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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伴伊人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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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冷的月挂在鬼市天上,密密麻麻蛛丝网一样的冥水依然勾连在一起。
残念李衍如蝶缚蛛网,低头了无生气,他身前的红毛松鼠缩在他衣襟里,温暖到打着轻呼噜,睡得好不惬意。
李不寻捡起挂在网上的木剑,将那些蛛丝砍断,正要接回李木叶,手腕一疼,木剑脱手,落到了残念手中。
残念一手护住李木叶,一手握剑,依然问他曾问过的问题:“你是李衍吗?你想成为李衍吗?”
“你想听我怎么回答?我怎么回答,你能把我儿子还给我?”李不寻把这个问题的答案埋藏在心底。很多人都问他,他不愿意再去深思这个问题,是或者不是,想或者不想,不重要。他此来为了接李木叶回去,所以可以按照对方的心意回答。
谁料残念李衍反而生气地举剑劈来,“错了,不对!”
李不寻深以为此残念十分缠人,这种问题哪有对错?怎么答才是对的?难道要他亲口说出他想成为李衍吗?
他不想回答,气急败坏道:“哪里不对?你不就是李衍残留的余念吗?李木叶将你视作父亲,她的心上也只有你留下了刻痕,李衍啊李衍,你很得意是吗?得意到留下残念非要我承认自己是你,非要我甘愿成为李衍的影子,是么?”
鬼市冥水并不是水镜,没有光,自然照不出李不寻此时面目。他大概清楚,自己此刻一定狰狞可怖,面目全非。
嫉妒、怨恨、自卑,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只成就了一个平凡寻常的李道安。不是骁勇的战士,不是道法剑术通天的痴心人,可那能怎么办,他就是这样一个平凡的人。
那残念听过他口不择言的激愤之辞后反而笑了,“很好,这就是我想听的。”
李不寻冷笑,翻了个白眼,一道残念得意什么!
猝不及防,那残念的剑已掠至他身前,招式凌厉,出手毫不留情,不似玩笑。
李不寻冷笑还挂在嘴角,不解其意,只能狼狈不堪躲闪,夹杂着怨气满满的怒吼:“你疯了,杀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残念道:“没有好处,只是泄愤。”
李衍练过百年的剑术,自然不容小觑,何况他打的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李不寻借着冥水凝成的蛛丝网仓皇躲闪,指尖绘符,抚地起阵,幽蓝光华的阵法符文繁复深奥。可残念李衍是鬼市的主人,如月随影一样难缠,直到剑锋到他跟前,避无可避。
冥水破落消散,鬼市天际挂着的月亮渐渐变得残缺不全,残念负剑,眯着眼嘲笑他的无能,剑尖无情刺向李不寻的心口。
很痛,但并不是心口在痛。
身躯的疼痛不值一提,那一瞬,月华流转,符阵涅灭,光阴逆流。
李不寻抬手接住脸颊上滑落的泪水,感受到的是魂魄深处的抽痛。
“疯子吧!”
等李不寻缓过神来,残念李衍从怀里将熟睡的小松鼠还给他,欣然接受了这个骂名。他收剑,拂袖拨开一片清月,抱剑倚着廊柱,招呼李不寻坐到身畔。
“如果你不是李衍,那我更不是,把你逼疯对我没有好处,不过李衍也许真是个疯子。”
李不寻:“……您二位不遑多让!”
残念李衍说:“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习惯死亡之后容易陷入一切皆空的虚无主义。但你不是李衍,所以没问题。”
“这些记忆如漂泊飞蓬,无处安放,劳烦你收下。”
李不寻眼泪潸然而下,用袖子擦怎么都擦不干净,涌入他脑中的记忆太多太久远,他根本来不及捋清楚。他化身蜉蝣旁观过李衍的一生,但灵魂本能的疼痛依然令他落泪。
“李衍和他之后百世身的记忆,我才不要,谁知道是不是他想取代我!”
“李衍已死,他取代不了任何人,除非……”
残念轻笑,一眼望穿他心底的渴望,“除非你想成为他,他才能取代你。否则为什么不要?我知你心结在何处,你嫉妒、痛恨又胆怯,有了这些,或许你能问出口你想问的呢?”
李不寻下意识反驳他,“我没有想问的。”
“那你甘心属于李不寻的爱意只做李衍的影子吗?”残念轻声嘲笑道,“你不甘心的,只是胆小如鼠不敢问而已。”
“你又知道什么,不过是区区残念。”
“那我们可以打个赌,你带着小松鼠回去时,扮作李衍的模样,问她一句话如何?”
“问什么?”
