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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孤影梦归人 ...

  •   祝虞看得出来,为了藏这些天谴,尧倾耗费了不少法力,但凡出了福仪居的门,外面根本发现不了原来这里竖着这么多道可怕的东西。

      她重新施法加固仙泽,抬头打量那十几根银柱。

      它们下坠的趋势其实并没有停,只是尖端处,有什么东西在阻碍着它们。

      看着那层淡淡的光泽。

      祝虞觉得很熟悉,轻轻吸了吸鼻子。

      香火?

      所以尧倾需要大量香火,是为了抵挡天谴?

      所以万年来天界威压不甚明显,就是因为有香火这道屏障?

      可为了香火给凡人开后门,破天规,这无疑又是一桩罪,终究解决不了问题,不过是饮鸩止渴,扬汤止沸。

      祝虞本该责他,可又莫名心疼。

      那个总是为她摆平一切,无所不能的人,会瘫坐在自己犯下的错前,手足无措地尝试弥补,结果事情却越来越糟。

      而第一道天谴又是何时出现的,他到底这样小心翼翼地独自熬了多少年?

      寝殿本该是他的安乐窝啊。
      结束了一天的疲惫后,舒舒服服躺着休息的地方啊。

      他每天回来,面对的便是这些吗?

      祝虞喉头又开始发痒,丝丝腥甜往上钻,她知道再耽误下去不行,努力压着情绪,企图从这些摆放物什里找出些蛛丝马迹。

      尧倾的屋子很大,陈设却简单极了。
      一张床,一叠屏风便几乎是所有,大半的地方都空着。

      唯一特别的是,屋子正中央,即是天谴的正下方,有一颗极高的菩提树,菩提树树荫的荫庇下,有一方玉石做的方桌。

      方桌上摆了一张纸片,一堆炸毛了的毛笔乱糟糟躺在地上,散在桌上。

      祝虞想过去看那纸上到底写着什么,才往前一步,那仙泽碎裂的声音又响起了。

      祝虞一愣,随即什么都不管了,一边蓄起仙泽,一边加快步伐。

      可越往前走,威压愈盛,每走一步,她身上都会响起仙泽碎裂的声音。

      她像是踩着一地镜片往前走。

      尽管那只不见踪影的大手在紧紧往下压着她,压得她憋闷喘不过气,头上的玉石发簪裂开来,一头长发飞散;压得她的神魂几乎被撕裂开来,筋脉血管一跳一跳地似要穿破皮肤,她仍步履不停。

      终于,距离石桌还有几步,她身上的仙泽一下炸开,尖锐而又刺眼地迸裂在空中,随即如云烟消散。

      祝虞跪倒在地,喷了一口血。

      她想要重新凝香火蓄仙泽,才发觉不过就这短短几步路,她的仙泽已经被耗光了,再怎么努力,凝起来的不过是萤火般弱的微光。

      她干脆试着不要仙泽,往前蹭了一步。

      也就不过几毫厘,背上的威压居然更重,若说方才是一座大山,现下就是两座大山叠了下来。

      祝虞支起来的左腿立即被压了下去,整个人往下用力一坐,又是一口鲜血咳吐了出来,湿淋淋淌到她的长命锁上,又脏了她平日里最喜欢的衣袍。

      她艰难抬眸,看向桌上的纸,还是不死心。

      可膝盖才抬起来一点,又咚地一下砸向地面。

      全身从里到外的疼。

      她皱起了眉,脸色煞白,之前绷紧的决心一下全没了,决心没了,气势就垮了。她突然有些鼻酸想闹脾气,想要呼疼,想在这处四方都是尧倾身上令人安心的檀香味的寝殿里大哭,“好疼,尧倾,你来抱抱我好不好?”
      “我不想往前走了,我走不下去了,你来抱抱我吧,我疼。”

      “尧倾……”最终是没忍住,她嘴唇轻启,缓缓地念了一声他的名字。

      声音在空荡屋中回响,像是往湖水里投了一滴水珠,淡淡地晕开几层涟漪,而后又重归平静。

      祝虞眼神里的光蓦地死寂了,一滴清泪顺着脸颊滑下。

      她垂着头,再挣扎不动了,也不知道再挣扎有什么用了。

      之前她鼓着一口气活着,就是想要复活尧倾。
      因为她觉得尧倾不是坏人。
      外头的人说的都是错的。

      可现在……
      他们错了吗?
      她错了吗?

