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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岁暮其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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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省的一月是湿冷,日落早,夜晚泛着潮,群山间冷雾迷蒙。
但对虞择一来说,零上几度的室温,暖和得要死,一件皮衣就够了。
“仙雾凤鸣拿铁……”
“武夷肉桂拿铁……”
亮堂的小咖啡馆,木质柜台里,虞择一翻看着将遴新定的菜单和配方,“西湖龙井拿铁……”
叹道:“这么特色,能当招牌了。怎么想到的?”
将遴一边把这家伙敞穿的皮衣拉好拉锁,一边说:“你上礼拜不是教了我调酒么。”
虞择一哑然失笑,“我的小店长真是活学活用。那那个什么……冬日特供梧桐拿铁,还上架吗?”忍不住握他的手。
“下架呗。口味没区别。”
“叶子呢?”
“跟这三款随送就好了。”
“哇,是新款吗!”
唐唐洗完盘子蹦过来,“材料到了吗?我想尝尝我想尝尝~”
“嗯,给你做。”
将遴转身去磨咖啡,虞择一坐到电脑前,打开新菜单的文档,斟酌片刻,敲了几行文案。
「仙雾凤鸣」
「蜀国多仙山。青冥倚天开。」
「武夷肉桂」
「溪边奇茗冠天下,武夷仙人从古栽。」
「西湖龙井」
「荷花开后西湖好,载酒来时。」
咖啡端上来的时候,热气还蒸着茶叶清香,连虞择一都忍不住小尝一口,只不过苦得肠子都悔青了、恨不能把刚才写的全删了就是。
“嘴急什么,这杯是你的。”将遴又给他端了一杯。
“我就知道小店长偏心我~”
喝到甜甜的咖啡,大尾巴又开始晃来晃去。
唐唐:“虞哥你真没品味,加那么多糖,别的什么味都喝不出来了。”
虞择一:“我怎么没品味,我最有品味,从此以后我规定了,谁最能吃糖,谁当皇帝。”
唐唐:“昏君!”
虞择一:“你承认了!我是皇帝!”
唐唐:&*@%#
将遴笑着摇摇头,看一眼时间,七点多了,姐姐那边应该已经起了。
去窗边拨了个电话。
“Morning~遴遴~”
“早,姐姐。今天小年,你还好吗?”
“好极了。”将逸笑笑,“你不说,我都忘了今天小年呢。妈怎么样了?”
“挺好的。家里一切都好。你……春节回来吗?”
“你知道的,我没假。等我今年休年假,再回去看你们,好吗?”
“……嗯,好。”
电话挂断,将遴想起什么,转身问:“唐唐,今年春节你有一周假,休吗?还是攒着?”
“我不用休!”唐唐大咧咧笑着说:“我要勤恳上班!拿三倍工资!”
将遴也勾唇:“好。虞择一,你呢?要回老家吗?”
“不回。”
“我该排下个月的休了,你准备哪天休年假?”
虞择一轻笑:“哪天都不休。要是有急事,我再告诉你。”
“行。”
叮,烤箱响了。
将遴进厨房盛小蛋糕,虞择一跟进来洗咖啡杯。
想了想,将遴还是问:“过年了,不回一趟老家吗?店里你不用担心,没影响的。”
虞择一只是说:“不回。”
“那你……春节就自己过?”
“不用做饭洗碗,多好啊。”他微微一笑,“再说我不是还能去找于老四吗?他家倒是人多热闹。”
“要不……来我家?”
“什么?”
其实将遴非常不愿意别人知道自己家里的事,更不愿别人看到自己家是什么样子,抿了抿唇,犹豫又犹豫,还是硬着头皮说:“春节……要不要……来我家吃饭?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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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腊八就是年,离城小县城,早就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从山脚到山上,红春联、红灯笼,步步高升,步步喜庆。灯会还没结束,打山腰俯瞰,游街的花灯斑斓摇曳。仰望,漫山星烛。南省植被茂盛,参天大树拔地而起,也都挂了灯笼彩带,一派喜气洋洋。群山环绕里,烟火升天又炸开。
走在路上,有人架着挂鞭放鞭炮,衣架一挑,火苗一点,噼里啪啦,火光纷飞,明明是震耳欲聋的声响,孩子们也只会捂着耳朵大笑。
“小将哟!过年好啊!”
