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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黄土一抔 ...

  •   高山上,风渐渐凉透骨缝,月光铺一地银霜。

      “爹,你是不是后悔了?”李木叶向后一倒,头枕在他膝上,眼中倒影着这老乞丐的脸庞。

      他终于没有再哭了,只将手背覆在双眼上,哑着嗓子说:“对不起,爹,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李衍轻轻为他理着打结的头发,他指尖有很多细小皲裂的伤口,时不时会勾到李木叶的毛发,是以他无比小心地捋着头发,听这孩子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是我又蠢又笨,爹没办法放心,才要保留记忆轮回转世,怪我没有自保的能力,害得爹在轮回中受尽苦楚,是我对不起爹。”

      “傻话,可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李衍温声向他解释,“是我私心念想着,兴许能再见你师父一面,才换了这记忆永不涅灭的轮回,与你何干?”

      “你不过是捎带的陪衬。”难听的话并不会因为刻薄难听而掩盖其中的情义。

      风中低沉的声音越来越苍老,哪怕他看起来是个老人,命运依然没有给他尝老苦滋味的机会。

      坎坷万端,颠沛流离。

      李木叶对他的话将信将疑,可无论是什么理由,他都不必再承受这样的轮回之苦。

      “师父她已经不会回来了,而我现在长大了,爹你可以放心了。”

      李衍无可奈何,这孩子找不到亲人就要埋进土里过几十年,如果不是他知道了,千里迢迢来到南山,他恐怕还在土里埋着,这怎么让他放心?

      但这么一副脏污尊荣,老病残躯,被这孩子喊爹,他也实在是难堪至极,故而不愿相认。

      “既然你这么说了,我这一次走了,下次再见认不出来你,你不要伤心就好。”

      李木叶点点头,“我知道。”

      “傻,既然认不出你,你就别来找我了,见了也当不认识我。”

      “不找。”月夜寂静,良久,风替他答应了。

      “也不要把自己埋在土里,小孩子不见太阳会长不高。”

      “嗯,不埋,长高高。”

      无论他说什么,李木叶都不和他唱反调,只是在回答的时候略有迟缓,声音忽高忽地,像是压抑着什么。

      李衍哑然,劝告他,“从前教你做个好人,但还是自私的人活得更好些,是爹教错了你。”

      “爹没错。”他疯狂摇头,“我想做好人。”

      “你的寿数还长,好好活着,多认识一些人,才好杀一杀时间。”

      “知道。”

      随后又是一声叹息,李衍指尖勾着一缕发丝久久沉默。

      李木叶一直在等他接下来的话,什么都没有等到。

      等到天边翻起鱼肚白,山间雾气奔腾,山岚绚丽如织锦,等到了渐渐冰凉的体温,和慢慢僵硬的躯壳。

      李木叶忍了一夜的眼泪被风吹干,眼睛干涩,想哭泪已干,想笑又笑不出。

      回头看,盘腿而坐的人,鬓角的发都泛灰白色,身形佝偻,衣衫褴褛,形同枯槁怨鬼。

      他的亲人才见一面就又一次弃他而去,纵然身不由己。

      鬼灯松花,桐香棺椁,风吹旷野纸钱飞,身后事了土一抔。

      满山沉寂,李木叶回到知微观,本就破败不堪的屋檐茅舍,彻底成了荒草丛生的无人地,原先埋着老酒的地方什么都没了……观中什么都没了,除了那泥塑的青面獠牙神仙。

      他驻足两日,漫长的一生无所事事,虽答应了爹不去寻他,可怎能不寻?

      况且,爹来日又不记得他,守约与否,他又不知。

      想到此处,李木叶松了口气,到泥塑神像前烧了一把纸钱,转身下山去了。

      红尘万丈世俗路,他终得一个人走。

      人间正逢春,燕归来,无处筑巢,只得巢木于林。

      李木叶不懂,他从远古荒蛮的时代而来,人族为了在天妖与野兽汹涌的时代生存下来,用尽了一切可用的方法,聚集了所有还活着的人族。哪怕拿着石头木棍都要与强大的妖族厮杀,只为生存,如今,怎么反而自相残杀起来?

