍,其状惨不忍睹,一条胳膊遭受重创,几近被砍断,仅剩下些许皮肉相连,随着担架的晃动摇摇欲坠。鲜血如注,在地上蔓延开来,我此刻所站之处早已被血污浸染。
那名骑士虚弱地张着嘴,看样子是有遗言要诉说。我见状,赶忙蹲到他身边,一旁的神父告诉我,他这是要准备临终忏悔了。
我倾身聆听他微弱的忏悔声,直至话语渐息。我扯过担架上的白布,盖在他的脸上。待我起身时,鲍德温国王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
“你刚刚在找谁?”鲍德温国王那只被白色薄膜笼罩的右眼,虽有瑕疵却丝毫不减其威严。他微微眯起双眸,健康的左眼射出如鹰隼般凌厉的目光。被他如此注视着,我只觉一股寒意从脊梁攀升而起。
“回陛下,我在清点人数。”
任何人的谎言在他的洞察下或许不堪一击。我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手心也在瞬间沁出了冷汗。我将它们紧紧攥在身后,不敢与他的眼神有过多交汇,生怕他从中读出我的心虚与慌张,内心祈祷他不要再追问下去。
他将周围环视一圈:“伤亡的人数总共多少?”
“受伤的人数超过两百,死亡的人数……”我低头看了一眼担架上那位刚刚死去的骑士,“死亡人数我还在清点中。”
国王说:“把死亡人数统计出来。召集还能继续战斗的骑士与士兵,如果人数不够,我需要抽调驻军前来支援。”
此地驻守兵力匮乏,骑士与士兵加起来的总数量不超过三千,鲍德温国王不得不下令从附近城堡抽调大量驻军前来支援。我把人数清点完毕,上报给泰比利亚斯大人,在安魂仪式开始前,我在走廊上找到了阿伊莎。
我在她身边站定,想挖苦她一下。
“看到尸体受不了吧?”
她对我的话毫无反应,一直注视着天空。我只当她是想一个人待着,又或者是被我问得哑口无言,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我。就在我准备离开,不再理会她的沉默时,却冷不防听到她说:“……我第一次看到的尸体是我的父母。”
我脚步一顿,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看到担架上的圣殿骑士的时候,想的是她的父母被杀的那一幕。
我为自己刚才的莽撞和无礼感到自责。这些天与她的相处,我总是带着偏见,对她的态度不怎么友好,不是冷言冷语,就是故意忽视。
她忽然转头看着我,眼眸中映着天边一抹残阳的余晖,金色的光线在蓝色里晕染开来。望着她蓝色的眼睛,我有一瞬间的失神,不知为何,我心底油然而生一股不详的预感,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紧紧揪住我的心脏。
“是不是要到吃晚餐的时间了?我得乔装打扮一番。”她向我鞠了一躬,“我很抱歉,你的随从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
比起让鲍德温国王知道,亨利知道这件事或许还在可控范围内,但我明显低估了某些事情的发展性,在做完安魂仪式后,我被鲍德温国王紧急召见。
好在,谈话并未如我所惧怕的那般,他并没有就阿伊莎的事情步步紧逼,那些预先准备好的谎言,也暂时不必启用。可就在我刚要松一口气的时候,泰比利亚斯大人走了过来,他脸上的愠怒让我瞬间意识到事态的发展却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
“你怎么能和陛下说,你把阿伊莎分配在城墙上当弓箭手?”
“这……”我原本想为自己争辩几句,当时到处都是混乱与危险,我一边要指挥众人加固防御,一边要时刻留意鲍德温国王的安全。阿伊莎主动请缨,我只能依据当时的紧急情况做出判断与决定,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权衡其他,只能匆匆将她安置在城墙上,想着多一份力量也好,根本无暇顾及她身为女子会遭遇何种危险。我首先要做的是保护鲍德温国王不受到任何伤害,毕竟他是整个王国的核心与希望。
我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陛下知道是她了,对吗?”
