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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再入长安 ...

  •   刘病已见到未央宫北司马门的时候大约七岁,宫门口汉阙的威仪让他第一次对皇宫有了具象的认知。

      在这之前,他被当成是外来的孩子寄养在鲁地史家,也是他祖母的娘家。史家的叔祖母曾告诉过他,关于他与先帝、与长安以及巫蛊之案的渊源,史家的亲人怜惜他一出生至亲就遇害,怜惜他要靠郡抵狱的女囚哺乳养活,对他这一次回京更是千叮咛万嘱咐,嘱咐他在宫中务必小心谨慎,不要与人生怨。

      掖庭令张贺已经等在宫门口,刘病已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甚至这个人的外表与他想象中也相差无几,花白的头发,粗糙的皮肤,深陷的眼窝,他是一个很操心的人,刘病已想。

      他下了马车,张贺立刻迎上来,甚至是行了一个跪拜大礼,眼泪立刻从他深陷的眼窝处涌了出来,高喊了一声:“皇曾孙殿下!”
      对于七岁的刘病已而言,这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下跪,而“皇曾孙殿下”这个称呼对他而言,也实在是陌生。

      他也立刻跪下,双手握住张贺比他粗实很多的手臂,道:“您就是张贺大人吧?快请起。”

      他的声音带着童真的同时已经初具少年的肆意,张贺听着直直暖到了心窝里,他抹了抹眼泪,起了身,脸上露出亲切的温暖笑意。

      然后他将马车里刘病已的包袱拿了出来,还往送刘病已到这里的少年公子手里塞了些钱银和书信,道:“回去告诉史家夫人,贺定会好好照顾皇曾孙殿下,请她老人家无需挂念。”

      少年点头应下,把东西交给了驾车马夫,目光落回到刘病已身上。

      刘病已道:“表兄,病已会于宫中好生养性,请安心归家吧。”
      说罢,史良右告辞而去,张贺便在前方为刘病已带路入宫。

      刘病已恭敬地跟在张贺的身后,清亮的双眸飞速地打量着皇宫中的一切,他听史家的叔祖母提起过,自己原本就是从这皇宫中出去的,也是先帝末年卫太子造反一案中唯一活下来的太子血脉。
      未央宫的建筑很威严,这种威严感不仅来自于这些亭台楼阙的规制和排布,更是来自于这里的一砖一瓦的规整,严丝合缝一层层往上堆叠的砖瓦,是这个朝代集权的完美体现。

      张贺本是想与刘病已并肩而行的,但这个小孩总是下意识的离他半个身位之远,这种谦逊感让他心中起了丝丝阵痛,他看着刘病已瘦小的身体,不禁想到,要是没有当年那个错案,小曾孙殿下肯定要过得比现在光彩照人得多。

      但他的眼睛清亮,颇有卫太子当年的神韵,张贺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那些爱屋及乌的心思,他想,小曾孙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将来想必会成为一个人物。

      “送殿下进京那位,是殿下的表兄?”张贺问道。

      刘病已的小脑袋点了点:“表兄史良右长我五岁,对我多有照拂。”

      张贺想,看来史家也没有亏待皇曾孙,他接着说:“先帝去前,已将殿下的名籍纳入宗室,殿下便是正宗的皇家子孙,既为皇家子孙,当长于宫中,断不可留在鲁地。”

      “陛下年幼,登基后诸多事宜有所耽搁,以至于贺此时才正式迎回殿下,望殿下莫予怪罪,从此后,在长安与宫中有何思虑,皆可告知贺,贺定会尽全力为殿下解忧。”

      张贺说完,看见刘病已的眼睛盯着承明殿殿前广场的侍卫换岗,便解释道:“这是宫中的羽林军,行护卫之责。”

      刘病已点头,却道:“好规整恢宏的宫殿。”

      张贺眼中神色温柔:“这是承明殿,是陛下处理政务的地方,卫太子当年也多出入此地。还有它前方那座前殿,称宣室殿,用于陛下行召见之事。”

      刘病已期待地眼神看向他,期待他讲出更多事情。

      张贺便乘机往后退了半步,带着小殿下继续在宫巷里走着:“未央宫地处长安城地势最高的龙首原,是开国时萧丞相亲自督造,其建筑设计气宇轩昂,取名更是寓意我大汉江山千秋万代。”
      张贺说着难掩自豪之情,他继续介绍:“走过前面这片区域,便会抵达禁中,禁中是陛下的起居之所,也是诸位娘娘的居所,不过目前陛下尚未娶亲,这后宫里的人啊,并不多。”

      “再往后走,有温室殿、清凉殿等休憩之所,也有石渠阁、天禄阁等藏书楼台,再有啊,就是少府、掖庭所在。”