有人朝他们笑着打招呼。
将遴勾起唇,也挥挥手:“过年好。”
“吃饭了没得!屋头弄了甜烧白、咸烧白,进来吃两口噻!”
“不了,谢谢。马上回家吃了。”
“你姆妈咋个样嘛!还好不!”
“一切都好。回去了!新年快乐,财源广进。”
“财源广进!”
告别邻里,将遴领着虞择一又经过几户人家,终于到了那扇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小木门,只需要把手从门板后绕一下,卸了闸,一推就开。小院里满是葱郁花草,堆积着工具,小屋近在眼前。
这片小小的、小到充满亲和力的院落,却让本就紧张的虞择一更紧张了,脚步停顿好几次。
“Darling,我才发现没买鞭炮诶,你说……”
“别买了!你还要买多少!”
将遴扭头看他。
高挑乖张的男人,此刻拘谨地垂着头,左手右手拎了六大兜子礼品!!五花八门什么都有,补品、药材、衣料、首饰、水果、新鲜鱼羊肉……
“要不我再买个……”
“别买了!进屋,回家。”
将遴率先推开屋门,看向靠坐在床头的母亲,“妈,我回来了。这是择一。”
“阿姨过年好!我叫虞择一。”匪气冲天的虞择一此刻礼貌得像只小羊羔,笑得乖乖的,抿出两个小梨涡,那铆钉黑皮衣跟了他都窝囊。
“好,过年好,”将秋笑着招手,声音嘶哑漏气却温和,“不是说来吃个团圆饭,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沉不沉?快放下吧。”撑着就要起身迎接。
“阿姨您坐,”虞择一扶着她靠回去,眉眼含笑,嘴上匆忙局促:“我也是不知道买什么了,想着您身体不好,就带了点百合、山药、西洋参。哦,这个料子是我看着还不错的,颜色也喜庆,您要是喜欢,拿来赶个衣服、缝条被子,都行。还有我听说咱本地过年得吃鱼,就买了条,活的。”
将秋笑得合不拢嘴,和蔼极了,拍着他的手背:“好啦好啦~哪有那么多讲究,你真是有心了。将遴,把桌子支上,给人倒杯水。”
“行。”将遴刚把凳子搬来,“你先坐。”
虞择一坐下,看着将秋,就像个眼睛亮亮的乖学生,“阿姨,我听说您是老师?叫阿姨多显老啊,您还这么年轻,我叫您将老师好不好?”
“好啊~都好。”苍老的眼睛明媚温婉,岁月带来了皱褶,却磨不去神情里文雅端庄。将秋说,“一看你上学的时候,就是个好孩子。”
虞择一讪笑一下,“只是成绩好而已,别的事,没少让老师操心。”
将秋笑了:“男孩子嘛,有活力很正常。看你这样子,大学刚毕业?考的哪里?”
“我今年都三十了。考的北省航天大学,德语系。”
“喔,了不起,了不起。文科生?”
“文科生。”
“唉,现在啊,文科生是不好找工作。我带过不少学生,到了你这个年纪,早都转行了。”
“将老师,您是教什么的?”虞择一规规矩矩坐着,欠着点身子。
“语文。”
虞择一当时眼睛就亮了,“难怪您这么有气质。腹有诗书气自华。”
将秋笑笑:“我听将遴说了,你特别有文采,会写诗,会翻译,店里的酒单都是你做的。”
虞择一谦虚道:“都是班门弄斧。”
“喝水吧,客人。”将遴挑眉,把一杯水端到他脸上。
虞择一被逗笑,“谢谢。”眼看他往外走,“你要去做饭?”