泰比利亚斯大人放慢脚步,转而看向我此时一头雾水的样子,“陛下知道公主和居伊容不下她的存在。”
我愣在原地。直到此刻,我才真正体会到,原以为凭借小心谨慎能隐瞒数日的事情,在与国王的寥寥数语交锋中,便彻底暴露无遗。
更让我烦恼的是,鲍德温国王交给了我一个艰巨的任务。
在监督阿伊莎练习射箭时,我身心俱疲,靠在一旁的墙角,偷偷摸摸打着哈欠,缓解困意。她倒是极为勤奋,不顾训练的辛苦,一遍又一遍地练习,那股子认真劲儿让我有点佩服。我不过敷衍地教了几次,她的射箭技术便有了显著的提升,与第一天我刚教她时那生疏的模样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我每天需要向鲍德温国王汇报训练进展以及其他各种事宜,于是在此期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鲍德温国王有麻风病早已是众人皆知的事情。起初,他病弱的身体还勉强能够支撑,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毕竟,他每天要处理的公务堆积如山,除了我们从各处递上去的军情急报,还有涵盖在耶路撒冷城的大小事务——他并不放心把居伊留在耶路撒冷城监国,也不相信居伊的能力。就这样,他的精力在忙碌中被一点点地耗尽,发起了高烧,昏迷不醒。
我得知这件事后,在教阿伊莎射箭时有些心不在焉。她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停下练习的动作,“看你心事重重的,是不是和陛下有关?”
我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对还是错,如果一开始有些事做错了,那么现在的每一步无论怎样做都是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深。
伟大仁慈的上帝,请原谅我,原谅我的愚蠢。
我望着眼前敞开的大门,对阿伊莎再三嘱咐:“记住,一定不要让陛下发现是你。”
“好。”
她乔装成侍从,像阿拉伯人那样把脸遮住,把头发利落地藏进帽子里。她紧跟在我身后,泰比利亚斯大人见到我们俩人一同进来,他什么也没有说,像是默许了我今晚擅作主张的行为。
进入卧室,床前垂着的那层薄纱将国王的身影遮得若隐若现。我停住脚步,站在门口不再前进。医生没有对阿伊莎的身份起疑,以为我带来的是一名普通的侍从,便迅速指挥她与其他几位侍从一同为鲍德温国王进行降温工作,这就不可避免要更换他身上的纱布绷带。
我在外面等了一会,不多久,阿伊莎轻手轻脚出来了,脸上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释然。她告诉我们纱布已经更换完毕,医生此刻正等着她去拿接骨木莓熬制的药汁给鲍德温国王服下。
第二天,我们如往常一样按部就班地执行着各项事务,然而,泰比利亚斯大人带来了一个令人忧心的消息。派出去巡逻的侦察兵回报,萨拉丁的军队并未如预期那般撤回大马士革,而是一直驻扎在此地,似乎在谋划着什么。
正说着,我忽然听到卧室那边传来一声轻微得几不可闻的喘息。我警觉地回头望去,只见朦胧的床幔之后,鲍德温国王不知何时已苏醒过来,并且在侍从的搀扶下,他缓缓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我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阿伊莎,她站在另一个侍从身旁,头低垂着,一言不发。
泰比利亚斯大人进去汇报军情时,我看到医生叮嘱鲍德温国王现在需要休息,可他却抬手打断了医生的话。
他慢慢挪到床边缘,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侍从,平静地开口要求为自己更换纱布。而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正低着头的阿伊莎身上,随后便指定由她来执行。那一刻,我只觉头皮发麻,冷汗从后背蹭蹭往外冒。
她上前一步,半蹲在国王面前。她把旧纱布揭开时,我听到溃烂的皮肤和纱布分离的声音直直地钻进我的耳朵,令我的肠胃一阵翻江倒海。她取下旧纱布,用干净的布料蘸取药水,手悬在半空停顿了一秒,才小心谨慎地触碰国王布满伤痛的皮肤。
