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5、春晚其三 ...
-
好大的雪。凛冬。
雪落在皮肤上,化成了水,湿漉漉的。
将遴呼吸着湿冷的风,踏着冰雪在破落街道前行。路灯昏黄。
这是哪?
暖橙的光照亮一个小门脸,他抬头望去——「Phoenix」。
酒馆么?
猩红的不死鸟的装饰,是这片冰天雪地里唯一的暖色。
风雪呼啸,他用力推开门,踏进温暖空间。
琳琅酒水摆满酒柜,吧台后,长发的年轻男子扭头望过来——惊为天人的眉眼,雌雄莫辨的瑰美轮廓,带着轻狂姿态,对他漾出一个年轻的笑:“随便坐。喝点什么?”
将遴顿住,血液逆流。
虞哥……
回过神来的时候,眼眶里已然泪意酸涩。
我好想你,哥哥。
而年轻的虞择一无所察觉,正把一本酒单递向他,冲他挑了一下眉。
将遴吸了吸鼻子,在吧台前落座,翻看着酒单。手指在发抖。
熟悉的起名方式,熟悉的文案,熟悉的手笔……
但,并没有他所熟知的那些「花孔雀」、「考狄利娅」……
这是什么时候?
见人迟迟没出声,美男子俯身,肘撑着吧台,主动说:“需要为你推荐吗?”
将遴抬头,隔着几个世纪望向他,望着这年轻的面孔,恍神很久,才逼着自己抿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我……不擅长喝酒。你随便调一杯就好。”
虞择一笑了笑,说:“好吧,那你喜欢甜一点?还是苦一点?酸一点?烈一点?”
好年轻……
将遴盯着他的脸看。
并不是指长相,或者说,不止是长相,而是这个语气,这个姿态……
让他想起四个字。
年少轻狂。
将遴拼尽所能平复着心率和呼吸,轻声说:“你喜欢喝什么,给我调一杯一样的。”
“行~那就Cosmopolitan~大都会,希望你喜欢。”
虞择一笑得散漫,转身去为他调酒。
复古吧台后,暖橙灯光下,熟悉的姿态,熟悉的动作,还有长勺将酒液滴在手背时,熟悉地低头抿去,熟悉地含了含轻尝。
调好了。
他把酒端给他。
杯光摇曳,像温暖的琥珀。
将遴轻轻喝了一口。
好甜……
“你是……新来的调酒师么?”他试探着问。
“嗯,你怎么知道?以前来过?”虞择一眉眼弯弯。
将遴轻轻摇头,“没有。”
店里没有别的客人,虞择一就在他旁边坐下,朝他轻笑,犬齿露出来时带着痞气:“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从哪儿过来的?”
“我……是南省人。”
“哦?那怎么来鹤县了?”
男人很年轻,很漂亮,衬衫颜色鲜艳得过分,黑红印花,跟他耳钉的红玫瑰很配。
将遴也不知道。他想了想,说:“这是……我爱人的老家。我来找他。”
虞择一噙着笑,挑眉打趣:“嗯?叫什么?也许我认识呢。”
将遴无奈地笑了。
叫虞择一,你认不认识?
他没说,只是说:“没事。”
虞择一似乎很擅长跟人聊天,毕竟这是他的职业,他笑着:“不说算了~不过,你这么年轻,就结婚了?你多大?”
“三十。”
“呀,那我得叫你声哥,我虚二十四。”
二十四么……
二十四岁的虞择一,是这样的么。
将遴打量着他,抿了一口酒。好甜……
他忍不住问:“你这么喜欢喝甜的?为什么?”
“不为什么啊。甜的不好吗?人生已经很苦了,还喝苦的,那不是自讨苦吃么?”
意料之中的答案。
将遴轻笑。
“怎么了,你不喜欢么?需不需要我为你重新调一杯?”
