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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夕阳刻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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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照金阁,山下林间风吹过林涛阵阵,白鹤羽毛纷纷,碎雪一样,就像久远的时代吹来的风雪。
苏春稠在爬上金阁后伸了伸懒腰,俯瞰笼罩在晨光里的山水,金色的础州、金色的大地、金色的人间。
李木叶轻扯她衣角,“你是不是早记起了所有的事?”
“嗯……你这么问,确实,我应该记得,西越的青霄玉女还有你的阿余师父。”
苏春稠蹲下来点他的小脑瓜,略带歉意地笑道:“但她们在这世上存留的时间太短,我记起时差点以为那是搁置在千载万年煎熬间隙里的清梦。”
那些残酷的痕迹、温柔的记忆,在她脑海深处,不是清晰可见的。她不好将话说得太绝情,但现在的李木叶可以理解。
梦是醒来就会忘掉的东西,时至今日她还能记得青霄玉女和阿余师父已经算她记性不错了。
相较于已经轮回百世的阿爹,李木叶不该再奢求那么多。
更重要的在眼下,他忧心的是爹知道了她就是那个仙子。
“师公是对爹很重要的人,爹以前一直觉得是因为他的命不好克死了师公,后来梦入鬼市,似乎知道了一些前世发生的事。”
苏春稠揉搓李木叶的脸颊,笑道:“他说过,他前世喜欢一位仙子,为了仙子自苦百世。而我也不是一无所知,在知微观看到过一幅仙子的画像,和青羿年间西越王下令举国为青女塑的金身像别无二致,我还知道,他要是遇见这位仙子,想要杀了她报仇雪恨,毕竟都是因为她,他才过得这么苦。”
所以从西越古事结束后,李不寻就应该动了念。
李木叶黑黝黝的眼珠瞳孔突然放大,惊讶不已,因为脸被人捏着,说话都不清楚。
“辣李早奏想起了?”
苏春稠想了想,没有很早,也就是从第一次使用纸傀术后缓缓有了模糊的回想。
“不管小道爷想怎么做,都没关系,我很厉害,不会真的死去。”苏春稠想起凌霜给她讲过的女妖书生的故事,默默加上句,“不会像故事里的女妖一样。”
日光照在鎏金的彩色琉璃瓦上,光辉映射在她额上,真像金色大地上屹立不倒永不会死去的神女。
爹杀不了她,李木叶将将算是半信了,又见她她横眉轻挑,一开口又打回原形,还是那个无缘无故发笑的苏春稠。
“那你呢,拖着伤在世上独行,浑浑噩噩,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李木叶被她温柔的言语问得眼角湿润,脑海闪过许多画面,伸出小手擦擦眼睛,摇摇头说:“我也要忘记了。”
苏春稠抱了抱他,将他抱到金阁的楼上,两个人目光齐齐看向青霄观前的银杏树。
阆月山记得,树记得,人忘了。
“哎,吃过晌午饭再走,不然你这么穷,带着孩子回去了不得喝西北风啊?”
闻鹤雪丝毫不觉得这话哪里不妥,李道友极具风格的穷酸已经在他这里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甚至怀疑他把苏春稠留在青霄观也有一部分出于节省开支的考量,但这么伤心的话就不必提了。
哪知道这是个小气抠门成精,脸皮还不薄的货色,当即就道:“当然是吃过晌午饭,昨天爷就特意看过菜单,番茄炒蛋、青菜豆腐还有个豆浆呢,昨天刚泡的黄豆!得叮嘱李木叶多吃点,省得回去嚷嚷着饿!”
闻鹤雪:“……”自作多情啊!
昨天泡的黄豆,岂不是豆腐也是新鲜的,还能添碗甜豆花?
过午后,李不寻和李木叶来时两手空空,走的时候行李里倒是多了几件换洗衣物,还被人塞了两盒糕点特产。
李不寻看到两盒曾被李木叶嫌弃太甜的凤梨酥,还在想是谁偷摸摸给的,也不说一声……
走至青霄观前,送行的人就这几个,猜也能猜到。
闻鹤雪么,这个抠搜程度不下于他,不可能是他;苏春稠么,没什么钱的,而且她应该也没时间买。
魏观主笑吟吟从口袋的钱包里取出大钞,不由分说塞给李木叶,对李不寻说:“早该给的,我给忙忘了,给孩子补上补上!”
这位财大气粗,不会放这种甜腻的点心。
唯一可能的只有剩下的这位,她正挎着苏春稠的手臂古里古怪地说:“就知道靠不住,还好还懂点事,知道不让人跟着一起吃苦……”
李不寻攥拳,心中忿忿,笑容满面谢过魏观主,顺带也谢过凌霜道医治好小松鼠的病症。
凌霜更得寸进尺,“回去以后也得想着做些正经事,做人父亲,好歹得让孩子吃上饭。”
爹和儿子这种关系,李不寻是认的,可她不是知道李木叶是妖不会轻易饿死吗?但这么多人在,她是李木叶的恩人,李不寻只能憋屈忍下,连连答应。
看得一旁的闻鹤雪肩膀一耸一耸艰难忍笑,要说李兄这张嘴绝不是说不过凌霜,但眼下这境况,怎么说呢,很微妙。
李不寻将苏春稠留下,他心怀鬼胎,他打不过人家,他还不想打,他心虚,但他又有那么一丝丝微妙的不情愿,以致于搞成了像是他们青霄观强留下了苏春稠一样。
而凌霜摆出一副“穷小子胆敢诱拐富贵花,终于还回来”的架势,怪不得他不敢呛声。
闻鹤雪再激化矛盾,为他加油鼓劲儿,“李道友回去后要多翻阅先贤书籍,多学点本事,不然可杀不‘死’人!”
