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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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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岁的时候,我正式入学一年级,跟着妈妈搬来了学校附近的小区。
这是个很老旧的小区了,胜在绿化做得不错,梧桐树枝叶茂密,夏天常有老人摇着扇子在树下乘凉,空气中飘散着植物的香气。
几栋楼房中间还有一处被圈起来的空地,装有一些简易的健身器材,以及供孩子们玩耍的滑滑梯。
滑滑梯嘛,无非就是爬上去,再滑下来,爬上去,再滑下来。这样的动作我重复了很多遍,可当时怎么也玩不腻。
现在回想起来,这架滑滑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不是为了玩这种爬上爬下的无聊游戏,我就不会每天放学后在这儿逗留玩耍半个小时,可能也不会遇到林获。
林获跟我同岁,也住这个小区。
通过这架滑滑梯我们正式结识了彼此,在玩耍过程中互通了姓名,并且很自然地了解到对方的家庭关系。
我们都是单亲家庭,不同的是,我是被妈妈带大的,而他是被爸爸带大的。这种残缺又互补的缘分是一种不祥的讯号,精准预言了我们后来的关系。
可惜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林获玩耍时总板着脸,几乎不会有什么情绪起伏。而我的快乐阈值比他低,尤其沉迷于身体下滑时感受到的那股令人内脏发痒的失重感。
不过后来他也喜欢上这种游戏了。我们碰面的频率越来越高,他跟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
“钟小缘,明天还来吗?”
刚开始我是很乐意跟他玩儿的。因为他是个唇红齿白的漂亮小男孩,给我的第一印象非常不错。并且我们还在同一所小学上学,早上可以结伴同行。
本该是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校园纯爱剧本,后来事态却急转直下。原因在于,我和林获终于发现,我们的“互补”不止体现在家庭关系上,还体现在另一个更要命的地方。
待在他身边,时常会发生这样的怪事——明明上一秒心情还非常愉快,下一秒就莫名感到低落。仿佛大脑不受控制,强行给我灌输了名为“悲伤”的情绪。而这种时候他总是在旁边嬉皮笑脸,我很火大。
并非心理作用。这种事情发生的次数多了之后,我和林获渐渐总结出一个规律。
我们的情绪,处于一种“此消彼长”的状态。
简单来说就是,他高兴了,我不高兴。我高兴了,他不高兴。
终于有一次,在我的情绪不受控制地低落下去后,我忍不住给了他一巴掌。
我这一巴掌没用多大力,但林获的脑袋还是被我打得偏过去。
他怒了:“钟小缘,你打我!”
随着他的怒气发作,我的心情陡然松快下去。越发觉得扇他巴掌是个正确的决定。
我向来很懂得取悦自己。跟脆弱的友谊相比较,当然是我高兴最重要。
幼时的我还不懂得对自己的恶毒加以遮掩,就这么轰轰烈烈地和林获闹掰了。
我们被命运用这样一种近乎戏谑的方式绑在一起,和睦相处是没可能的。
自从那一巴掌后,我们遇到对方就没好脸色。
我讨厌坏心情,所以想尽办法让他难过,以此获得快感。
林获也一样,只有在我伤心的时候,他才能感到痛快。
我俩自然而然地较上了劲儿。
他趁着我上体育课,悄悄溜进我的教室,撕坏我的作业本。我趁他去食堂吃午饭,打翻他桌肚里的墨水。
类似的事发生过太多次,我们甚至可以从自己的情绪变化中推测出对方是何时发现了那些恶作剧。
论恶毒程度通常是我更胜一筹,他稍微嫩了点。不过他成长很快,一次比一次报复得猛烈。
逐渐的,我们开始不满足于“撕本子扔橡皮”这种级别的小打小闹。
坑对方最厉害的一次,是在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我们双双入住医院,我折了手,他折了腿。
面对家长的询问我们不约而同撒下谎,说是下楼梯时不小心被台阶绊倒滚成一团。
事实上是林获想看我出丑,在楼梯口推了我一把。而我眼疾手快,拉着他垫了背。
最终是他伤势更重,我很满意这个结果。
不过我也没有很高兴。看来他的情绪波动不大,大概是被我挫磨这么多年,已经适应了各种倒霉事故。
由于住在同一个小区,我妈和他爸经常碰面,关系还算不错。
我们一直没有在家长面前撕破脸,因为情绪互补这种事情太过匪夷所思,说出来估计会让他们以为我俩精神压力太大以至于得了妄想症。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就非常认真地给我科普过“世界上没有圣诞老人”这件事,她相信世界上所有不同寻常的现象都可以用科学来解释。各种神神鬼鬼,都是人疯了才幻想出的玩意儿!
