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 3 章 ...
-
伊登背熟了路线,在沙狄的引导下,由矿道深处去。
矿道幽幽亮着灯光,驱逐着黑暗。头顶、两侧、地上,残留着一些矿石的“根”。
它们反射灯光,最终闪烁着金色的、绿色的、银色的光泽,有如神迹一般照亮地下世界。
伊登喜欢这些矿石,它们看上去是冰冷的无机质,但伊登却有种直觉——他觉得它们是活着的,只是不像他们所理解的那样活着。
盖亚星云中充满了名为奥塔的物质,它无处不在。
它弥散在空气里,浸泡在水中,由呼吸、接触进入虫族的体内、进入虫核,让他们能依托奥塔进行跨越宇宙的精神链接。
同理,阻断奥塔,就能削弱甚至切断精神链接,让紊乱发疯的虫族安静下来。
奥塔,是宇宙的赐礼,也是灾祸。
它同样沉积在矿石中,生出一系列的金色、绿色、蓝色的奥塔伴生矿石。
最纯正的被称为奥塔矿石,是黄金一样的金色,像恒星初生时一样闪耀。
奥塔矿石可炼化成一种液体——虫蜜,听说它品尝起来如同蜜糖一般甜美芬芳、富有营养,哺育着一代代虫王。
伊登这次来找奥塔伴生矿。
他不止一次思考过,特别是在米路进入衰亡期后:奥塔能承载他们的精神,那么,这些沉积了奥塔的石头,是不是也同样承载着谁的精神呢?
在昨天死去的、在千年前死去的,或是还活着的,在这里工作的虫族们。
伊登在矿道中飞速前进,掠过的肢节敲响矿石的“根”,发出了咯嗒的声音。
这些矿石就和那些植物一样,不会说话,却在深处蕴藏着秘密。它们被开采,又从根处缓慢生长。
路过一个漂亮华丽的矿石后,伊登放慢了速度,两只触角抵上去细细感受——果然还是什么都听不到。
越往深处去,亮晶晶的矿石越来越多,伊登也前进得越来越慢,肢节可怜巴巴地挤成一团。
有些被碾碎了,一路撒下亮晶晶的碎末。
出于地质等各种因素,有些矿道很窄,比如面前这个。
伊登试探性地把头伸过去,发现他的躯干应该不会卡住。
能过。
他慢慢地把肢节从通道里伸过去。
通道窄,他的肢节又多,很快就占满了,在洞口缓慢向前蠕动,摩擦着洞壁、绒毛以及分泌出的腺液,发出咯吱咯吱,还有类似泡沫或塑料摩擦的声音。
肢节一半往前伸长了,一半在后面贴紧了洞壁爬动。
如果换了成年虫族,他们只能以人形过来,但荒星的高温不允许他们在劳作的情况下保持太久的人形。
他们必须频繁地换班,这样会大大降低效率。
伊登哼哧哼哧地往前面爬,没记错的话,应该快到了。
在近百条肢节一起发力爬动下,过了十几分钟,前面一片绿莹莹的光亮,通道也变宽了点。
伊登一鼓作气,往后一蹬,几乎是滑出来的。
他抖了抖肢节,落下来一层灰、土和碎屑。
休息了半分钟,伊登打开挂在尾钩上的工具箱,连激光镐带锋利的肢节,选中一块颜色最存粹的矿石,丁零当啷地敲打。
采矿时,需要注意不要伤到矿石根部,不然会影响它们的再生。这是一项既要体力,又要细心的工作。
敲下一块后,伊登切割出了一块拇指大的矿石,又用肢节锋利的末端割开自己的腹部,将奥塔矿石塞了进去。
不过几分钟,腹部的伤口愈合如初,看不出半点痕迹。
成功到手。
以前伊登来挖矿赚贡献点,而这次,他的主要目的是取得一块原始的奥塔伴生矿。
当然,顺便赚点贡献点。
在挖矿这重复枯燥的过程中,伊登肢节乱飞,哒哒哒地敲着矿石,像是一首调子古怪、千变万化的歌在通道中不绝回响。
看了眼计时器,已经过了五个小时,伊登准备离开。
接下来,他要开始炼制药剂了。
伊登洗去满身汗水和尘土后,轻手轻脚地走到米路的门口,打开一条细小的门缝,幽幽绿瞳往里窥探。
床上的人安静地躺在那里,气息一如既往的微弱。
——米路又陷入了昏睡,或者说昏迷。
伊登关紧门,放心大胆地开始翻箱倒柜了。
他不想让米路知道他又去外面了。
他要做一种药剂,一种米路曾经教过他的,他现在有点忘却了的药剂。
因此必须找到记载药方的笔记本。
这种药剂主要由奥塔和稳定剂组成,可以让虫族的精神场或精神链出现混乱,正好用在阿马里身上。
市面上实行实名制度,仅对成年虫族出售稳定剂,以调节成年虫族的精神状态。
常见的稳定剂有五种类型。伊登让艾力克从家里偷来的是V型。
V型管控没那么严格,效果较弱,但副作用也小。
奥塔进入体内后,会刺激机体产生一系列小分子物质,这些物质能让机体进入活跃状态。
如果机体没能及时代谢这些物质,将会进入紊乱期,俗称——发疯。
V型的原理是抑制这些小分子物质。
它们在一定浓度的奥塔刺激下,受其负反馈调节。
但在某个高浓度范围的奥塔内,它们受其正反馈调节。即奥塔越多,它们越多、越活跃。
简单来说,伊登要把这三管V型稳定剂和奥塔伴生矿融合在一起,做成一管让阿马里精神紊乱的毒药。
可惜,虽然米路教过他,他还给米路打过下手,但他不记得具体的配比、温度、时间等等。
伊登只记得该把这两个玩意混在一起。
幸好米路总是把所有东西都整齐归类。
半个小时后,伊登坐在散乱的本子、纸稿中间,拿着一本灰褐色封面的本子满意地翻了翻。
就是这本。
他把笔记本放在一旁,又拉开了一个抽屉,双手从里面抱出了一个个小型制药仪器,将它们小心而平稳地放在餐桌上。
这些仪器很贵,也很难拿到手。伊登不知道米路是从哪搞来的。
