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Chapter1 游子归家 ...
-
秦酿有一个用了很多年的陶瓷杯，上面是极具特色的彩绘图案。
美中不足的是先前摔过一次，幸好没有掉在地上，只是在杯子边缘磕了一个小缺口，他每次喝水都会小心避开。
每当有人问起为什么不换一个新杯子的时候，秦酿总是一笑而过，草草答道：“习惯了，懒得换。”
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个杯子，不仅仅是一个喝水的工具，更是他心中那个人留下的痕迹，像那个人的影子，陪伴他走过有苦有乐的八年。
如果让他知道自己这么做的话恐怕还是会难以理解吧。
*
秦酿在重庆已经住满三个月了，在这间民宿里住的时间算是长的了。民宿的老板是个热情好客的人，偶尔会在晚上邀请秦酿一起出门散步，感受从嘉陵江吹来的阵阵晚风，静谧而祥和。
每次散步回来，秦酿的心情都会变得格外舒畅，仿佛所有的烦恼都被那江风带走了。
从刚来的头月一丁点儿辣都不沾，到后来的火锅不兑水，他逐渐融入了这个别称是“山城”的浪漫雾都。他甚至开始喜欢上了这里潮湿的天气和弥漫在空气中的烟火气。
笔下的游记重庆篇快要写完了。这三个月里，他走遍了山城大大小小的街巷，从热闹的解放碑到幽静的山间小道，从古老的磁器口到现代的洪崖洞，每一处都留下了他深深的足迹。
他也吃遍了山城的美食。文章中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他对这座城市的热爱和赞美。
只是这一次应该就到这里了。
出版社的编辑曾多次询问他为何不再继续写下去，毕竟之前放出的段落反响特别好，完全可以多出几个篇章，比如内蒙古、西藏等地的游记。
编辑们认为，以秦酿的文笔和对这个世界细腻的感知力，完全可以写出更多精彩的文章。
为什么？这个问题秦酿也没有想过，是父亲的话令他幡然醒悟。
一个星期前。
“爸，我上周给你寄的东西收到没？”秦酿倚在窗边，目光穿过玻璃，落在楼下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对面低沉沙哑的声音通过听筒传入秦酿耳朵：“收到了，你怎么又寄了这么多。”
“那我现在在外面不能经常买东西给你，肯定一次性给你邮过去啊。”
“你也知道啊。”秦辉尧长长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
他沉默了片刻，语气突然变得沉重：“秦酿，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回来找份稳定的工作吧。我不求你待在龙岩，但起码在福建吧？”
秦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窗框，眼神有些迷茫。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听着父亲的声音：
“茫茫人海中你想找到一个人不容易，这么久了，该放下了。”
秦辉尧说完后没有再开口，而是在等待秦酿的回答。
过了很久，秦酿才轻声说道：“给我点时间想一想吧。”
他挂断电话后依旧倚在窗边，久久没有挪动位置，手机屏幕亮起又熄灭，时间在无声中悄然流逝。从天清日白到云霞满天，诸多顾虑划过脑海，幻化为一张去鹭岛的机票。
在山城的日子里一切都是那么地惬意，听他们用重庆话对骂特别有意思，那种独特的方言充满了独属于这里的烟火气和生活味，秦酿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听不懂的地方还有民宿老板为他解说。久而久之，他和老板成了好友。
得知他要回家乡后，老板特意亲手做了一顿饭为他饯行。
“小秦啊，我希望下次回来你不再是一个人。”
老板真情实意的祝福在秦酿听来有些酸涩。
秦酿注视了他良久，才露出一个苦笑，缓缓答道：“我尽量。”
老板哈哈大笑，爽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豪爽：“有你这句话，那我也尽量把这民宿开久一点哈，等你把乖乖带来给我瞧瞧喽！”
他的笑容里带着几分调侃，却也透着真诚。
秦酿也抿唇一笑，用重庆话回答道：“要得。”
*
于是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登上了飞机，飘忽在云层之上，闭目养神的顷刻，在茫然间降落于高崎国际机场。
六月份的厦门已经很热了，秦酿刚下飞机就感觉一股热浪朝他袭来，仿佛要把他整个人都吞没。
天高云淡，烈日当空，想来龙岩也不会凉快到哪去。
厦门一直是龙岩人往返外地的中转站。秦酿找到自己的行李后打车前往动车站，他要赶四点去龙岩的动车。
