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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魂煎魄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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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蛇行云布雨,待到火势减退后,雨水沿着黑色焚灰蜿蜒而下,伴着泥浆和青草的味道,将李木叶整个埋在其中。
他火红的毛皮变成了一团脏污打结的黑色,背后伤势被雨水泡得脓肿溃烂,像只小兽一样只能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大雨滂沱,雷雨渐渐掩盖不了声音,他呜咽的低泣渐渐变成悲愤的嘶吼,凌霜才听到他在说什么。
“为什么不杀我!杀了我……杀了我啊!”
他连站都站不起来,双手锤着大地,愤怒道:“杀了我!你不杀我,我总有一天要杀了你们!”
闻言,黑蛇化作人身从云端下来,席地而坐,天妖玄鳞。
“就算是掠神阵下,我的实力有所损减,除掉一个你还是绰绰有余。”他果真要听他的话以绝后患。
凌霜反而挡在了李木叶面前,玄鳞气笑了,“怎么着,神女又分不清自己是谁了?”
她不答,李木叶重复问:“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不杀我!”
凌霜没有办法回答,玄鳞指着自己的脑袋不耐烦道:“我想杀,她不让。而且不是说过了,她脑子坏掉了。”
“从被人族折磨虐杀复活再虐杀之后,她一面怨恨人族,一面也没有忘记自己神女的身份和责任,想要模仿青霄玉女,然后脑子就坏掉了。晚上杀光了一个村子的人是她,白天又忏悔、愧疚、恐惧,用春神笔救活他们,来来回回,循环往复,你问问她分得清自己是神女还是怨鬼吗?”
李木叶不相信世上还有这样奇诡的病症,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合理的解释。
凌霜的神情在神女和怨鬼之间挣扎纠结,最后狠狠指责他,“如果不是你,我怎会沦落这步田地!你少说风凉话!”
“人族对你下的手,我只是略微推了一把,这可怪不到我头上。”
趴在地上的李木叶孱弱无力,他兴致缺缺道:“不杀他就算了,但你不会反而要救他吧?”
凌霜低头,好半晌唇角缓缓绽出笑意,自说自话道:“放过他当然可以,作为放过他的代价,你要把你的时间让给我。”
玄鳞挑眉,“这倒是意外之喜,那咱们可以抛开恩怨谈谈各取所需的事了,掠神阵、罪渊……”
李木叶爬了几下揪住她的衣摆,迫使她转身。
“小木叶,你的凌霜姐姐不会回来了,以后见了我记得绕道走。”凌霜指着她自己,笑如银铃,乘风雨离去了。
阆月山下一场雨下得不久,李木叶声嘶力竭吼了一声,远望那片焦黑的土地,老观主打晕的小姑娘躺在地上,呼吸均匀。
这是一条人命,他还没有忘,于是他拼力爬起来,搀着她回到她原来的家里,留下了一点金银钱财,又步入了雨中。
他不怎么在意自己背后见骨的伤势,回到了那片焦黑林间。
烈火烧尽的纸片人如灰烬没入泥土,今日这里死去了两个人,可他只找到了一具遗骸。
他借了锄头铁锹,挖了个坑,把微生澜埋了。
之后拖着沉重的身躯,漫无边际游走在荒原上,像一只失去意识的魂魄,飘飘荡荡,不知道该去往何处,就这样死了也好。
十五日月圆夜,他卧在山间草丛中高热不退,任由背后的伤脓肿溃烂,腐草秋萤,冷月无声,他显出原形,以为自己终于要死了。
草木凋零处,一只只从新生草木中出现的小山精簇拥着一个人,将他聚到了此处。
李木叶迷迷糊糊间只看到了一张青面獠牙的脸,他很眼熟,想不起来哪里见过,只是看他的身形打扮,像极了一个人,他热泪盈眶地闭上眼。
那人不说话,只是弯腰将他捡起来,放到背后的背篓里,山精叽里咕噜簇拥着那人离开,有几只爬到背篓里,掰开他的眼皮和他说话。
“不要死不要死,你死了我们都回不去鬼市了!”
李木叶撑着最后一口气,听它们咕噜噜乱说话,“他来接你回去了,不要死了!”