“就问她,像吗?”
李不寻瞪大眼睛,随后下巴抵着膝头,闷闷道:“不赌,无论她说像还是不像都不是我想听到的答案。”
“那你可以想,你愿意听到什么?”残念将问题抛给了他,其实还是他一开始进到鬼市的那个问题,从来都只是这一个问题。
“我想不出来想听到什么。”李不寻郁闷道,正如他想不出来苏春稠对他是何想法一样。
残念循循善诱到了这一步都没能让他把心里话说出来,只能是他自己憋着不肯说,气得挥袖赶人,“你太难伺候,算了,带着你儿子滚!”
李不寻脑海中属于李衍的那部分被他驱逐到一隅,他眼睁睁看着残念的木剑坠地,缓缓化作了一缕尘烟。
尘烟落地,余留一声轻叹:“百代轮回,只有一个你知道想要什么,也只有你得偿所愿……”
李不寻愣在原地,忽觉鬼市的风吹得冷冷的。
李木叶转醒,脆生生地喊了他一声“爹”,李不寻恍惚,李木叶乖觉的牵上手就要回家。
“吃什么呢,爹,饿了,回去能不能买小薯片吃?”
“你不是最喜欢吃超级无敌甜果子吗?”
“嗯……那个也喜欢!”
李木叶这时候笑起来像个真正的六七岁小孩,李不寻试探问他,“你记不记得你为什么离家出走?”
“因为爹穷,不给买饼干吃,我嘴馋偷了祖师爷的贡品,爹打我屁屁。”
李不寻头疼扶额苦笑,很好,噘着嘴的傻儿子看起来并不记得那些久远的往事,只有作为他儿子时的记忆。
不幸的是,活了几千年的聪明儿子不见了。
李木叶撅着屁股抱住他爹的大腿,抬眼见到了他爹脸上未干的泪痕,小嘴一瘪,小手放在他脸上,懂事地说:“我不要小薯片了,以后也一定不嫌爹穷,不哭不哭了……”
李不寻牵起唇角轻笑,两手抱住李木叶的胳肢窝,将人抱在怀里,一边走一边说:“爹有钱了,不管是小薯片还是小饼干,以后想吃多少有多少,你别再给我搞离家出走这一套,行不行?”
李木叶双手搂住李不寻的脖子,笑得眯了眼。
“爹回去也记得给阿苏姐姐买好吃的!”
“李木叶,这个咱得改一改,你不能管我叫爹,管她叫姐姐啊,她比我小个辈分会不高兴的。”
李木叶咬着大拇指苦恼地说:“那我不能管爹叫哥哥呀!”
李不寻:“……我不是这意思,算了,随便叫吧。”
这一随便,就回到了南山。
明州秋风起,青翠阔大的梧桐叶款款纷飞,这孩子终于从小哭包松鼠变成了揪着猫儿尾巴一起爬墙摔跤的混小子,不爱哭了,很喜欢笑。
对家里多的两位不熟的客人都笑脸相迎。
闻鹤雪对那日苏春稠的话心有戚戚,不敢轻离,少不了和他们打交道。而那位春神大人则游离于知微观之外,是真真切切的九霄云上之人,只偶尔才会高高在上地来上几句鞭辟入里的评语。
李不寻刚回来的时候,想能壮一壮胆子,一鼓作气将心意说出来。
他试过喝酒,试过挑一个漫天繁星,明月高悬的好天气,可酒让他从记忆深处挖掘出了李衍,他不想用李衍的记忆去做这么重要的事;等到星月从容,他隔着菱花木窗,又看到窗外一抹青竹色,竹影簌簌,人影绰绰。
苏春稠坐在月下庭院上,煮了一壶香气很浓的劣质茶水,她自品自斟,对月含笑,风轻轻抱住如墨的青丝,摇啊摇的,摇得人更昏了头,迷了心,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月色朦胧,人似月下仙人飘飖将去。小轩窗,青竹影,绰约仙子迎风啜茶,李不寻看得太入神,不舍打扰,提笔将这一幕留在了纸页上。
他眼中只余了一人,自然无暇其他,也就不知道闻鹤雪和李木叶往他窗前偷瞄了几回,当然更看不明白他们的眼神示意。
原以为恋爱脑的李兄恨不得把心剖出来给人看,没成想到了人前不是畏畏缩缩就是爷来爷去,其实质依然胆怯。
闻鹤雪无计可施,趁此良月夜,希冀的目光投到苏春稠身上。
“你把你那天说的话直接告诉他,也省得他一天天地患得患失,徘徊不定。”
苏春稠疑惑道:“难道他以为自己还不够明显?”