鲍德温国王闭着眼,听泰比利亚斯大人汇报这两日乱麻般棘手的军情,身体上的病痛也无法干扰他对军国大事的专注。
阿伊莎重新拿起一块新的纱布,一点一点地覆盖在溃烂的皮肤上,另一只手则轻轻抚平纱布边缘,确保贴合紧密。直至看到她终于完成任务,我才发觉自己一直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
鲍德温国王病好后的第一件事是去巡视破损的城墙的修复情况。我跟在他右后侧慢慢走着,发现他的右脚落地仍有些跛脚。见他如此勉强,我赶忙快走几步,凑到他跟前,提议他先停下休息。
他看了我一眼,眼中闪过犹豫,似乎想要坚持继续前行,但最终理智还是占了上风。可能他也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在一天天坏下去,便没有强硬地拒绝我。
今天清晨,当得知国王要来巡视时,我便开始在脑海中飞速盘算着各项事宜。本来我把阿伊莎安排和亨利一同去了马厩清点马匹和相关装备,猛得想起鲍德温国王说过不能让她离开我的视线,我当机立断,将她赶紧召回。
我暗自庆幸自己反应够快,若不是提前有所部署,当国王忽然提出要来检查工作时,肯定会给我个措手不及。
我正沉浸在庆幸中,听到鲍德温国王说:“我第一次带兵出征去蒙吉萨,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天气。”
我也记得。正是因为听说了耶路撒冷王的事迹后,我才决定加入泰比利亚斯大人麾下,为上帝与国王献上我的忠诚。我赶忙回应:“那一年,陛下才十六岁。”
他笑了一下,身上的王者之气淡去,没有了权谋与征战的痕迹,只是一个沉浸在回忆里的少年。他只字未提那场令世人瞩目的蒙吉萨战役胜利带来的荣耀,只对我们说道:“当时,士兵们围坐在篝火旁,我听到一个年轻的骑士在教大家唱歌。时隔几年,我以为自己遗忘了那个旋律,但是上次在教堂,我又听到了。”
我和阿伊莎看向彼此,她的目光中满是对下文的期待。我说:“歌声能凝聚人的信念,不知道是怎样一首歌让陛下的印象如此深刻?”
鲍德温国王撑着身子站得更直了些,他面向窗外,慢慢把手背到身后,用拉丁语为我们复述了一遍歌词。
“仁慈的主,如果我为您远离家乡,告别所爱,请将永恒的快乐赐予升入天堂的我们。您的怜悯,是爱人与我的福泽。请赐予她爱我的力量,让她将我牢记在心,即使我长年在外。”
我细品了一遍歌词表达的含义后,一时半会没有说话,唯有窗外的风吹过旗帜发出的猎猎声响,稍稍打破了这凝重的寂静。
一连几天,我被泰比利亚斯大人叫去忙军务,除了耶路撒冷的信使送来的最新情报,我们还得知萨拉丁准备发起新一轮的进攻。我把写满情报的羊皮纸仔细卷起,放入怀中,准备去向鲍德温国王汇报,却得知他不在房间。我心中焦急,因为几名团长还在会议厅等他过去。
找到鲍德温国王并不是件难事,他的侍从们站在走廊两侧过于引人注目。我快步走了过去,本想直接闯进去,但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停住了脚步。
快下雪了,天空白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我哈出一口冷气,雾气在眼前散开。我搓了搓冰凉的手,让侍从进去通报,祈祷没有耽误重要的军务商讨。
等开完会议,已经是接近傍晚。鲍德温国王每日都会有专人送餐食到他的房间,而我收拾完桌上的资料准备跟随泰比利亚斯大人离开时,国王却突然让我单独留下。
“会议的内容你都知晓了,有一件事我命令你必须办到。”
“陛下请吩咐,我定当竭尽所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国王的语气异常严肃,我急忙单膝跪地,等待他的旨意。
“绝对不能让她上战场。”话语间透着一股不容违抗的决然,“不要让我看到她出现在那。”
我猛得抬头,深知这任务的棘手,但仍然领下了命令。
我去大厅用餐,没有看到阿伊莎的身影,亨利告诉我她并没有来这里。我放下餐碟,转而去了训练场地。
我推开门,果然看到她在那里。
“你练习得怎么样了?”
她没有提及陛下来过的事情,只是谦逊地说自己学得还不够好。我心里明白,却也没有点破她。想到鲍德温国王交给我的任务,我对她下达命令:“马上就要开战了。我要你跟着亨利去后勤,在那里你可以发挥重要的作用。没有我的允许和命令,你不准私自跑到前线,那里太危险了!”