“嗯。”
“我跟你一起。”虞择一站起身。
将遴探个头回来:“不用。你俩聊天吧。”
“今天除夕,菜多不好做,而且,我想和你一起。”
一起过年,一起做饭。
“……好。”
跨过石板窄道就是厨房,小小的四方地,差点挤不下两个大男人。
虞择一麻利地洗菜,看这样式,问:“素烩,豌豆尖,干煸四季豆?”
“嗯,还有甜烧白和咸烧白。我妈吃不了辣。”
“清炒豌豆尖和干煸四季豆我倒是会,我来吧。其他的我给你打下手。不过……这不也才五道?不用凑个六六大顺什么的?”
“六道。”将遴在案板切着肉,随口答。
“还有什么?”他也随口问。
“凉拌折耳根。”
“凉拌什么玩意儿???”震惊关了水龙头。
将遴瞥他一眼,说:“折耳根。”
虞择一:“……”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将遴忍着笑,一边把五花肉切好整整齐齐一排,一边没什么表情地说:“折耳根清热解毒,对肺好,而且很清香。北方没有吗?那你一定要尝尝。我们这家家户户过年都一定要吃的,是习俗。”
“知、知道了……”
又是一阵沉默。
“诶,折耳根不算菜,我给你做锅包肉吧。”
“正宗锅包肉。尝尝?”
“好~”将遴眉梢微挑,“那折耳根……”
“……吃。当然吃。入乡随俗。”无奈勾唇。
看着将遴把泡好的糯米蒸上,又去拿红糖,虞择一从背后搂住他,忍不住问:“这就是甜烧白吗?”
“嗯。”
“可以多放点糖吗?”
将遴笑笑:“可以。皇帝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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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有余,岁岁平安!”
三人干杯,小桌上摆满菜席,素菜清新,翠绿配红果,甜烧白、咸烧白切得工整连贯,刀功极佳,肉被蒸得出油。
人坐齐了,屋子也挤满了。
将秋动筷子,先夹了块锅包肉,温柔地说:“这是小虞的手艺吧?”
“是,我老家菜,您尝尝。”
“外酥里嫩,酸甜口的,真不错。也是个持家的好孩子。”
将遴尝了一口,白醋呛香,白糖勾芡,不过……“虞择一,你确定这道菜原本有这么多糖?”
“我确定!你信我,我没故意多放糖,锅包肉本来就这样。”
“噢。”将遴说着,夹了一筷子折耳根,若无其事开始吃,又给虞择一夹了一筷子。
虞择一:“……”
将遴挑眉。
虞择一:“……”
颤抖的筷子,颤抖的手。
颤抖的眼神,颤抖的嘴角。
折耳根,一根。
放到嘴里。
如引线遇到火苗,十几吨TNT当时就炸了。
窜天的腥臭攻击鼻腔,浓厚的恶寒钻进脑仁。
虞择一,人没有表情,但是心已经死了。
是装了一辈子的习惯让他维持着体面。
将遴:“喜欢吗?”
虞择一:“……喜欢。”咽下去。
将秋笑道:“没想到小虞北方人,也吃折耳根。我们这好多本地人都吃不惯呢。”
虞择一:?
虞择一:?!
神情变了又变。
将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瞬间的崩溃,和将遴难得的朗声大笑相比,忽然就不算什么了。于是虞择一也笑了,笑得无奈又宠溺。
将秋给虞择一夹了一块甜烧白,说:“也就你陪他闹了。我说将遴怎么越来越爱往外跑,原来是找你玩去了。挺好。我放心。”
虞择一说:“将老师,要是我做菜也合您胃口,就经常过来给您做饭好不好?”
将遴意外地看他一眼。
“多麻烦你啊。”将秋说。
“不麻烦的。我家就住巷尾,一个人也是闲着,不如下午多来看看您,正好来找将遴玩。”
将遴说:“我下午在店里。”
“你不是要回家吃饭嘛。我过来找将老师聊天,蹭你一顿晚饭,再和你一道去上班。小店长不愿意收留我?”
