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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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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顾末言和沈乐知又吵架了。
今天明明是个秋高气爽的艳阳天,晚间无云,月悬天际正圆,相伴白星烁烁。
沈乐知却一把抄起玄关上的车钥匙,双肩各自背个不算小的斜挎包,嘴里低低骂了句脏话,随后摔门而出,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没回头。
顾末言没说话,也没拦他,手插在西装口袋里,摩挲着什么,半眯起来的眸子淡淡睨了眼紧闭的房门,半响后,头仰靠在白墙上,给自己点上一支烟。
把烟送到唇边,吸上一口,烟头橙红火光忽明忽暗,脊背无力地顺着墙壁渐渐向下滑落,最后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吐出口中辛辣苦涩的烟雾,眼尾似被烟熏蒸过,染着淡淡的薄红。
额前的碎发有些乱,到家半个多小时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只顾着和沈乐知吵架了。
话说,他们是因什么原因而吵架的?
如此想着,目光瞥到地上的狼藉,盘碗摔碎,汤菜撒了一地。
哦,好像是他又回来晚了。
而且应该脸色很臭。
沈乐知说菜凉了,要去热一热,叫他先去洗把脸,收拾收拾自己。可他累得没有丝毫食欲,心里还装着不少逼事,就说自己已经吃过饭了,只想直接一头扎进枕头里晕死过去。
额角阵阵作痛,顾末言收回目光,又复吸上一口烟,吞云吐雾。
他想,他是要工作的,他又不是不会累的没有感情的机器人,能怎么办呢?
沈乐知怎么就不能体谅体谅他。
一点点小事,就要和他争执、吵架。
许多矛盾都是无意义的,但这些东西往往能引起怒火,怒火再牵连起以往的种种不合,新旧交叠,大吵小骂,不愉快的记忆一股脑涌出,最后积攒到阈值再全部双双爆发——
当真无趣。
真的,无趣。
他们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在一起太久,鬼知道,早不记得了。
指缝间突然传来滚烫的灼热,顾末言一缩手,烟屁股掉到地上。
只记得他们刚刚吵架的对话……
“既然如此,以后我们各过各的,谁他妈都别管谁。”
这句话,谁说的来着?
他隐约记得,应该都说了吧。
顾末言垂下眸,看看指间烫红的伤口,抿唇哑声笑起来,笑得腰都弯下去。
好,沈乐知。
从此以后谁也别管谁。
我们两宽,各自清净。
2
顾末言和沈乐知是高中认识的,两人上的同一所重点高中。
顾末言长得帅,身材好,学习优异,家里又是做生意的,学校表白墙他高悬巅峰之位三年不下,打个篮球引来一群女生围观是日常,唯一的缺点可能是过于冷漠。
表白墙上略差顾末言几票的人是沈乐知,长得高挑清秀,笑起来时会有卧蚕和梨窝,一双桃花眸明亮,会弹琴写词和唱歌,是孤儿院出来的孤儿。
两人高一同班,坐同桌,自然成为一道惹人注目的风景线。
下课时,沈乐知偶尔会抱个吉他唱歌,说这是他新做的曲,发在了某音乐软件上,大家有兴趣可以去支持一下。
女生们连连叫好,男生们个个不爽。
顾末言坐在沈乐知左边,低头执笔写卷子,一言不发。
沈乐知唱完歌,在女生们的喝彩中笑眯眯放下吉他,用手肘碰碰顾末言,梨窝里含着笑意:“怎样同桌?好听不。”
顾末言手一顿,沈乐知碰的他右手,笔头一歪,划了一道长痕。
“……”
顾末言抬起头,还未说些什么,沈乐知就知大难临头,赶紧从兜里掏出没吃完的零食塞进顾末言手里,笑嘻嘻给他赔不是:“哎呀,抱歉抱歉,同桌你继续写,我不打扰你。”
顾末言看了看沈乐知,又看了看手里已经拆封的零食,半响后说一句。
“好听。”
然后把零食揣兜里。
沈乐知愣了下,回过神来才发现顾末言是在回答他刚刚提出的问题,刚想说什么,转头却见顾末言从笔袋里掏出修正液,认认真真涂抹着画错的笔印,专心攻克数学大题去了。
要说的话就没说。
他没再多打扰他,只撑头看着他笑。
3