      “张公为掖庭令?”刘病已问。

      张贺应下。
      掖庭隶属少府,少府所管为皇宫诸事,掖庭所居则多为犯了事的后妃宫女,管事的官吏全部受过腐刑,故得以居住在宫中。

      说起来,掖庭在这气宇轩昂的未央宫里,实在算不得一个好地方。

      但对张贺而言,能让刘病已回归宗室已经是一个莫大的安慰,他觉着苍天有眼,卫太子终于后继有人了。

      他满眼欣喜地将刘病已带回自己的居所,这是位于掖庭东侧的一处小院子,不大,也完全没有刘病已方才所见的皇宫建筑的威严感,仿佛就是一个普通的市井人家。

      刘病已看见,这院子东面连接着另一处恢宏的宫殿楼宇,在这宫殿的衬托下,掖庭简直像是夹在东西方皇宫威严之下的一处贫民窟。

      张贺没有察觉刘病已这些心思,他喜笑颜开介绍着:“这边是长乐宫,自惠帝起为皇太后居所。”

      然后他朝里走去,招呼着:“阿繁,阿繁,皇曾孙殿下到了!”
      刘病已跟着他走进屋子,一个脸部圆润的妇人从里头走出,她手里端着两个盘子,一个里面盛着烧鸡,一个里面则是两条鲫鱼。

      她脸上有些皱纹,但精气神很好,看着很有福气,她刚将手上的盘子放稳在桌子上,便一把扑过来抱住了刘病已。

      刘病已有些吃惊,加之她扑过来力道有些大了,不由咳了两声。

      王繁君立刻松开他,连忙赔不是:“是我这不懂事的妇人冲撞殿下了。”

      刘病已分明看见她眼角挂着未干的泪珠,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刘病已知道,张贺曾是他祖父卫太子刘据的手下,也是因为卫太子的案子才会被排挤受腐刑,以至于全家迁至掖庭。无论如何,他觉得自己受不起张贺全家的倾心相待。

      他正想说些什么,后面又走出来了一个人。

      那人举动颇为豪放,浓眉大眼,笑起来露出整齐的牙齿,手上端着一盘粟米糕和薄饼:“殿下舟车辛苦了,快尝尝我的手艺。”

      张贺便介绍:“这位是宦者丞许广汉,听闻殿下要来,特意来庆祝的。”

      许广汉朝刘病已作了个揖:“殿下年纪虽小,可当真是一表人才,不愧是先帝与卫家之后。广汉听闻殿下幼时之事,就知道殿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长大定能建功立业,有番作为。”

      许广汉的话说得掷地有声,要说他是故意拣好听的说,倒也不至于,他眼神真诚,相比张贺刻在骨子里对刘病已的怜悯,他的感情更加直接。

      几人赶紧坐了下来,王繁君替刘病已盛好一碗鱼汤。

      许广汉仍在直抒胸臆:“掖庭虽比不上宫中其他地方,倒更能修身养性,我许广汉别的没有,最讲义气,往后殿下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找我!”

      “病已谢过许大人。”刘病已话说得乖巧。

      许广汉笑着点头,转眼去看只顾着照顾刘病已吃的张贺,问道:“掖庭令可为殿下选好老师了?”

      这其实是这段时间张贺最操心的事,刘病已正是适学年龄,得需一位德才兼备的老师加以引导。

      但很可惜,以他在朝中的人脉,三公九卿他全都攀不上。

      刘病已虽然被宗室接纳,但现今的宗室藩王均居于封地,像刘病已这样空有宗室头衔留在宫中的根本没有别人,再加上卫太子涉及的巫蛊与造反之案,朝中多的是些不想与刘病已产生交集的人,就算是有人还对卫太子的仁义感念在心,也需顾及当朝辅政大臣霍光等人和当今天子的想法,只能独善其身。

      张贺想起自己那个特别会独善其身的弟弟张安世,如今在霍光的手下混得风生水起,可根本是忘了自己的恩人是谁。

      “少府丞曹伦,此人通晓四书五经,颇有点司马长卿的诗赋之风,可为殿下之师。”张贺回答得平淡,可谁知,曹伦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刘病已请的老师。