“可是……”
“阿伊莎。”
她对我突然转变叫她的名字感到很意外。其实经过这些天的相处,我对她的印象在不知不觉中有了转变。无论是在日常的艰苦训练中她咬牙坚持的模样,还是她在应对各种突发状况时展现出的冷静聪慧,远非我最初以为的那般娇弱不堪、一无是处。
“你曾以上帝的名义起誓,说会听从我的调遣,不会让我失望。”我认真纠正她,“你应该说不要让陛下失望。”
阿伊莎的身体微微一震,脸上有瞬间的恍然,也有难以掩饰的失落。她说:“你知道陛下那天提到的歌词是什么意思吗?”
我的大脑像被一道凛冽的寒风刮过,一个惊人的念头瞬间冻结了我的言语。
“你……不懂拉丁语?”
“我只会简单的问候语,像‘你好’、‘再见’之类。稍微复杂的语句实在超出我的能力。”她对我的反应感到很奇怪,“看来我得开始学习一门新的语言了。以后再遇到这样的情况,也不至于这样窘迫。”
我正要告诉她歌词的含义,下属匆匆跑来,报告有紧急军情,我只能将未出口的话咽下。
战争来临的那天,破晓的曙光尚未穿透厚重的云层。不屈的灵魂支撑着鲍德温国王孱弱的身躯,他始终坚持亲自指挥军队。这一幕令我想起在泉水谷,他坐在马鞍上奋勇拼杀的身影。
满目疮痍的战场,硝烟还未散尽,受伤的士兵在地上痛苦呻吟,死去的士兵横七竖八地躺着,画面惨烈得就像在地狱。鲍德温国王目睹了这一切,苍凉像一层薄霜覆盖在他满是悲悯的眼睛上。面对无法挽回的悲剧,我想,他大概只有满心的无力与怅惘吧。
回到耶路撒冷后,他的健康状况直线下降。我听说苏莱曼为他更换纱布时,隐藏在衣物下、犹如诅咒的恶痕逐渐溃烂,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即使是用最浓郁的香薰也无法掩盖。再后来,他的病情进一步恶化了,原本还能在旁人的搀扶下勉强行走几步,如今却只能整日躺在床上养病。他的身体情况远比我预想的还要糟糕。
我记得最后那一年里,鲍德温国王很少再涉足政务的繁忙,骑士们的身影也渐渐从熟悉的召见场景中淡去。可是忽然有一天,我被国王召见。传唤我的侍从来得过于突然,我也没有任何需要向鲍德温国王汇报的事务。就这样,怀着满心的疑惑与忐忑,我匆匆随侍从前往王宫。
宫殿的走廊十分寂静,往日穿梭其中的侍从如今已寥寥无几。
屋内,鲍德温国王坐在书桌后,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像是在努力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躯。曾经合身的王袍如今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更衬得他形销骨立。我急忙上前行礼,他抬手示意我起身。
“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我一怔,身为位高权重者,鲍德温国王无需以请求的语气对他的臣民说话。
他似是在斟酌用词,说道:“我思来想去,决定将贝拉维尔的安危托付于你。请你好好照顾她,不要让她颠沛流离,居无定所……”
我的内心在忠诚与良知之间激烈挣扎,这是我从未有过的。也是第一次,我决定追随内心的良知,哪怕这意味着要违背骑士对国王的忠诚。
“陛下,请原谅我无法答应您的这个请求!”我的话语出口,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这是命令。”他的语调转而变冷,好像我已经无路可退,只能被迫接受王命。
“如果您执意如此……”我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决心,把自己的灵魂置于命运的审判席上,“那么,我唯有战死,才能表达我对上帝、对您的忠诚!”
我深知这是对国王权威的巨大挑战,但内心的信念驱使着我,让我无法违背自己的良心去执行这个命令。
鲍德温国王似乎想要呵斥我这不敬的忤逆,却又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咳嗽声扯动着他虚弱的身体,像是要将他的灵魂也一并咳出。许久,他才缓过劲来。他无力地靠回椅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您这样做,她知道后是不会开心的。”我心一横,大胆说出了心中所想,“这难道是您所期望的吗?”