“……那你来吧。”
正聊着,将秋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将遴立刻放下筷子上前拍背,“妈,慢点。”
“咳!咳咳……没事……咳……”
拍着,扶着,又拿张纸巾垫着,费尽力气咳得眼泪花都出来,才咳出口痰,仔细看过没血才放心。虞择一递上水杯。
将秋慢慢喝过水,“没事,好孩子。影响你们吃饭了。”
其实刚才做饭的时候,将秋就一直在咳嗽,将遴就一趟趟往过跑。从一进门到现在,将秋咳了多久,将遴就在身边陪了多久、照顾了多久。
难怪。
难怪他总没时间。
虞择一垂下眼,挤了个笑容:“这算什么影响。以后下午将遴上班,我都过来陪着您。”
将秋伸手抚过他脸侧,就像爱抚一个小孩,“好孩子,不用担心我。有你这么孝顺又漂亮的小孩,出来打工,家里肯定舍不得吧?春节怎么也不回家?”
眼里泛起雾,他任由将秋摸了摸他的脸,笑道:“没什么舍不得的。”
“我这身子骨,就不出去了。等会儿,让将遴跟你出去放烟花吧。既然都在黎县,就是自家人。咱们一家团团圆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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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星火,属于我们的烟花也升起又炸开。
咻——噼!啪!
五彩斑斓。
这一带都是山石,一大片平台,专门供人放烟花。小朋友们嬉笑打闹,大人们也都仰望天河。
“虞择一。”将遴看着接踵而至的花火,轻声说。
“嗯?”虞择一听不清,温柔低头把耳朵凑过去,“怎么了?”
“你真愿意常来?”
“我天天来。”
“即便……我家是这样的?”
“哪样了?我喜欢。”
“真喜欢假喜欢。”
“真的。”
将遴偏头去看他。
他也在看他。
烟花灯火辉映着我们的脸,暖融融的。
就这么看了一会儿,虞择一忍不住轻轻亲在他唇上。
“……有小孩呢。”将遴耳垂泛红。
虞择一轻笑,“没事。没人看见。”
将遴伸手把他的皮衣拢好,给他拉拉锁:“总是这么敞着……也不怕灌冷风。走吧。”
“嗯。”
刚一转身。
“梆梆糕~!蒸蒸糕~!窝丝糖~~!好吃得很哟~”
梆梆梆,梆梆梆。
“叮叮糖~叮叮糖~叮叮糖叮糖~!好吃得很哟~”
小贩推着小车,敲着小木梆子,由远及近,走走停停,小孩子们都往上扑,大人也就笑着凑过去付钱。
“什么好吃的?叮叮糖?”虞择一也探个脑袋,和那帮小孩没区别。
将遴笑笑,上前买了一袋叮叮糖来,小纸袋包着白块块,朴实无华。“就是麦芽糖。”
“我尝尝。”伸手捏一块碎块塞进嘴里,嚼嚼嚼,嚼嚼嚼,嚼嚼嚼。
嚼嚼嚼,嚼嚼嚼……
逗得将遴直笑。
终于嚼完,虞择一言辞凿凿:“多买点,以后打辩论塞对手嘴里。”
“哈哈哈哈哈哈。好吃吗?”
“好吃。还要。”
“都给你。”
“不想拿。你拿着。你喂我。”
“多大人了?”
“三十啊。我懂了,你嫌我老了。将遴你嫌我老了!”
“…………张嘴。”
“嘿嘿。”
万家灯火,一轮新月。
群山之上,怎么也燃不完的七彩烟花接连炸开,怎么也不停息的人流来来去去。笑着,闹着,熙熙攘攘,一派烟火气里,两人的背影在其中若隐若现,沿着山路渐渐走远。
小孩子们还在跑着,小梆子还在敲着。
“叮叮糖~叮叮糖~叮叮糖叮糖~”
“叮叮糖~叮叮糖~吃了不想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