“不用。谢谢。”
将遴又抿了一口酒,偏头看向酒馆另一侧,书架上的书。
很多书,有外语的,也有中文的。
它们被以一种强迫症似的方式,码放整齐。
虞择一注意到他的目光,主动说:“你要看书么?随便拿。”眉眼含笑。
“好啊。那就……”将遴走过去,拿起一本《李尔王》,“这本好了。”
虞择一眼前一亮,“你以前看过这本书?还是你喜欢莎士比亚?”
将遴太了解虞择一的性子,勾起唇角,答:“嗯。是很喜欢莎士比亚。你也喜欢?”
“当然!”
果不其然,二十四岁的虞择一拉着他滔滔不绝。而他眼角眉梢里,是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温柔笑意,一遍遍回答着那些曾经说过千百遍的话,不厌其烦,好像他们真的是第一次见。
一直到凌晨两点,虞择一才惋惜地看了眼时间,叹气:“该下班了。你明天还会来吗?”
“会。”
“那加个联系方式?”虞择一冲他笑,还给他扯了张便签纸,“你来,我给你打折。”
将遴点点头,写下自己的号码。
“怎么称呼?”虞择一满意地叠好便签纸,收进钱夹,问。
“将遴。”
“好,遴哥。”他朝他笑。
将遴被逗笑了,偏头笑了好几声。
虞哥啊虞哥……
虞择一不明所以地偏头,眨眨眼。
“没事。你呢?”
形式主义地问了一下。
“Zain。或者,你叫我本名也行,虞择一。虞美人的虞,择一而终的择一。”
“好。”
将遴再次点点头,离开了。
转眼到了第二天,他再次推开这扇酒吧的门。
年轻的美男子正在跟几个外国人聊天,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注意到门口的动静,虞择一转头看过来,眼里立刻亮了:“遴哥!你来了。”
将遴再次被逗笑,忍了好久才忍住,说:“嗯,我来了。”
在吧台落座。
虞择一直接抛弃了那群老外,回到吧台内为他调酒,精致年轻的眉眼里好像跃动着星光:“今天喝什么?”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将遴思忖片刻,说:“或许……你能帮我调一杯,酒单上没有的酒么?”
虞择一笑了,“当然。你告诉我配料就行。”
将遴回忆着,慢慢说:“金酒,龙舌兰,乌龙茶,玫瑰糖浆,柠檬……”
“没问题。”
虞择一熟练地拿出一样样酒,开始调配,按照他认为的最合适的比例,调了一杯酒,端上来,笑得像冬季末的春花:“尝尝?”
将遴抿了一口。这就是「考狄利娅」的味道么……
“很好喝。”他说。
虞择一笑得更开心了:“那是,我调的酒就是好喝。这是你自创的酒吗?”
“不,这是……我爱人调的酒。”将遴轻声说。
“哇,这么有天赋。叫什么?”
“叫……考狄利娅。”
虞择一睁大眼,“考狄利娅?我也觉得和她很搭!来。”他直接找出一朵白玫瑰,递给他,放在酒边,温柔地说:“这样,更搭。”
将遴怔住了,无法抑制地心脏狂跳。
的确,原本「考狄利娅」的配料里,就是有白玫瑰的。
将遴低头轻轻笑,收下了这朵玫瑰,轻柔地抚弄着花瓣。
虞哥啊……
你怎么,总是,这么可爱呢。
“你爱人是调酒师吗?”虞择一在他身旁落座,问。
“曾经是。”
“嗯?那现在呢?”
“现在啊……现在,他在首都出版社做翻译呢。”
像是被触动了什么,虞择一偏开眼,轻声说:“哦,那很厉害啊。真好。”
这时候的虞择一还没有学会藏好情绪。
将遴忍不住抬手,轻轻拍在他肩膀,捏了捏,声线轻哑:“是啊……很厉害呢。”
像是没有预料到他的动作,虞择一肢体僵硬了一下,不自然地咳了一声,继续说:“那你呢?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只是一个小甜点师。”
虞择一歪头望向他,眼里亮亮的,有点孩子气:“你会做甜点?”