李不寻面上冷哼,目光鄙夷对闻鹤雪,心颤了一下,悄悄用余光瞥了眼,苏春稠正浅笑着,仿若未闻。
一种心底油然而生的挫败感,李道爷当然不承认,于是也扬着飞扬的笑意,潇洒挥手告别,转身就走。
沿着夕阳下光华璀璨的河流向北,车厢里嘈杂不已,李不寻一路沉默,他想起带苏春稠回明州的夜晚,静谧的水面倒映跃动的月色。
座位前的一个小姑娘举起手机拍窗外赤红色的夕晖,并兴冲冲地发给亲友,得意地用语音问“美不美美不美?”
李木叶似模似样地拿出手机举起来拍,李不寻托腮看着他闹腾,嘟囔一句,“拍了发给谁,没人可发。”
黄昏暮色,身处喧嚣的环境中,望着窗外西河底的太阳,风吹皱水纹,他有种自始而终的孤单,像是一个人踽踽行过好些年。
这很不好,他仅仅是看过辛羿的一生,就有这样的感觉,那苏春稠第一次走过这条光阴河流的时候,又是怎样的感觉呢?
人间悲欢无可奈何,难怪她总是笑得潇洒释然。
手机消息提示音接连响了好几次,李不寻反应过来,赶紧问李木叶把消息发哪里了。
“……为什么要发给展明月和闻鹤雪?”
李木叶眨了眨眼,“告诉明月姐姐我们回家了,发给小师叔也许会给阿苏看。”
展明月一顿夸夸夸,夕阳美极了!然后回给他一篇小报文章和一个囧极了的表情包。
李不寻翻看这篇文笔极具朦胧感的《西越故情》,是一位大学生发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报上的文章,一个凄美婉扬的爱情故事。
辛羿,超级反派,西越王和青女,绝世爱侣,一片雾蒙蒙的烟雨中,两人的视线隔着雨帘汇合,交融缠绕,定情互许。
展明月:“一位考古的同学抢先写的野史,内容禁不住叫人泪如雨下。”
李不寻怒斥,荒诞不经!
但他也知道,展明月是记得他之前打听的西越王情史的事,看到有关的就给他发了。
“不用再给我发西越王的事了,对他不感兴趣了。”
展明月反过来问他,“怎么突然不感兴趣了,你知道什么内幕了?”
“内幕就是女主和反派才有感情线……”
不行,不能这么说,他删删减减,最后只有一句话,“内幕就是,远古时期大家都忙着让人民过上幸福生活,不谈感情。”
展明月:你在驴我?
天晓得,李不寻说的是再真诚不过的大实话,真相总是令人难以接受。
准研究生展明月不忙,就是得回明州参加毕业答辩,打印论文胶封这事儿略琐碎,但排队时候挺清闲的,她才有空和李不寻东扯西扯。
毕竟这可是她在玄门中唯一知道道场的人脉,万一来日整县志,或是真的找到了易遐观,说不得还要麻烦他。
而李不寻和她想的一样,展明月恐怕就是他在史学界唯一认识的高材生,将来说不好能成大佬。
他心不在焉地翻着手机页面,想着闻鹤雪能给他回个消息,不是真的想收到闻鹤雪的消息,是想让他带来苏春稠的消息。
——窗外的夕阳真的很好看,他有点想给她看。
李木叶肯定也是这样想的。
青霄观悟道的闻鹤雪正要去找苏春稠,安排她住的地方,还要交代一些观中能做不能做的事,他一抬头,正见日落虞渊,就给她看了眼手机。
“李道友是这么不爽快的人吗,走到半路上发个这,是要我看着日暮吟一首送别诗?落日楼头,断鸿声里?他是江南游子?”
苏春稠看着视频里车窗外几乎不动的斜阳,笑道:“大概是觉得良辰美景不能辜负,多一个人看到就多一个人赚了。”
闻鹤雪一边回复李不寻“美美美”,一边带苏春稠去她的住处帮她收拾打扫,笑问,“你赚了吗?”
苏春稠正拿笤帚扫地上的灰尘,闻言却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
“人或许要靠着分离后的想念来判断对方是不是理所当然陪在身边的人吗?”
她半知半解,已懂了七分。
闻鹤雪用抹布擦桌上没有插花的花瓶,手一抖,花瓶咕噜噜在桌上滚了两圈,他眼疾手快扶稳了,心下暗暗嘀咕,啊,夕阳是这个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