林获一瘸一拐地路过我的病床,他要去上厕所。
我幸灾乐祸看着他的背影,祈祷他在厕所再次摔个狗吃屎。可惜没有。
暑假结束后,更糟糕的事发生了。
我们居然升入同一所初中,而且还是同一个班级,这样的缘分真让人两眼一黑。
与此同时课业难度步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我们自由活动的时间不如小学那么多了,每天放学回家,首要任务先是完成作业。
那架滑滑梯,我已经很久没玩过了。这个年纪,怎么好再跟那群小毛孩混在一起。
我与林获的较量仍在继续。可是,随着我们一前一后步入青春期,思想也在发生着难以言说的微妙变化。
看着没比我小几岁的小学生在文具店选购芭比款铅笔,我居然生出一种“他们好幼稚”的轻蔑感,结账时不由得挺直了背,让自己身量显得更高。
我们为难对方的方式不再像以前那样直接,以初一为转折点,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小打小闹”的阶段。在不明真相的同学们眼里,我们关系还算不错,偶尔会闹些矛盾,无伤大雅。
其实并没有。我们只是更懂得了如何伪装,让自己的行事方式朝着大人方向靠拢。虽然在真正的大人眼里看来,我们估计还是很幼稚,但对于同龄人来说,我和林获的心计手段已经一骑绝尘。
这所市重点公立中学,学风良好,风纪严明。我从没见过有类似校霸的存在,更没有听说过同级生打群架。我和林获混在其中就像两颗老鼠屎,坚持不懈地朝对方下黑手。
他用一张小纸条诬陷我作弊,让我在周考中的数学成绩记了零分。
我把他U盘里的作业换成帅男美女性感照,投屏展示时旁边的老师脸色都快涨成猪肝色,同学们促狭的笑声此起彼伏。
我在下面佯装惊讶——唉,这小子人模狗样,看着正经斯文,背地里竟然偷偷下载这些东西,还在课堂上公然展示,哪里有个学生样!
林获咬牙切齿地看着我。
呵呵。
就这么磕磕绊绊度过初中三年,我们给对方安上了许多精心捏造的罪名,背上的黑锅越来越沉。
在外人面前的形象已经所剩无几。
大家对我们的评价出奇一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每次上思想与品德课,老师都会重点关注我们两个,眼神中充满浓重的担忧,还会特意挑出课本上的一些充满正能量的名人名言,让我俩抄诵。
我俩挨处分的次数不相上下,在老师眼里已然成了五毒俱全的狠角色。偏偏成绩还很优异,让老师们不忍放弃对我们的思想教育,高智商的坏人比低智商的坏人要可怕的多。
升入本部高中后,我俩同样是被“重点关照”的对象,毕竟初中时期就已威名远扬,在休学的边界反复试探。
但高中是个更为重要的阶段,不容儿戏。对于我这种家境不算太富裕的学生来说,高考几乎是唯一的出路,也是最简单的一条出路。
于是我对着林获放出很话:“你收敛点。要是害我被开除,我就拉着你从十八楼跳下去,谁也别活。”
林获冷笑了一声:“你这心肝黢黑的毒妇,该收敛的人是你才对。”
虽然我俩嘴上不饶人,但也懂轻重,清楚对方都没在开玩笑。
可能是因为年岁渐长,我们互相使绊子的次数真的减少了。
由于课业繁重,我不得不分出更多的注意力到学习中去。况且,我和林获没有被分在同一个班级。
我在一号楼他在三号楼,中间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一来一回可是很费力气。午休时间我自己睡觉都不够,哪还有心思偷摸跑去他班级使坏。
其实我俩都不是什么老实人,早恋斗殴逃课这种在家长眼中离经叛道的行为,我表面嗤之以鼻,心里是觉得没什么。
但我很清楚自己对未来的规划,势必要拿高考做跳板,跳出这汪浅滩。因此,那些红线我也并不会去触碰。
暂且收了使坏的心,我把自己塞进好学生的壳子里,希望自己高中时期的履历能清清白白。
晚上我躲在被窝里,给林获发消息:【在吗?】
他回了我一个问号。
【以后跟我逞凶斗狠可以,但最好不要让老师知道。】
这次他回了我一个中指。
我忍着火气,继续打字。【你也不想没学上吧?高中和初中差别很大,你不要乱来。】
等了半个小时,他回了我一张青蛙被锤扁的表情包。
我顿时生出一种对牛弹琴的无奈感,把手机往床上一扔,翻了个身闭上眼,试图冷静。然而心中怒意蓬勃,忍不住想要去找他干架。
可转念一想,我被激怒,岂不是正中他下怀。
嚼了颗睡眠软糖,又背了半页单词,我的情绪平静下来。哄自己已经是件很熟练的事,睡前我打开手机又看了一眼,林获没再发消息过来。
很好,那就当他默认了。
我是真的有想过井水不犯河水的可能性,高中三年,如果他不来主动招惹我,我也不会去找他麻烦。
当然,这不代表过去的一切就一笔勾销了。他坑了我多少次我记得清清楚楚,将来如果有落井下石的机会,我大概很难忍住这诱惑。所以最好是离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即便如此,偶尔还是会出现心绪被影响的情况,说明林获那边的情绪又在大起大落。
幸好这么多年过去,多少也有点脱敏了。这种程度的影响尚且在我能忍受的范围内,压下心中的不痛快,我继续刷题。
回想起来,六岁之前我都跟妈妈一起在南方老家生活,那时似乎没有出现过这种情绪被强制牵动的情况。
我合理怀疑,距离的远近能影响到我和林获之间的情绪连接。或许,我们相隔越远,这种连接就越弱。
可惜缺乏一个实践验证的机会。虽说这些年来我回老家探过亲,出省旅过游,可每次待不了几天又会回到这座城市,与林获拉开距离的时间太短,不足以让我确认自己的猜想。
不过没关系,我不准备留在本地上大学,迟早会与林获说拜拜,到时便可借机试验,我们之间的情绪纠缠,是不是真的和距离有关。
如此相安无事地过了一年,直到高二分科,班级成员发生了大变动,我和林获再次误打误撞,被分进同一个理科班。
开学那天,我走进新教室,看见他好整以暇地坐在后排翻书,心中顿时翻江倒海起来,差点转身就走。
他却合上书页,抬头笑道:“小缘!很久不见,没想到这么巧,我们又能做同学。”
叫得这么亲密,一定是为了故意恶心我。果然,下一刻他就暴露出丑恶嘴脸,眼中恶意的光一闪而过,用口型无声地说道:“你不高兴?我感受到了。”
翻了个白眼,我走到离他最远的位置坐好。这时候还没有排座,只要看到空位就能占为己有,先到先得。
林获站起身,似乎还想往我这边走。我连忙叫住一个刚进门的同学,指了指自己身旁的空位:“同学,这里有座,离黑板很近,视野也好,方便誊抄笔记。要不然坐这里?”