“嗯。你要吃么?”
“可以吗?”
“可以。”将遴扭头看了看这家小酒馆,“但是没材料吧。”
“确实……”
眼里的光熄灭了。
将遴忍不住笑起来,胸腔带动闷闷的笑意,摸了摸他的脑袋,“要来我家么。我家有烤箱。”
他也不知道他家为什么有烤箱。但是就是有。
“可以吗?!”
“可以。”
于是这个人又开心起来了,还傻笑。
将遴笑着摇头,再次从书架里抽了一本书看。虞择一就在他旁边,叽叽喳喳和他聊天,聊着书里的人,聊着情节,聊着笔触。
就像他们曾做过一万次的事。
但就算再讲一万遍,将遴也不会腻。
因为我真的好想你啊,虞哥。
直到酒馆下班,虞择一收拾好店里,两人才并肩离开。
雪已经停了,夜色里,脚步踩在积雪上咯吱作响。
“你家住在哪?”
“很近,走着就到。”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住在这里。但就是住在这里。
将遴把人带回家,让他在沙发上坐着看书,自己去厨房做了一份草莓蛋糕卷。
酸草莓特地换成了甜草莓。
“尝尝。”
端上桌。
虞择一立刻小孩子一样冒出来,“好香!”
大尾巴晃晃晃。如果有的话。
“嗯。”
将遴看了一眼虞择一扣下的书,雪莱的诗选。
他故意问:“你很喜欢雪莱么?”
“是啊!我最喜欢雪莱了,你也喜欢吗?”
然后,意料之中,虞择一又拉着他聊了半天雪莱。
不过,他渐渐发现,现在的虞择一,似乎尚存着过度旺盛的表达欲。喜欢什么,就会直白地讲出来,并且滔滔不绝地论证,毫不遮掩自己的才华。
无所顾忌,甚至唐突。
是什么,让他后来,学会了假装平庸呢。
将遴望着他。
他并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只是像一个得到糖的小孩子一样,兴致勃勃地分享着雪莱的每一首诗,从《西风颂》,到《我们别时和见时不同》。
最后,年轻的美男子叹笑:“说不定,我也会死在二十九岁。”
“你不会。”
过于笃定,让虞择一有些意外:“为什么?”
“……不为什么。”
那之后,将遴每天都会光顾那家酒馆,和虞择一聊诗歌,聊戏剧,聊中外文学,聊见解赏析,聊那些……他们说过千万遍的对话。
二十四岁的虞择一,和三十岁的虞择一,不一样。
依然是爱笑的,但不是那种,面具似的笑,只是纯粹的笑。言语里,也并非运筹帷幄的周全,而是透着冲动、乖张。
这天,将遴来得晚了些,推开酒吧大门,正好赶上虞择一送走了一个富态的女人,看上去心情很好。
“遴哥,来啦。”眉眼弯弯。
“来了。”将遴在熟悉的吧台高脚凳落座,打量着男人的面庞,如一不变的美貌,眼里是多年后不常见的灵动星光。
“今天喝点什么?”他走到吧台后洗手。
将遴拿起酒单翻看,注意到一行文案——「以我热血浣洗燎原杀意,将锋利赠于你手作片甲生机。」
“就这杯吧,”他手指点了点,“「旷野献给骑士的军刀」。”
虞择一没想到他会选这杯,怔了一下才笑道:“好啊。但是这杯不太符合大众口味,太烈了,你确定要尝吗?”
难怪,难怪后来的酒单里没有这杯酒。
或者还有别的原因?
“要尝啊。”将遴勾唇,“一定要别人喜欢的,我才能喜欢吗?”