他似乎对我的话有所触动,缓缓抬起头,目光与我交汇。他眼眸中原本锐利的光芒此刻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疲惫,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雾霭。
“哦,那么,就这样吧。”他喃喃自语着,像是对我,又像是对自己,“或许你是对的,我不应该自私地替她做出安排。我……”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那时的我只沉浸在某种震惊中久久没有回过神,根本没有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鲍德温国王。
春去秋来,鲍德温国王在病痛的折磨下,生命渐渐走到了尽头。整座耶路撒冷城都被悲痛笼罩,教堂的钟声沉重缓慢地敲响,为这位英年早逝的君主哀鸣。人们身着黑衣,哭着为他们敬爱的国王送行。而他的离去,也带走了这个王国的灵魂与最后的希望。
葬礼结束后,我走在圣墓大教堂空旷且寂静的长廊里,行至转角处,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鲍德温国王下葬的方向。
晚上,我跟随泰比利亚斯大人回到执政府,见到了阿伊莎。我站在门外,听完了他们的谈话。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也让我的头脑更加清醒,眼前反倒浮现出那日看到的画面。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在教堂帮忙转移伤员,清点人数。每次休战后,我都要忙着几乎重复的事情,在伤患的痛苦声与混乱的人群中穿梭,身心俱疲又不敢有丝毫懈怠。
那一日,我如往常一样完成了手头的事务,准备去向鲍德温国王汇报情况,一转身,我看见他独自离开了教堂。
一种莫名的好奇心驱使我忍不住跟了上去,鲍德温国王走得并不快,脚步有些拖沓。我放慢脚步,与他保持距离,也不想因此惊扰他。
然后,我看到他停住脚步,缓缓蹲下身去,也正是因为这个动作让我更加疑惑。我的目光随着他的身影移动,这才注意到在他面前一个不起眼的墙角里,阿伊莎蜷缩着坐在地上睡着了。
她身上的衣物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沾满了灰尘、血迹和泥土,破破烂烂。鲍德温国王就那样静静地蹲在她的身前,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和眼神,头巾遮盖住了面具的大部分,我站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微微侧着脸,一个高挺的面具鼻尖和线条冷峻的嘴唇露在外面。他伸出手,那只带着手套的右手在空中略微停顿,似在犹豫,最后落在她脸颊一侧,却并未真正触碰,只是悬停在离她脸颊仅有寸许的地方。然后,他收回手,默默起身离开了。
注视她的那几秒钟里,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忽然之间,一种莫名的感觉涌上心头,牵扯我的思绪。
鲍德温国王去世后,萨拉丁的铁骑踏破了耶路撒冷的安宁,圣城沦陷,我和泰比利亚斯大人去了塞浦路斯。但萨拉丁并未就此停歇,旋即整军,目标是十字军剩余的几座城市。后来,我们在提尔重新集结,泰比利亚斯大人返回的黎波里后不久因胸膜炎去世。
因仇恨与欲望重复上演的悲剧在我们的身上发生,动荡的局势下,我又辗转去了太巴列,重新回到了贝尔沃城堡。城墙上,我望着随风飘扬的十字军旗帜莫名有些恍惚,不由得想起了一个人。
哈丁战役后,我和她再未见过。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在威廉先生的悉心教导下,学会我们法兰克人的语言,也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与鲍德温国王有关的事情。隐隐约约,我的耳边响起了那首陌生又熟悉的旋律。
仁慈的主
如果我为您远离家乡,告别所爱
请将永恒的快乐赐予升入天堂的我们
您的怜悯,是爱人与我的福泽
请赐予她爱我的力量
让她将我牢记在心,即使我长年在外
“让她将我牢记在心,即使我长年在外……”
我心中仿佛有一团苦涩的阴霾,沉甸甸地积压在胸口,也许是因为再也不会有人用那样温柔且饱含深情的语调,将这些话说与她听了。
我睁开双眼,眼前只有荒芜与寂静,那旋律也渐渐消散在风中。
【全文完】
这章对应的是正文11章的内容,总觉得有坑没填似的,所以借纳绥尔的视角写了一章。应该也是全文最后一个番外了。如果以鲍德温的视角写,我担心把控不好这个度,破坏他在大家心中的形象,所以只以现代男主视角单独写了一章。
前世的故事全部以配角的视角去描述的,这章有糖但不多,写得也比较隐晦,全程以“我”的视角去描述看到的一切。写得不好,请大家见谅。
文中的“我”对女主不是爱情,结尾的话也是感叹自己看到的一切。我是不会乱加感情线进去的。
时隔几个月,看着作话有点尬,删了一些。最后的最后,感觉大家观看~[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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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番外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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