我好像个推销员那样推销着自己身边的座位。话刚出口又有点后悔,人家都不认识我,说不定会觉得我是个过于自来熟的神经病。
没想到那同学推了推自己鼻梁上的眼睛,淡淡点头道:“好的,谢谢。”
我余光瞥到林获又坐了回去,心中不自觉松了口气。只要一看到林获靠近,我身上就起鸡皮疙瘩,总觉得这小子没憋好屁。
眼镜同学坐直了身子,将自己书包内的数学练习册掏出来,开始刷题。笔尖唰唰作响,仿佛有一股学霸威压笼罩住我。
我没敢再跟他搭话,只趁他翻出笔记本时看了一眼封皮,上面规规整整写着“严俗”两个字。
哦,姓严。我暗暗记住这个名字。
严俗坐在过道一侧,起到了一个隔离带的作用。我稍微低一低头,就能借严俗的身形挡住自己,林获远远地坐在另一边,没机会再来烦我,我很满意。
而且我的新同桌看上去是那种不善言辞的木讷人士,只知道埋头苦学。按照我的经验来说,这种人通常会比较好相处,只要不打扰他学习。
心情很好地哼起小曲儿,我也翻出习题册,想刷两套题。哼着哼着突然发现不对劲——眨眼的功夫我就忘记了这位新同桌的存在,居然旁若无人地唱起歌来了!
我僵住,侧目看了一眼严俗。他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笔尖落字的速度不减,看上去完全没有打扰到思路。
“加州旅馆?”他头也没抬地问我。
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是在说歌名,“啊......嗯。”
“我也喜欢听这首。”
我讪讪道:“你耳朵挺好使......跑调成这样也听得出来。”
“没有,你唱得很好听。”又一道大题被攻克,他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总算停下笔,分神看了我一眼,“你叫钟小缘,对么?”
我点头。心里却在好奇,他是从何处得知了我的姓名?明明我还没有做过自我介绍。
“我叫严俗。”他报出自己的名字,顿了顿,又道,“是不是很好奇我怎么知道你的名字。”
我又点点头。
“很多人都知道你。”他语气平静地回我,“还有很多人暗恋你。这你也不知道?”
既然是暗恋,我怎么会知道,又没有舞到我面前。
不过这个严俗说话也太直了点,搞得我不知该如何回话,只摆了摆手。“我还以为凭我以前做的那些事,足以让同性异性都退避三舍了。”
“他们说,你很漂亮,但脾气太坏,常常让老师头痛。可今日一见,你似乎并不像传闻中那样......”他选了个折中的词,“调皮。”
我怀疑他是想敲打我,干脆道:“就当我痛改前非了吧。总之,现在我认同学习最重要,你做题的时候,我会尽量不打扰你。”
他眼中竟是流露出几分赞许,“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这很好。”
“......”我开始后悔拉他做同桌,因为我真的很难接住他的话。这句赞语来得莫名其妙,我甚至不能确定他是在自夸还是在夸我。
不过很神奇的,我的情绪并没有受到影响,反而还拔高了一截,做题更有劲儿了。
我咬着笔头,脑子里思考着一道物理大题,十分钟过去依然没能琢磨出解法,唉,这个知识点还没教呢。很乐观地合上物理习题册,我又翻出单词本,想背俩生僻词,然而背着背着走了神,嘴里默念了一通,什么也没记住。
在这种情况下我仍保持着愉快的心情,不用想也知道,是林获那边发力了。
我悄悄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果然见他趴在桌上,一副低气压的样子,很可能是暑假作业没写完。
于是我心情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