他仰头贴着背篓,无限贴近背他那人的后背,尽管很舒服,但没有活人的温度。
一道残念,再怎么相像,爹也不会回来。
“他一直在鬼市,从不见我,可见他不是为我而留。”背后的伤疼得很,他内心早就不泛酸了。
残念守在鬼市离罪渊最近的地方,是在等师父,没有意识没有感情,也不认得他,只是这些鬼市的小妖灵拽着他来救他。
他只是一道故人的影子,竹篾编成的背篓里有什么影子不在乎,影子放下背篓,依在高山旁,眺望远方,这时候他才像个人,眼底有浓浓的哀伤和期待。
“我师父已经离开这里了,我爹也早离开了,留下你这么个什么都不是的东西!”李木叶讥诮道。
不知道是较劲儿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从背篓里爬出来了,他指使那些小精怪去给他找药找吃的,说些诛心刺骨的话,反正也听不懂。
背后那道伤不容易好,过了大半年,才算没什么大碍。
“我要到人间去,要确认一下凌霜是不是骗了我,但是不会再去找你。”李木叶对鬼面人赌气说:“这里就让给你好了,我不回来了。”
生平硬气的次数不多,这次他到做到,果然不再回来。
之后数十年踽踽独行,最初磕磕绊绊,遇到很多从前不曾经历过的事。
那些茂古森森的林间藏着凶猛的野兽,毒蛇、老虎,有的猛兽以松鼠为食,但他是松鼠妖,未必怕他们,可最初被逼得抱头鼠窜,不知所措也是真的。
掠神阵对越强大的妖族影响越大,几百年间,妖族十不存一,余下的都是些蜉蝣萤火,构不成多大的威胁,而他有爹留给的小铜钱,铜钱上的阵法可以隔绝掠神阵的威胁。他走着走着,好像天地都开阔了。
他坐在苍鹰脊上俯瞰过蜿蜒千里的雪山,那山好似卧倒在原野上的一条巨龙;曾站在海中长鲸的背上跨海看虹光,鲜亮多姿。
人族也像这样,千姿百态,凶恶的、丑陋的,良善的、美丽的,他依然不太懂得那些,太难懂,也不愿意和人族打交道。
虽然说过狠话不去找,但他想过要不要再去找,可人世苍茫,他孤身一人太害怕了。
害怕纸钱纷飞风雪满身,害怕血流荒原焦土一片,害怕真正不再相见的离别。
像之前周游四方时遇到的一种胆小的禽类,遇到危险后会将脑袋埋进沙子,蒙住眼睛,捂住耳朵,假装看不到也听不到。
可宿命如同天上的星宿指引着迷途的人们踏上注定的归途,百年之后,他又遇到了一个沉默的木匠,一个目盲的书生,一个乖戾的屠夫。
李木叶次次躲着他们,又次次忍不住藏在暗处观察他。
木匠患了痨症,不到二十就一命呜呼;书生目盲,生而知之,聪颖异常,卷入了朝堂纷争,五马分尸;屠夫是体魄最健全的一世,看似平和顺遂,实则魂煎魄熬。
“屠户,你卖的烂肉坏肉还有理了!”
“屠户,你和对门的寡妇偷情是也不是?”
“你这把砍刀难道没有杀过人吗?”
屠户辩解过,没有用,没有人喜欢听平淡无聊的故事。李木叶只是旁观了李衍的灵魂是如何被一点点修剪的。
腐烂的臭肉被扔到他的摊位上,他皱眉收拾了,连同那些新鲜切好的肉;对门的寡妇门前点的灯是和情夫说好的标记,却说是等他的;而那情夫的儿子早便将他那朝秦暮楚刻薄寡恩的爹失手杀死了,却还日日到他那里买猪肉。
人肉混在猪肉里,哪里分得清什么是什么?屠夫的猪肉神不知鬼不觉成了人肉。
李木叶看不得他棍棒加身,受牢狱之灾,便把真相告诉了他。
他说:“算了。”
不是没有真相,也不是找不到真相,是他已经知道世世不善终,连挣扎都不想有了。
世世苦熬后,他失去了很多东西,胆魄、力量,最重要的,失去了希望。
李木叶确信他变了,他丢掉了李衍所具备的勇气和信念,那些枝繁叶茂的意气风发,早就没有了。
屠夫秋后处斩,他坦然赴死,何其洒脱无拘。
可很快,李木叶就知道他错了。
对门的寡妇不多时就上吊死了,那情夫的儿子自己将自己砍死了,就连这镇上的其他人,也或多或少沾上了疑难杂症,宛如秋雨里金黄的叶子凄惨凋零。
李木叶追着他的魂魄抵达来生,质问尚且年幼的他,只得到一句冷淡的回答。
“他们不该如此,难道我该如此?”
“可那不是爹你自己选的吗?”
“是我自己选的啊……哦,好像有点忘记了。”他捂着脑袋蹲下,痛苦自喃,“对了,我是谁呢?我是,李……衍?”
李木叶瞪大了眼睛,终于明白,所谓的轮回消磨心志,修剪灵魂,原来是这个意思。
李衍带着所有的记忆轮回转世,百代之后,这个被磋磨修剪的灵魂几乎忘了他是李衍,灵魂和记忆共同镌刻下了那些不幸和伤痛。
李木叶摇着他的肩膀,急切问道:“那师父呢,余负冰、青霄玉女,你记得吗?”
他茫然了一瞬,迟疑地摇头又点头,眼中带着混沌的凶相,大拇指放在唇边狠狠咬了下去,鲜血淋漓,狠厉道:“她是,我要杀的人!”
李木叶震惊到无以复加,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后退,踉踉跄跄跑走了,半途摔了一跤,手脚并用也要逃,仿佛身后有什么令他恐怖至深的妖魔鬼怪。
“找错人了!那不是阿爹,不可能是!”李木叶似哭似笑自言自语安慰自己,“我真是个蠢货,连爹都能认错,太蠢了!”
“师父是爹要等的人,不是要杀的人!这个人就是个疯子,哈哈,他真可怜,年纪轻轻就疯了!”
他这么对自己说,却又追随他而去,没有桐棺,没有纸钱,草席子一裹,随处一扔就是一生。
他又看了他好几辈子,终于确定了,这疯子一世比一世命短,一世比一世坎坷,没有多少时日了。
在等的人,疯子等不到了;想杀的人,他也等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