“遴哥啊~你真是……”他笑着摇摇头,一边调酒,一边说:“但你说的没错。所以我不打算改配料。这杯的口味,和它的寓意没有偏差。”
“嗯。那就让我尝尝,「旷野献给骑士的军刀」。”
确实辛辣,要从苦里品了又品才能得到一丝肉桂与杏子的回甘。这杯酒用的是斯莱尔斯威士忌,那种丝丝缕缕的烟熏芳香引诱着你愿意一口接一口地“吃苦”,又一次次奔赴。
我们在战火中干杯。
“干杯。”将遴朝他举杯,他便会心沉沉地笑着,用古典杯给自己也斟了一杯原料中的威士忌,和他叮地一碰。
“干杯。”
虞择一喝酒时,喉结滚动,肆意狷狂。
将遴深深地看了许久。
他知道这杯酒,和虞择一大学时期写的小说同名。他想起刚才虞择一送出酒吧的那个女人,忽然意识到什么,问:“刚才那位,是主编?”
“你怎么知道?”虞择一特别意外。
果然。
“……猜的。”
虞择一又眉眼弯弯地笑起来,说:“我请了长假,明天跟她去省城,说不定就也能做编辑或者翻译了。”
“也?”
“你爱人不是吗?”
“啊……哦,对。”
“没想到才毕业一年多,又要回省城了。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话是这么说,但说话的人显然对此次行程抱有高期待。
“你说呢?遴哥。”
将遴和他对视。对方的未知,在他眼里已是定局。他想了想,说:“择一,我问你。”
“你说。”
“如果你明知道一件事的结局是辛苦、失望、难堪、一败涂地,那你还会做吗?”
“会。”男人毫不犹疑,“如果没达成想要的结局,我只会怪自己能力不济。但只要是我要去的方向,那我愿意一次次失望,哪怕死在路上。”
意料之中的熟悉答案。
将遴笑了笑:“那就去吧。”
这一去,就是半个月才回。
将遴料想到,虞择一会有些变化,但没想到这么直观。
推门而入,就看见吧台后的调酒师正在安静调酒,只有手里的摇壶在咔啦咔啦shakeshake。男人留着寸头,大概是拘留所要求剪短的发型,配上堪称美丽的五官,乍一看甚至有点像是个短发女人。只不过高挑的身形、宽直的肩膀、修长的脖颈、喉结,和立体深邃的从下颌到唇线到鼻梁到眉骨的轮廓,昭示着,他是个漂亮男人。这个发型没遮住他的美貌,只是让他显得更清爽、更刻板印象地“男人”了一些。
不过他依然把自己打理得很好,发型整齐,没有胡茬。就像个普通男大学生。
“遴哥?你来了。”他露出笑,朝他递上酒单。“喝什么?”
将遴若无其事落座,温柔勾唇:“你正在调什么?”
“没想好名字。也许叫……花孔雀?”
将遴呼吸一顿。
真的是「花孔雀」……
“嗯,那就这杯。”
虞择一把刚调好的一杯递给他,红艳酒液,十分漂亮,“这杯比较好入口,是按女人口味调的。因为……”
“因为,这更是大多数女人的处境?”将遴看向他,抿了一口。
虞择一愣了一下,偏头哂笑,“嗯。你懂我。”
他洗干净吧台的量酒器、摇壶,还是没忍住问:“你怎么知道的?这次去省城的事。”
将遴低头喝酒,思考着怎么回答。
我很想告诉你,我的爱人就是你,你的理想我都了解,你的经历我都洞悉。
但……
“没什么,猜的。”他说。
将遴发现一件事。
当他若有若无看向他的发型时,虞择一会下意识回避。
……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吗?
遮掩。
嘴上说着老子最爱漂亮、调的酒文案是「爱打扮的男人」,但实际上,却在担心自己的丑陋。
这次省城一去,他此前全部的骄傲喧哗都变成了羞耻,就像被人扇了一巴掌。
所以开始安静。
是吗?虞哥。
所以一个把理想挂在嘴上到处嚷嚷信心满满的人,变成了一个把愿望默记在心的人。这样就不会打脸。
是吗?虞哥。
虞择一刚坐到他身边,他就没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心疼。
男人明显僵了一下,然后故作放松地偏开眼神,端起自己的水杯抿了一口。耳尖泛红。
将遴忽然觉得有趣,轻笑一声,故意问:“你很热吗?”