途中遇到红灯时他正望着窗外发呆，街边一道掠过的身影分外熟悉，却又十分陌生。
秦酿的心脏砰砰直跳，他急忙降下车窗寻找，可那身影早已消失在人海中。
从头到尾短短十秒，无论他怎么寻觅，都不再发现。
秦酿几乎要怀疑自己的眼睛，这会不会又是自己的错觉？
先前在榕城的时候就有过类似的情况，跟现在一样，一眨眼过后就找不到了。
曾经的一切那么美好，却在一瞬间支离破碎，如同那镜中花水中月，轻轻一碰就消散了。
太虚，太不真实。
那段日子他太难熬了，那个人突然毫无征兆地离开了学校，连一声招呼都没有打。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秦酿感到措手不及，仿佛被突然抽走了生活中的一个重要支撑。而更让他难以承受的是，同年段的学生们在他经过时，总是指指点点，投来怪异的目光。
那些目光如影随形，仿佛是一把把无形的利刃，不断刺痛着他的心。他能感受到，那些同学虽然表面上没有说什么，但背地里肯定在议论纷纷，不知道又在怎么嚼舌根。
这也是为什么他不愿待在福建的原因之一。
他害怕走在大街上，突然就遇到一个曾经把他推入深渊的人。他不知道，如果再次面对那些人，自己是否还能保持冷静。他更害怕，那些人会不会向外大肆宣扬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秦酿不敢赌。
他不敢赌自己能够再次面对那些痛苦的回忆，不敢赌自己能够承受再次被伤害的风险。
那段经历他不想再面对了，那是他一辈子的噩梦。
无论他走过多少地方，看遍多少锦绣河山、人间真情，始终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坎，是一团脏秽的污点，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记忆里。
擦不掉，抹不去。
只能不断往上面增添新的色彩，好掩盖那个不堪、卑微的自己。
至少暂且是有作用的，能够让他在面对过去的阴影时，不至于完全崩溃。
秦酿默默地戴上了口罩，静静地站在月台上候车。
月台上人来人往，嘈杂声不断，但他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就在这时，有人从后面拍了他的肩膀。
“好久不见！”女孩蹦到他面前，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热情地打招呼。
面前这个拖着行李箱的是温欣儒——他高中时期很要好的一位异性朋友。如果没有她，秦酿高三最后一个学期也很难撑下来。
“秦酿同学，回龙岩你也不告诉我，太不仗义了吧？”温欣儒佯装生气，语气里却带着一丝调侃。
秦酿顺手拿过她的行李箱，帮她提上了车，“不是还没到嘛，再说了我也不知道你要回去啊。”
两人找到各自的位置后才发现是挨在一起的。
“你是不是记性不太好？我年初才跟你说我现在在厦门工作好不好？”
秦酿心知自己不占理，抱拳求女侠饶过后才岔开这个话题。
温女侠放了个小长假，准备带父母出去玩玩，一问打算去川渝，秦酿便向她推荐了自己住过的那间民宿。
温欣儒打趣道：“报你名字给不给优惠？”
秦酿“嘶”了一声，将手上的花生壳扔进了垃圾袋里，“我不知道啊，你可以试试。”说完把仁扔进了嘴里嚼碎，“没龙岩的好吃。”
评价完温欣儒的花生后他拍干净手，喝了几口矿泉水，重新戴上口罩。
“倒真是有点想念标致矿泉水了，心里的Top1，不管哪个牌子都替代不了。”
“所以他也是任何人都替代不了，对吗？”温欣儒冷不丁开口的一句话足足把秦酿吓一跳。
秦酿眸色一暗，长睫微颤，“……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明显察觉到秦酿的情绪后温欣儒降下了声调，温声细语道：“秦酿啊，我太了解你了，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秦酿阖上了眼眸，“抱歉，我不该冲你发脾气，你说得对，我从来都没有忘记他。我喜欢他，但我也恨他。”
他的语气里透出几分疲惫，但更多的是无奈。
温欣儒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但她最终没有开口。
动车划过沿海低地，穿入一座座大山，钻出一个个隧道，耳边是熟悉的轰鸣声。当不远处的建筑落入秦酿眼帘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很久没有回来了。
返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脚掌真真切切踩着这片土地的时候，秦酿的眼尾终于泛起了一点红色。