      天谴的威压如洪流山崩,又如蚊叮蚁噬,叫祝虞直不起背,皮肤又处处疼痛。

      她不知道要救谁了,也不知道弑杀了有如亲父的自己,要留着条命拿来干嘛了。

      不如,
      不如就像之前冷钰说的那样,
      她一命偿一命好了。

      管尧倾作了多大的孽,反正她杀了养育她长大的人。

      忠了义,却悖了孝。

      不如,
      就这样吧。
      以她之躯,偿尧倾养育之恩。

      将这恩怨债,平了。

      祝虞闭上眼,身体往前倒。

      ——“嗡!”

      轰然一声巨响,不平戟破开门飞了进来,擦着祝虞的头发,横在她身前,抵住祝虞倒下的肩膀,叫她坐稳立起来,随即竖直,那戟杆上的红绸带虽然没有解开结,尾端却突然变长,飞起来,飘到祝虞眼前,绕了一圈,蒙住她的眼睛。

      猝不及防,一片血红压入祝虞的眼皮,随即乍然大亮。

      仿若有炊烟拂过她的眼皮,潮湿温热地,叫祝虞感觉自己恍惚间好像睁开了眼。

      只是抬眼一看,眼前不再是那局促一方的天谴,四处有回音的空室。

      热乎乎的白米饭飘着热气,她看到一家人围在餐桌边,坐在矮脚凳上,聊着天吃着饭,热闹极了。

      胳膊粗壮的男人夹起蔬菜,要往一旁的女人碗里放。

      只是菜还没叠在那米饭上,便见得它忽而向下一拍,打到了一个小儿的手上。

      高墙大院里头的规矩多,桌上摆的却也是热乎乎的白米饭,眼下却没有一个人拿起碗在吃。
      只听一个严肃沉稳的声音训斥道:“食不言寝不语,你这样挥筷子敲碗的像什么样?”

      被打手的小儿吃痛缩回了手,求救似地看向母亲,母亲也沉着个脸不帮他,他撇撇嘴,总算规矩握着筷子了,苦着脸低下头扒饭,只是他没胃口,吃了没几口便跳下了椅子,同父亲母亲道一声吃饱了,走出去,呆呆坐在台阶上。

      才坐了没一会,方才那训斥他的声音从后头传来,“不开心了?”

      小儿转头,发现父亲笑着走了出来。

      小儿气还没消,甩头不理,那父亲便好着脾气坐到他旁边,同他说话,“食不言寝不语,吃饭不许敲碗,那是老祖宗的规矩,我们得守着,不过,你方才想说什么来着,书塾里发生什么乐事了?”

      小儿还是有些闷闷不乐,挥着手说,“我看到先生今年做的纸鸢了,足有我和阿明两个人那么大,可厉害了。”

      “是吗,那爹也给你做一个那么大的,保准叫天上神明瞧清咱们衡儿的愿望。”

      小儿猛地侧头,“真的吗?”

      看见父亲肯定的眼神,小儿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乐呵呵跳起来,呼喊声冲破天际,“好!”

      转眼间,小儿拽着个比他人大三倍的风筝一路跑着,将它放飞上天。

      那大大的风筝上,四个毛笔字迥劲有力——海晏河清。

      碧蓝天空下,风穿过一片又一片云层,承托起百千只风筝,风筝尾巴上的须条随风哗啦啦响,仿佛在朝天呐喊,报出风筝上写的心愿。

      “身体健康”
      “日进斗金”
      “家宅安宁”
      “风调雨顺”

      ——“天下太平!”