“没有吧,你热了吗?店里暖气确实开得足。”
“哦,我看你脸有点红,还以为你热呢。”
“!”
年轻的虞择一肉眼可见开始凌乱,有些没办法游刃有余,只能慌慌张张站起身说:“好像确实很热,我脱件外套。”
溜了。
将遴默默偷笑。
等他坐回来,将遴主动问:“要下棋么?”
“什么棋?”虞择一眼里亮起来。
“国际象棋。”
“好啊。店里还真有,我给你拿。”
……
下班前,虞择一拽着将遴的袖口,不让走,不服输地缠着下了好几局。
将遴意料之中,纵容地笑着,一次次陪他下,又一次次故意要走。
“再来一把~真的~”
“我要回家。”
“最后一把~~下把一定赢你。”
“回家。”
……
就像我们刚认识时那样。
.
“遴哥!”
暖调的复古酒馆里,虞择一见到门被推开,露出笑,朝他招手。
“嗯。”
将遴落座。
“今天喝点什么?”
“都可以。”
“那……我给你调一杯特调?”
“好。”
美男子又忙碌起来,习惯性想将单边碎发拨到耳后,却发现已经没有长发,指尖顿住,只好收手。单耳打的耳钉一直露着,轻晃,很漂亮。
将遴盯着他看。又是新的一天,但总觉得哪里不同,好像有些……模糊?不对……清晰……也不是……
我就是恍然想起,我们是不是已经……
“尝尝。”
“嗯?”
将遴看着淡青色的酒液,有些愣神,“这是……?”
虞择一笑着:“新调的。尝尝?”
抿一口,熟悉的辛辣入喉。
“白酒,苦艾,白葡萄汁,陈皮……?”将遴试探道。
“你味觉很敏感嘛。”
将遴心脏猛地一跳,经年的爱意噼啪燃烧,烧透了年岁,在心上烫了个洞。
「将军」……
他克制着呼吸的颤抖,指尖攥紧,尽量平和地看向虞择一:“很好喝。它……叫什么?”
“还没起。也许叫……「Checkmate」?将军。”
“Why is that?”
“Because of you. ”
虞择一眨眨眼。
是你吗?虞哥……
不,没有……
还是那副年轻模样。
而将遴,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压抑的情愫,垂眼猛灌了一大口。
“诶,慢点喝,度数高。”
“……没事。”眼里有泪光,鼻尖泛红。
“是我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了吗?抱歉。”虞择一心里一紧,茫然无措,坐到他旁边。
将遴轻声说:“没有,只是想起了我的爱人。”
虞择一唇角的弧度有些苦涩,仍然礼貌地点头:“嗯。”
将遴默然。
为什么,为什么会见到二十四岁的虞择一?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在鹤城?
为什么……
是梦吗?
是梦吧……
原来是梦啊。
原来这大半个月,都是梦啊,黄粱一梦。
那估计……离醒也不远了。
将遴止不住地眼眶酸涩,他捏了捏眉心,然后一把抓住了虞择一的手,就像醉酒了似地。
虞择一显然猛地一颤,表情像是极力说服了自己什么,才,用力抽回自己的手,“遴哥……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家。”
将遴摇头。
“我没喝多。”
梦里怎么会喝多呢。
将遴看向他,轻声说:“我和我爱人,分手了。你猜猜为什么?”
“……我不知道。”男人呼吸很重。
“因为啊……他去了首都,就不要我了。”
虞择一心里非常疼,刺痛,他皱着眉:“凭什么?”
将遴苦笑:“是啊。凭什么呢,虞哥?”