做好这一切,伊登把垂在颈后的卷发扎成了一个小揪,低头看向摊开在餐椅上的笔记,默背十几遍。
他确定自己能倒背如流后,于是戴好手套,深吸了一口气。
他虽然没有单独做过,但对于基本操作都很熟练,绝对不会弄出大爆炸之类的。
等待高效消毒灯运作、炼化矿石、控温、收集液态奥塔、吸取、分析、滴定……
初时,伊登动作缓慢,到后面,越来越自信,越来越流畅了。
在制作出十一管失败品后,第十二次,伊登盯着液相分析仪,比对着一条条数据。
所有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内,伊登长出一口气,愉快地晃了晃这管黄绿色的药剂。
他把它放进了恒温箱,关停了所有的仪器,脱掉了手套。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伊登倒进沙发里。
他拨开额上湿漉漉的头发,扯了扯自己的衣领。
之前刚刚洗完澡,身上还干净清爽,现在又湿得像从水里捞上来一样,体温也因紧张和兴奋明显偏高了。
伊登懒懒地陷在沙发里,手里捏着一个像古董的老旧游戏机,两条长腿踩着沙发前的椅子,阻止了身体下滑的趋势。
直到肚子饿得咕噜叫,伊登的后衣领中伸出两条肢节,一左一右钩在墙上,终于把自己拔起来了。
——墙纸上那些坑坑洼洼、一道又一道的痕迹就是这么来的。
房间的左边,桌上的仪器散乱,两把椅子挡在路中间;房间的右边,两个柜子全被打开柜门,拉开抽屉,地上遍地开花一样摊着本本书籍、张张稿纸。
伊登长叹一口气,活动了下四肢,认命地开始收拾起来。
小小的房间重新井井有条起来,呃,只是书的顺序可能有一点乱了。
伊登有点心虚地把它们理了理。
其实让它们除了看上去更整齐之外,并没有什么实质性作用。
随着柜门的关闭,伊登环视着整洁干净的房间,那点心虚立刻烟消云散了。
不错。可以吃晚饭了。
于是,晚上十一点钟,伊登在纸箱子里对着大促销买来的面包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一个看起来好吃的牛奶味。
他叼着面包,照例检查了一下米路的身体,又换上了一瓶新的特制营养液。
昏暗的光线下,米路面色惨白、双眼紧闭。横生的肢体撑起了被子,令他像是一具畸形怪异的尸体。
这个灯坏了有一段时间了,明天得修一修。伊登想。
他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慢慢地吃着面包。
牛奶味果然比柠檬味好吃。
咽下最后一口面包,伊登离开了房间。
冲完澡,他躺进被窝里,伸长手臂,拧开了矮柜上的星空灯。
这是很小的时候,养父给他做的。
虫族通常称孕养者为母亲,另一方为父亲。但两者的界限并没有那么分明,可以是母亲,也可以是父亲,随他们喜欢。伊登经常对米路乱叫一气,但这种时候,伊登更倾向于叫他养父或养母,而不是米路。
星空灯的外壳已经掉漆了,但它的灯光依旧美丽,灿烂星河流淌于伊登的眼底。
伊登看着头顶的星空,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第二天,伊登没睡懒觉,早早起来了。
他先把坏掉的灯修好,然后把家中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给养父擦拭了一遍表皮的分泌物,把被子、堆在沙发上的脏衣服统统洗了一遍,又用重组的二手烘干机把它们吹干了。
屋内顿时一阵干净清爽,散发着洗涤剂的橙子味。
伊登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老旧的通话手环戴在手腕上,把一套衣物和家门钥匙放进书包里。
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往里塞了几个面包,并决定在去医院的路上买一瓶自己爱喝的果汁庆祝成年。
他把包放在椅子上,见怪不怪地等着手环的卡顿结束,给伯尼打了个电话,拜托他每天来照看一下养父有没有异常,并换上一瓶新的营养液。
“放心吧,你安心住院去,好好破茧。我会照顾好叔叔的。”
米路还在沉睡着,没有动静。
伊登也静静地站在床边。成年在即,他的感官越发敏锐。
他能感受到米路的生命力在不断流失,气息、心跳、气味都在衰落腐朽。
而他自己,脑子里的虫核像第二颗心脏,生机勃勃,愈来愈剧烈地跳动着。
精神链蜷缩在虫核中,蓄积着,要破核而出。
此时是下午五点钟,养父应该不会醒了。
他得走了。
伊登锁上门,背上包,由窄窄的楼梯走上地面,在金红落日中等待着电车。
滴——
空旷幽静的病房内,几十个几米高的罐子间隔排开。
一旁的监测仪器滴滴答答发着红绿蓝的光,数据在屏幕上流淌。
罐中盛满了绿色中闪着金光的液体,液体里浸泡着白色的茧房,茧内是正在跨至成年期的虫族。
伊登全身赤裸,如刚破壳的幼虫般。一片片琥珀色的虫甲在身体上生出,尾钩长到近半米长,悠悠垂在身后。
他闭着双眼,面容恬静,像是睡着了,意识随着奥塔如水般飘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