      顺着那些系着愿望的风筝线,她看到下头捏着线的手,有细皮嫩肉的,有涂满蔻丹的,有粗壮有力的,有皮肤黝黑的,有皲裂干燥的,他们都将细白的风筝线握得紧紧地,像是捏住了希望。

      风筝线飘进了万家门户。

      于是她又看到大水泛滥时,戴蓝发带的妇女摔倒在地,脚被倒下来的树压住,起不了身了,却还是抬头拍着手,哄自己的孩子快往前跑,流着泪迎接自己的结局,却笑着吓孩子“小饿死鬼还不跑,饿死鬼娘就要抓住你咯”,她看着孩子的背影,默默流泪,身前却突然伸出一只手,二话不说要将她拽起来,几个妇女站在她身后,替她扛起了树木,几个人互相搀扶艰难逃命,最终与孩子汇合;

      看到了之前那求钱烧心治病的瘦杆子,眼下他的兄长已经能自己行走,他们发现了墙角祝虞留下的神像,将她捧了起来,恭敬供奉。

      她还看到树干下倚着,没日没夜叫着柳夏儿的柳方氏,每日都有人去照顾他给他送饭,他心里清楚人心好坏,每次都要与人磕个头才接过别人的吃食;

      看到书塾里稚嫩却嚷着“人之初性本善也”到小脸发红的小儿;

      看到了田野里生机勃勃的麦田和稻穗……

      那是数不尽的太平之象。

      ——“咚!”

      突然,一声异样的嗡鸣。

      一截冰冷的银柱戳破了“海晏河清”,戳破那盏大大的蓝色风筝,将它一路钉到地上,将漫天的风筝席卷压倒在地。

      瞬息,银柱落地之处,周遭十里的百姓吐血倒地,像是被抽干了魂,顷刻毙命,而人们脚下,土地上的所有麦田失去了生机,稻穗枯萎败坏。

      人们餐桌上的米饭不见了。

      没几日,他们的笑容消失了,面黄肌瘦,形如枯槁,像是披着皮的骨架子,随后他们失去了行走的能力,爬在地上捡野草,捡泥土往嘴里塞。

      可是还是不够,还是好饿。

      他们爬进每个人的家里,搜刮,掠夺,有金吞金,有银吞银,可金银不饱肚子,于是他们又将目光投向了身旁的人,凶神恶煞地撕开衣裳,不管是锦袍也好,粗布麻衣也好,骨柴一般的指甲都能划破,然后他们割开对方的喉咙,贪婪地饮血,撕皮,咀嚼,下肚,餍足地捧着一副骨架子感叹终于报餐一顿。

      随即脖颈一凉,转而成为他人腹中食。

      田地里的枯骨一副叠着一副,身下压着的正是那些上达天听的心愿。

      “身体健康”
      “日进斗金”
      “家宅安宁”
      “风调雨顺”

      ——“天下太平!”

      祝虞一下猛地睁开了眼。

      红绸识趣地卷开来,只是抽离时,无意划破了祝虞眉心,一丝红血沁了出来,活像一只流了血泪的眼,疼得微微眯了起来。

      祝虞盯着猎猎飞扬的红绸,突然间,想起了自己体内藏了很久的东西,从前碍于梦魇,她从不敢乱动。

      今日……

      祝虞左手竖起两指,艰难抬起到胸前,右手立三指,自丹田处停顿,闭上眼,感受那被她埋积了很深的东西,直到它探出头,叫她的身体微微发热,她抬起右手,至胸口前,用力向下一翻。