      拥立后楚的百姓是人,抵抗他们的也是人,那荒滩上三千里的血河在他看来,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他嫌恶那鲜红的颜色,腥臭的气味,故而连脚步都不愿意停留。

      天地偌大,李木叶除了知微观和鬼市并无其他容身之处,天晓得他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没有缩回去鬼市。

      他爹说让他去认识新的人,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认识,只是孤身在天地间走着,饿了就吃,困了就睡……

      人族很忙碌,忙着打仗,忙着种地,忙着生儿育女,忙着安排身后事——难有闲暇。

      一生不过百年匆匆而过,然而时间对他而言形同虚设。

      他走了好多个地方,不同的地方开着不同颜色、不同模样的花,或鲜妍夺目,或淡雅素白,四时风物万万千,导致他很懊恼,他记不清楚时间了。

      以前一直靠着山上桐花开落的次数来记录时间,然而山下不是处处能见到桐花,四时的花他分不清楚,数着花开花落几次之后,他隐约察觉自己搞错了时间。

      不过问题不大,乱离之世并不是那么容易终结的,他虽然答应了爹要多认识一下人来打发时间,但总是告诉自己,再等一等,等一等。

      不然昨日才认得的人,今日就见其尸骨弃于原野上,乌雀可食,何谈杀时间呢?他要到一个安宁平静的地方,至少要给足陌生人时间来让他认识。

      他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未被乱世侵蚀的地方。

      那个地方有一座高高的山,山上有一座飞仙台,台下是一望无边的旷野,野望天低,落羽纷纷。

      “兜兜转转,又到了最初的地方。”

      落羽镇更换了好多名字,阆月山还是阆月山。青霄观不比当年香火鼎盛,却比那身处战火中心的南明知微观好了数倍不止。

      老道已死百年久,香火案机见旧尘。

      青霄观中还有几个道士,并非当年的上山人,而是普普通通的凡人,除供奉着青霄玉女之外,多供奉了其余些个他不认得的神仙。

      李木叶化作少年公子模样,闯入青霄观中,赖在这里不肯走了。

      中年观主横眉一挑,甩动拂尘,只叹声气,道:“求生不易,留且留,不养闲人!”

      李木叶只会扫地挑水的活计,别的什么都不会做,只好跟着他下山瞎念经除祟。

      他不知世故,问观主:“世上并无邪祟,如何除祟?”

      观主答:“非除真祟,乃是除人心中之邪。”

      “博大九州,硝烟四起,此处比起别处已是桃源乡,人怎会心中有邪祟?倘若他们心中都有邪祟,别处岂不遍地邪魔?”

      “正是如此。兵燹之祸正因此而起。”

      李木叶张了张嘴,觉得他说得不对,这样说,好似世间诸多苦难都是那不知名的邪祟造成的,可人为万物之长,与别的有什么干系?

      他说不过他,只得沉默跟上。行至阆月山下的村落,恰逢一个不知名的祭祀仪式,应该说,村民请观主下山就是为了这个仪式。

      圆形石刻的祭坛,中央有一根雕镂着飞禽走兽的石柱,寻常的祭祀便是将祭坛中央的牲畜献予苍天,祈求风调雨顺、物阜民丰。

      李木叶对这种事本来兴致缺缺,直到他看清祭坛周遭垛成高墙壁的柴火和中央被绑缚的是什么之后,就不能置身事外了。

      他瞠目结舌,嗓音尖锐道:“那是人!你们拿活人作祭品?”

      此地虽是穷乡僻壤,但绝非不通教化的野人村落,观主显然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于是询问围着的村民。

      村民凶悍地举起农具叫嚷道:“这不是人,是鬼怪!是妖魔!变成这样来骗人的,仙长一定一眼就能看出来她不是人!”

      青霄观主哪有这么大的本事,李木叶心想,他连他不是人都没看出来。

      李木叶率先冲进干柴之间,将人从柱子上解下来。

      只是解开捆绑住的麻绳,李木叶手上就沾上了鲜血,因为血污,他甚至看不清她的面容,只知道,那是一张普通人看了会做梦的脸。

      “她分明是个人!”

      “哪有人不会死!她不是妖怪是什么!”村民脸色难看道,“挖她的眼,割她的肉,都会重新长回来,她不会受伤,更不会死,不是妖物是什么!”

      李木叶闻言,看着自己怀中的姑娘,黑漆漆的眼眶缓缓闭上,脸上的血污缓缓消去,她指着口中,断掉的舌头也长了回来。

      “李木叶,是我。”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李木叶不知道她遭遇了什么,只是将她轻轻放在地上,一瞬间移到观主身侧,拔出他的剑,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观主以剑鞘相拦,叮铃咣当间交手几个回合,打斗以观主挑飞了他的剑终结。

      而民众早在这样的搏杀开始的时候就四散逃窜了。

      “你为什么帮他们?”李木叶忿忿不平,咬牙切齿,只恨当年没有跟着师父阿爹学几招,被人缴了武器,只得双拳两脚、撕拉硬扯全用上。

      那观主竟也不反抗,任由他拳打脚踢。

      等打累了,他自己原地瘫倒,双手捂着脸,嚎啕大哭,哭声惊掠林中鸟,响越池中鱼。

      “师父不在了,爹不在了,他们不要我了,你们也欺负我们!”

      憋了好些年的眼泪决堤而下,汹涌如潮,好似他一直忍着的天大的委屈,自今日起,都要一笔勾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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