闻鹤雪神色一凝,回忆昨日前夜,神情变幻莫测,扶额苦笑道:“确实,很明显了。”
盛夏入秋是个漫长的过程,尤其在山水繁盛之地,夏末秋初的蚊虫最多最毒,咬一口就是个大包。
偏逢燥热的的季节,难免夜里遮阴乘凉。
苏春稠偏爱庭中望月,李不寻就在院子里搭了白纱帐,然而破了洞的纱帐还是跑进了蚊子,要在纱帐里往外赶蚊子。他忙前忙后拍,点熏香,花露水齐齐上阵,独独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苏春稠提醒他,“小道爷,我这一副身躯是玉石做的,不惧蚊虫叮咬,少忙活了。”
天晓得李不寻拿着花露水瓶子杵在原地时在想什么,玉石雕的身躯,又是李衍,还是李衍……
他牵强一笑,嘴硬地嘟嘟囔囔道:“爷是怕蚊子咬到了爷的儿子和爷的朋友。”
满山跑摔得皮实的李木叶没有听到这话,而闻鹤雪那时十分应景地拍死了一只吸血蚊子,举着手掌给他看,得到了冷漠无情的推开。
院里温度恰好的茶水壶;她一笑,他的目光就躲;树上叶子纷纷而落,李不寻日日盼着飞雪冬日——
这些,还不够明显吗?
苏春稠放下茶水,穿过回廊的青竹丛,趴到窗台上,低头就看到李不寻在画的一幅画。
她安安静静的只是看。风停叶轻摇,李不寻忽然抬头再看时,恰撞入她倒映星河盛着盈盈笑意的眼中,笔下一乱,一滴红墨落于纸上。
“你你你……”李不寻“你”了半天,慌乱收起纸笔,还不忘憋出来一句话。
“你怎么能偷看,还不出声!”
“既然是偷看,为什么要出声?”苏春稠单手撑着窗台坐到上面,俯身低就,李不寻下意识退半步。
苏春稠轻笑,单手揪住他的衣领,拽到身前,低头抵着他的额头。
李不寻还没有从这突然变故中反应过来。
是有一个人从窗台探过来遮蔽了月亮,捧来了比月亮更耀眼温柔的东西,只为他而来。
苏春稠含笑碰他的脸颊鼻尖,旖旎情愫万端。她玉石做的躯壳太冷,倒衬得李不寻的脸颊滚烫似火。
她沿着额头、耳畔、鼻尖,缓缓厮磨,冰凉的唇即将吻上他时,却被他打断,“什么情况你等会儿……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苏春稠手掌贴在他颈后,笑道:“问了就可以了吧?”
李不寻红着脸羞赧地用手背捂着嘴巴点点头。
“那你问?”
“不,你能不能院里等我一下?”
苏春稠自然答应。
夜凉如水,庭树摇落。
石阶迎着月影,月下李不寻束发穿一身青衣,以梅枝作剑,手指通红,一翻手腕,舞了一段剑。剑术多高绝谈不上,剑气摇动青叶簌簌萦在周身,梧桐落叶,像一只只青色的蝴蝶,月下飞影,风华无双。
管他什么尊贵无匹的人皇,什么英姿勃发的将军,什么飘摇独立的仙人……好似都不能越过他。
李木叶被盖了一头的叶子,闻鹤雪将他扛在肩头说:“看,那儿有只鹤,开屏呢!”
“开屏的是孔雀,不是白鹤!”李木叶的更正显然无人在意。
剑术来源于李衍,是真正的仙人所授,李不寻舞得气喘吁吁,拄剑单膝跪地,额上的汗打湿了鬓角。他抬起头,目光闪烁迟疑,眼中希冀却似春花含苞初绽。
他问:“像他吗?”
人间南明有春山,自秋初而遇春,惊动了春神东君。
青衣神君不评剑舞只评人,呵道:“呔,蠢材!有这工夫,不如抓紧时间花前月下,执着于什么是耶非耶?”
“不,这个很重要。”苏春稠不觉得小道爷愚蠢,他自有正气在心,才会因身为李衍的后世而执着于一个答案。
她想了好一会儿,才笑道:“像也不像。”
这个答案不是李不寻想听到的,他低头,又听到了令人雀跃的下文。
“余负冰的李衍自是独一无二,我的小道爷当然也是举世无双。还是说,你也想让我问问你,我像那个冷漠的青霄玉女吗?嗯,像吗?”
“不像,你不像什么天上的神女,像是……”
窗外烟柳色,伴伊人坐,和我,光阴过客。
他说,像是我家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