即使在这里发生过许多不太美好的回忆，但终归是他的家，是他从呱呱落地到去上大学前，一直生长的地方。
正好遇见，两人索性一同前往市区。路上秦酿就没闲过，看着车窗外经过的地方，同记忆里进行对比。
司机见他这般，主动挑起话题：“两位是第一次来龙岩吗？”
“啊？”秦酿和温欣儒被他一问有些哭笑不得，这个司机怕是忘了目的地在哪吧？
“我们是本地人，只是好久没回来了。”秦酿说。
虽然闹了个笑话，但司机一听他们也是龙岩人，话匣子也就打开了。
起先秦酿还会同他聊上几句，但他到底是不太喜欢社交，没说几句就感觉电量不足，所以后面基本上都是温欣儒在和司机聊。
两人是在九一北路分别的，温欣儒家在龙初附近，因而在此下车。
边上就是第一医院，秦酿依稀记得那年高一暑假到这里做了一个手术，为此休学了一年，又都没怎么运动，让本就不喜欢体育锻炼的秦酿更加不想动了，但总有一个人喜欢在体育课的时候拉着他在操场上慢跑。
那人会在他身旁说：“想要健康要好好运动才行啊！”“跑不动的话跟我说一声，我拉着你跑。”
那时候的风很微弱，下午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为他渡了一层柔光，很美很美。
——
拖着行李箱终归是不方便坐公交，秦酿又打了一辆车。这次的网约车司机话少，一路上都开着车载音乐。
也好，不用他费神去回答了。
他家在一个老小区里，沿着楼道往上走，墙壁斑驳，地上尽是些掉下来的白灰。如此这般，他这次回来势必是要买套房了。
叩叩叩——
“来了。”室内的男人伴随着脚下的拖沓声走到门关开了门。
门外同他差不多高的是他的儿子秦酿。四目相对，久久无言。
半分钟后才反应过来，侧身让他进了门。
秦辉尧没想到他真的听了自己的话回来了，也没料到竟然这么快。
家里也没什么菜能为他接风洗尘，秦辉尧拿上手机就想去菜市场买点，被秦酿一眼看穿。
“不用了，这个时间点市场也没什么新鲜的菜了，随便吃点就好。”
“那我去把中午的菜热一下，你先把行李收拾了吧。”秦辉尧说。
……
秦辉尧把饭菜热好，秦酿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还带着他的彩绘陶瓷杯，装了杯水就在餐桌上坐下，谈起了他准备买房的事情。
“我刚才看了几套二手房，有一套挺适合的，81平，我们两个人住刚好，在莲东。”
男人抬起头，随后起身进了房间，再出来时他把一本房产证和一串钥匙放到了秦酿面前。
“你上大学的时候我给你买的，只是没跟你说过。在万达附近，你找个时间过去看看。”
“那你怎么不搬进去？”秦酿问。
秦辉尧的回答不出他所料：“我现在这边住的挺好的，况且你年纪也不小了，早点找个人定下来，这套房就当你的婚房，别老在一棵树上吊死。”
秦酿是固执的，只要是他想做的事，任何人劝都没有用。认定的人也一样，哪怕那个人不喜欢他，他这辈子也不会找别人过日子。
但他对父亲给他准备了一套房这件事感到意外，或许是想补偿他吧……
秦酿瘫在床上，身下的床单是他吃饭前换的，在箱子里放久了，带着一点奇怪的味道，但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
路上林林总总花费了好几个小时，他早就累了，躺在床上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都说疲惫的人晚上睡觉是安稳的，可秦酿还是做梦了。
眼前全是下午在人群中一闪而过的身影，梦里的秦酿推开车门，扒开人群追了上去，可跑着跑着人又不见了。
秦酿茫然地停了下来，旁边是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周围是来来往往的人们。
时间在他身上暂停，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依旧停留在原地。
黑暗吞噬了身边的一切场景，他一个人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虚空中，不知道过了多久……
光亮渐渐四散开，秦酿半遮住自己的眼睛缓缓适应。
取而代之的是高中时期学校的操场，不远处红色的塑胶跑道上有一个人在跑步。
秦酿一眼就认出那人是谁，他迈开步子追了上去，可那人像是背后长了只眼睛似的，加快了速度。秦酿也跟着加速，谁知他越跑越快。
秦酿边跑边喘着气，心脏突突跳地飞快，他望着远处的身影，心道：“在梦里你也不肯让我追上你吗？”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Chapter1 游子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