沈乐知推开房门,迎面扑来的就是阴恻恻的灰尘味,这个家他太久没回来,还是大四那会儿和一群朋友组团掏的,平时都和顾末言住在一起,也没就回来。
钥匙和包都随意扔到沙发上,沈乐知走进自己的单人卧室,卸力般倒在床上,也不顾漫天飘舞的飞灰,只觉得好困好困。
还累。
又累又烦。
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并不意外。
算算看,从高中到现在,十六岁到二十六岁,他已经认识顾末言十年了。人生中最好的年华岁月全部折损进去,也熬不走七年之痒十年之痛,他们该行至末路。
身上有股散不去的烟味,顾末言脾气一上来就抽烟,他多少次和他说少抽烟,一对身体不好,二是味道太呛,别二十六岁就把肺抽黑了,可是顾末言什么时候听他的,该抽抽。
妈的,抽死他算了。
沈乐知重重呼出一口气,以前的他可不这样,自我素质良好,很少骂人,但是和顾末言待在一起是真的憋屈火大,逼得他都开始日常爆脏话了。
他心想,赶紧分。
分了好,分了妙。
一想到以后再也不用搭理顾末言,他就想开瓶香槟举天同庆。
但是好累,手指都累的动不了,打不开香槟,也没有香槟。
激荡的情绪渐渐冷却下来,沈乐知觉得胸口有些闷痛,翻过身面朝天花板,以手遮目,发丝凌乱,粘着灰尘。
手背有些湿,谁知道他为什么想哭。
莫名忆起高二那年的事,高考要分文理艺术班,高一那些朋友们自然就要走散,各奔东西,顾末言去了重点理班,沈乐知去了艺术班,走音乐类。
那年正值学校五十年校庆,他年少轻狂,一腔热血,带着自己的新歌站在舞台上,歌词却暗暗做了些手笔,把顾末言的名字编写进去,然后在全校师生面前,唱出一句我爱你。
当时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因为没人知道他对顾末言的爱慕之心,自然看不出歌词里的猫腻。他这份心意也根本拿不上台面,因为同性恋是不被认可的,但他还是以自己能想到的最为盛大的方式,向顾末言告白。
他没指望顾末言能听出他歌中的向往和期许,毕竟是他暗恋他的同桌,他的同桌对此一无所知,说不定顾末言也讨厌同性恋呢。
但或许他们真的是天赐良缘。
那天晚上,顾末言发消息给他。
“今天唱的歌很好听,我知晓了。”
“我的答案是好。”
他听出来了。
沈乐知顿时睁大眼睛,整个人都要陷进手机屏幕里去了,一整夜没睡着觉,第二天早上舍友都问他:“你昨晚不睡觉傻乐什么呢,怪瘆得慌的。”
梨窝里盛着快要满溢而出的笑意,沈乐知说:“我做美梦了,太高兴没忍住。”
舍友见他这副模样,调戏道:“梦到啥了?娶了一个超级漂亮的小姐姐回家?”
沈乐知笑骂道:“瞎想什么呢。”
不过回头一想,顾末言长得是真帅,妥妥高岭之花。
就这样,顾末言和沈乐知交往了。
两人经常会约课间见面,主要是沈乐知打扰顾末言学习,把人喊出教室谈笑风生,偷偷牵手贴贴,在校园里顶风作案,发扬不被看好的恋情。
热恋期那会儿,两人在吃晚饭的休息期间去溜操场,天高云淡,夕阳正好,顾末言问他,他是怎么喜欢上他的。
沈乐知想了想,认真说:“不知道,可能觉得你这人挺有意思,平时一副高岭之花,除了学习谁都不想搭理的模样,但是走近了才发现,你会认真聆听别人和你说的每一句话,做事也从不拖泥带水,有的时候也挺可爱的,总之就是人好心善,长得还很对我胃口,做你同桌很有安全感。”
沈乐知噼里啪啦说了一堆,给顾末言耳朵都说红了。
“那你呢?”
沈乐知也问他:“你是怎么喜欢上我的?高一那年你装的太天衣无缝了,我真没想到你能听出那首歌是在向你告白。”
顾末言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掏出手机,点开某个软件,给沈乐知看。
“这是?”
是关注界面。
“未曾相识之前,我先喜欢上了你的歌,我看过你直播,对你有一些了解。”
顾末言解释道,眼睛清澈明亮,唇边带着笑意:“我不曾想过能和你同校同班,甚至是做同桌。现实中的你很好,比我想象中的更好。我没想装的,我也想离你更近一点,但我怕你就此讨厌我,觉得我是个变态。”
这次换沈乐知耳红了:“好好好,我知道了,感情你也暗恋我来着。”
顾末言“嗯”了一声,随即仔细向四周张望半响,确认没人后快速探头在沈乐知的唇上吻了吻。
顾末言的唇真软,不凉,温温的。
沈乐知心想,这哪儿里是高岭之花啊,真可爱,喜欢的要命。
“哎……”
沈乐知长长呼出一口气,抹干净湿润的眼眶和睫毛,闭上眼睛。
想什么呢?