      刘病已默默将这些记在心里。此时张贺并未察觉,这个七岁的孩子比他以为的要心思细腻得多,这些人情冷暖,本就是这个孩子从小到大的磨练。

      掖庭啊,比他记忆中的郡抵狱已经好得太多了。

      几人继续吃饭,王繁君询问着刘病已的饮食喜好,刘病已只说随意,她就专门举了些吃食一一询问,可刘病已还是只说好,她便不再问了,只是心里多了些心疼。

      许广汉与张贺同饮,两人难免提到卫太子。张贺言之凿凿,眼眶都红了,人家说宦者容易多愁善感,刘病已想,恐怕是真的。

      张贺特别感念卫太子,他与弟弟张安世都是因着父亲张汤的关系入仕,张汤成了武帝朝著名的酷吏,可他心里却并不认可这位足够让许多人闻风丧胆的父亲,甚至觉得他过于暴戾。

      可偏偏武帝是这样一名霸主,他需要威信,需要这样的张汤。
      相比武帝,太子要仁和得多,这种父子君臣的关系让张贺找到共鸣,他投在太子麾下,尽忠职守。

      他见过太子的温和恭谨,见过太子与群臣舌战,也见过太子与先帝的据理力争,还听过先帝满怀爱意的关切:“打仗的事朕来做,修养的事留给太子。”

      就是这样的君臣父子,怎么走到了最后那一步?

      张贺觉得当时挑拨事端的小人实在是罪不可恕,他一拳捶在桌案上,心里要将那些早就死透了的小人挫骨扬灰。

      但他看见刘病已隽秀平静的小脸,心中的哀愁怨愤便散了些,他抬手拍了拍刘病已的小脑袋:“殿下可要好好长大,将你祖父的愿望实现。”

      刘病已没有说话,他不知道他素未谋面的祖父愿望是什么,也不知道张贺说出这种话到底合不合适,他只是觉得,如果祖父真的像张贺说得那么好,为什么会有人害他,为什么现在,将自己带入皇宫的,就只有这么两个人?

      张贺再拍了拍他的肩,问他饭菜还合不合口味。

      刘病已这才点了点头,似是允诺地说道:“病已会好好读书的。”

      张贺欣慰地笑了笑。

      吃过饭,正要收拾碗筷时,院子外传进来了一个天真响亮的童音。

      “阿翁阿母,我回来啦!”

      翁母,这对刘病已而言,是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称呼,他从未开口叫过别人翁母,却总是在史家兄弟的口中听到这个称呼。

      他见到那些别人口中的“翁母”或是喜笑颜开,或是恼羞成怒,但这种欢喜或愤怒都离他很远,他就是个平凡而不起眼的旁观者,不得已闯入别人的家庭生活中。

      病已的目光寻声而去,见来人是一男一女两个孩童。男孩个子比他高了一些,应当也比他大了个一两岁,梳着的发髻歪在一边,眼神狡黠而飘忽着,身上污泥斑斑,像是摔过在沟里。

      女孩则比他小一两岁的模样,身上脸上也都是污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像会说话,小嘴嘟着,试探着道:“大父大母,阿妙回来了。”

      还不等张贺说话,许广汉当即笑了出声:“彭祖,这是带着你的小侄女去哪里了?”

      也无需张彭祖回话,张贺将他拉了过来,眼里已经全无看刘病已的慈爱,而染上了几分怒意:“这么莽撞,还不快过来见过皇曾孙殿下!”

      王繁君则赶紧帮着张妙整理了她有些凌乱的衣裙,让她端端正正朝刘病已行了个礼。

      倒是张彭祖胆子不小,仗着自己比刘病已高了半个头,竟用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姿态打量着他,而看刘病已瘦弱老实的模样,他心底居然还升起了几分骄傲,脱口而出道:“我叫张彭祖,往后在这掖庭,自有我罩着你。”

      结果他话音刚落,就被张贺当头一棒:“竖子!”

      刘病已愣在原地,看着抱头喊痛然后朝张贺吹鼻子上脸的张彭祖,而张彭祖小小的眼睛正悄悄递给他一个明亮的眼神。

      一旁,胆小的女孩把头埋进了王繁君的胸口。

      等到张贺气消了,王繁君才把张妙带进里屋。张贺朝刘病已陪个不是,又对着许广汉抱怨几句,接着板着脸勒令张彭祖去把自己弄干净。

      张彭祖还不服气:“又不是故意弄成这样的,都怪欧侯云青,他要欺负平君,简直是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

      许广汉听见女儿的名字,忙问:“平君怎么了?”

      “许叔放心,有我在,谁能欺负得了平君。”张彭祖语气颇为得意。

      张贺再一掌打在他脑门上:“还不快去。”

      张彭祖忿忿而去,许广汉也坐不住了:“我回家看看。”

      张贺送他到门口,刘病已也跟着。

      走至宫巷,他遥望见有宦者列成队列缓缓走进这里,他们的步伐整齐统一,后面跟着两个形容枯槁的宫女,低着头默默走着,再拐进他看不见的巷子里。

      “那是两个犯了事的宫女。”张贺已经回到了病已身边:“去那个方向,应当是去洗衣的,还不算犯什么大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再入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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