“……什么?”虞择一没有反应过来,但他立刻掐住将遴的肩膀,一副冲动又好像思虑良久的样子,迫切、激动,像被圈禁的野兽终于破笼而出:“好了,不管凭什么,别管她了,跟我在一起,好吗?跟我在一起,我喜欢你,将遴,我非常喜欢你,跟我在一起。我第一眼就知道我喜欢你。跟我在一起。只有你懂我,我爱你,跟我在一起。”
苦涩的笑里溢出泪水,将遴笑着,哽咽着,坚持把话说完,声线颤抖:“他啊……他德语系毕业,毕业以后找不到工作,在鹤县当了几年调酒师,然后,二十九岁的时候,去了南省,认识了,二十四岁的我。”眼泪还是掉下来,连珠成线。可能是在梦里,所以哭了就哭了吧去他妈的。
“你说……什么?”
“但是,当翻译是他的理想,他三十岁的时候,就去首都了,就不要我了。”
“你说什么?”
“你应该问我,他叫什么。”
“她叫什么?”
“虞择一。”
“我在。她叫什么?”
“我说,他叫虞择一。”
“……你疯了吗?”
“我应该是疯了。”
将遴紧紧抱住二十四岁的虞择一,笑着哭泣,“虞哥啊……我真恨你啊……”
我太想抱抱你了,让我抱抱你。
破碎的哭腔几乎无声,蹭在虞择一耳畔,震耳欲聋,刺痛心脏。
“你是说……我以后会去做翻译?”
“是。”
“你是说我二十九岁会和你相爱?”
“是。”
“将遴……我是疯了吗?我现在……是在做梦,是吗?”他试着回抱住他,抱紧,指腹深陷。
“我不知道。是吧。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虞哥,我每天都好想你。我根本就舍不得你但我对你说不出一个不字,我不能让你放弃你的前程。可我也走不出黎县。我好想你……”
“我……”
虞择一也在哭。
天啊,摄人心魄的美丽在落泪时怎么会这样滴滴答答地疼。
好像一盏好好的瓷器,摔碎了,瓷片飞溅,割伤血肉,连着一起流血的疼。
将遴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第一次看见虞哥的泪水,是在梦里,是二十四岁的他。
对啊……自己从来都没有照顾好虞择一,让他永远独自消化一切。病痛、悲伤、孤独,这些负面情绪,虞择一藏得特别好,他从来没看见过。他甚至还无数次失言刺伤过虞择一,而对方永远一笑带过。就连那些所谓孩子气的嬉笑打闹,都是成熟的虞择一演给他、逗他开心的……他现在见过了虞择一曾经的赤诚,知道了那些都是演的……
一直以来,自己才是被呵护的那个。
让他忘了,虞哥也并非无所不能。
虞哥也是从年少无知一路摸爬滚打长大的,因为摔疼过,所以知道怎样叫人「不受伤」。
他抱紧虞择一,泪眼朦胧,想哭,又不敢哭,怕哭得太厉害,这场梦就立刻醒了。
“对不起……我没留住你,虞哥……”
“将遴……我能不醒吗?我不能想象七年以后要再失去你一次……”
“但是梦就是要醒的……我要醒了,你也要醒了,你会忘记我。二十四岁的虞择一,不应该见过我。”
“我不会忘记你的!就算我忘了你,在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也会爱上你!我会追你的。”
将遴哽咽着笑了笑,开了个玩笑:“可我不是很想答应呢,虞哥。跟我提分手的坏人。”
“不许不答应,你一定要答应我,我这辈子只会爱你一个人!”
……
将遴回答了一句什么,他不记得了。
他缓缓睁开眼,泪眼朦胧,看着清晨的天花板,连梦也忘了。
母亲在咳嗽。
首都。
虞择一宿醉后严重头疼,醒来掐着太阳穴,枕边是有些旧的小纸船。
他好像终于,终于,梦见了什么。
“不许不答应,你一定要答应我,我这辈子只会爱你一个人……”
然后呢?
然后,将遴说:“不信。”
虞择一低头轻轻笑了笑。是啊,不信……不信就对了。
不信最好。聪明的小家伙。
人是记不住梦的。
该起床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