      登时,她周身散开剧烈的气场,似波涛一般冲向四周。

      她身上的疼意顿时消减了很多,膝盖不再重得抬不起来。

      她伸出手,握住了不平戟,倚着它站了起来。

      这回,背上的两座大山恍若凭空消失了,她再不觉得沉重。

      此时最合适的做法,该是她转头离开。

      可她还是有些放不下尧倾。

      她强撑着,走到石桌旁。

      到了这里,她才隐隐感觉双肩有山压之势。

      她低头去看那诱着她一路走来的纸片。

      结果那张纸片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边角还极其不规则,显然是某处撕下来的边角料。倒是上头压着三块之前她送过来的铜板。

      她伸手拂开铜板,整齐堆在一边,而后去摸一旁的纸片。

      她动用起身体里的那股力量后,突然变得很敏感,指尖才碰到纸,她便感受到那是山河四宝的一部分,伧暇纸。

      尧倾拿这个做什么?

      祝虞指节往回勾了勾。

      莫不是他自己本身就想成神?
      成神,而后应天谴吗?

      有传说称,仙应天谴,身赴死;神应天谴,贬为仙。

      祝虞忽而懂这满地的毛笔是为什么了。

      他是想在伧暇纸上留下名字,进而成神。

      以尧倾的功力,若是神谱肯认,不消完整的山河四宝,随便提笔照旧能留名成神。

      若是神谱不肯认,用一整套山河四宝写名,都无法成神。

      是以这么多年来,就算成神的方法摆在那,也少有人去争夺山河四宝。成神者必心怀苍生,费劲写下一纸姓名不过是上交投名状,允不允通过,还得看神谱认不认。

      “咳……咳咳咳!”

      祝虞到底还是修为不够,眼下那股力量也就醒了一会,眼见又有熄灭之势。

      怕困死在这里,祝虞不再耽搁时间,将嘴角的血抹了一把,习惯性将嘴里的血咽回肚子里,抬腿朝外走。

      才往前跨了一步。

      余光瞥到什么东西,她猛然定住。

      之前站在门边的时候,注意不到这处地方。

      眼下离的近了,又不再盯着纸片瞧了,那玩意很轻易地便吸了人的目光去。

      祝虞侧头去看。

      菩提树树干上挂着一幅画。

      那是副笔触很笨拙的工笔画,看得出作画之人并不擅丹青,但那人却用尽了十足十的诚意与虔心作画。

      画中的人淡淡然飘飞在空中,一身红衣,身披战甲,却像是天池里的莲花,宁静婉约地在水面上漂浮,叫人直觉自己的心仿佛在她面前化作了天池水,承托着她,循着她的轨迹,荡开了几层涟漪,好一副沁人心脾的真神慈悲圣洁之姿。

      光是一眼,看着她的身姿,祝虞心便发颤。

      可很莫名的,那画中人的脸模糊极了,祝虞怎么都看不清,不仅看不清,还越来越眼花头晕。

      唯有她发簪上那一朵小小的落凡尘格外清晰,新鲜得宛如刚从树上摘下来一般。

      祝虞见那处能瞧得真切,便鬼迷心窍瞧个没完。

      瞧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呕了一口血,身子发软,意识模糊地向后倾倒。

      不平戟及时上前来承托住她。

      她满脑子想的却还是那朵蓝色的小野花。

      小野花?

      似是触动祝虞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

      她记得,那好像是很久远很久远的事情了。

      野花本无名,但据说万年前,天界有位女武神,格外喜爱这样的野花。

      于是她带着野花回了天界,处处种满,采用了凡间的歌谣,给这样的小野花取了名。

      “仙子落凡尘,怜我民心苦。”

      故而此花名:

      落凡尘。

      ……

      “诶诶诶,有人从天上掉下来了!”

      茶楼喧闹突然随着这一声叫嚷止住,大家纷纷抬头往上看。

      只见一支大戟,承着一个粉衫破碎的女子飘然下坠。

      楚尘芳愣了一下,夺过灵芝手里的瓜子叫它往前看。
      围坐桌边的两人瞪大了眼睛,拍桌而起。

      “祝虞!”
      “丫头!”
      “仙子!”
      “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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