现在的顾末言一点都不可爱。
只剩下讨厌和恶心。
每天早出晚归,理都不理他,费劲巴拉做好饭在家等他,等到汤冷菜凉,那人才肯回来。
然后一脸阴沉,一字不吭。
叫他来吃饭,他还给他摆脸色看,说自己已经吃过了,现在要去睡觉。
一次忍了,两次忍了,接二连三真的忍不了了,你要吃过了就打个电话过来知会一声不行吗?
主动打电话过去,顾末言还不接,这饭他是做还是不做?
这逼事他以前也和顾末言谈过,顾末言还不愿意听了,说工作忙,没时间,你若觉得麻烦就别等我,我可以自己点外卖。最后两人大吵一架,相互冷战。
结果没过两天,沈乐知觉得自己也是犯贱,终究心疼顾末言的身体,怕他连外卖都忘了点,还是把饭做了,只是不再等顾末言,自己该先吃就先吃。
这样的煞笔事还有很多很多,多到数不过来,他们好像能因任何事吵起来,每次吵架还得把之前的不顺心再翻出来骂一遍,就跟八辈子仇人似的。
但事实上,很多导火索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偏偏谁都不愿意退步,各有各自的理由和脾气。
这些年他已经退步够多了,他不想再退步。
顾末言怎么就不能体谅体谅他。
哦,不对,应该说顾末言可以体谅任何人,唯独不能再体谅他。
工作是天,顾客是天上的神明,就他沈乐知无关紧要,在一起太久了,顾末言都不屑于再对他露出笑脸,为什么而吵架也记不得了,大抵就是因为两看相厌吧。
无趣。
真的,无趣。
他也厌了。
怎么当初就看上顾末言了。
“既然如此,以后我们各过各的,谁他妈都别管谁。”
沈乐知自言自语念着,蜷缩起身子,双手环抱住自己弯起来的后背,刚刚和顾末言吵了半个多小时,他就记住这一句话。
至于到底是谁说的呢?
已经不重要了,反正他俩都是这么想的。
好,顾末言。
从此以后谁也别管谁。
我们两宽,各自清净。
4
若说哪里对不起顾末言,大概就是六年前顾末言为了和他在一起,与家里人断绝了联系。
顾父顾母是正常人,他们还想抱孙子和孙女,后继有人,怎么接受得了自己的儿子爱上另一个男生?
荒谬至极,无药可救。
“你要敢和他在一起,你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不是我们的儿子!”
然后,顾末言和家里闹掰了。
一直到现在。
沈乐知对此始终惦记在心,所以诸多事上都会顺从顾末言的心意,后来顾末言想要创业,没有足够的资金,沈乐知就不眠不休写新歌发专辑,几乎把自己积攒的所有积蓄全掏出来给他了。
“顾末言,这些钱你拿着,不够的话再跟我说,我罩着你。”
如今,顾末言也算是混出头了。
沈乐知平心而论,自己该还的也都还了,不欠顾末言什么。
顾末言如今才二十六,正是知晓世事、精明强干的好年纪,三日后就是八月十五,赶紧找个女朋友带回去看看爸妈,最好再去揽月山庄订个房间,到时候一家子久别重逢,一同游山赏月,其乐融融,说不定顾父顾母盼儿之心尚在,二老一高兴,就不记顾末言年少无知,让他回家了。
至于沈乐知,他倒是没这么多事要想,他是孤儿,没见过自己的父母,也不想结婚,没认识顾末言之前他总是一个人过中秋,不去揽月山庄也无妨。
总之,不着急。
一觉睡到自然醒,太阳已过正午,爬起来点份外卖,收拾收拾东西,清理清理房子,都弄好后又跑出门交水电气费,回去之前还不忘逛一趟超市。
很多情侣分手后连朋友都做不成,从此互为过客和陌生人,能不见就不见。
他和顾末言就是这种状态,虽然在一起十年,却从来拿不上明面,朋友们都拿他俩当知音好友,殊不知两人会在没人的地方牵手接吻,住在同一所房子里,躺在同一张床上脱了衣服□□。
重要的东西沈乐知都装在那两个斜挎包里带回来了,他自己的车也开回来了,大一点的乐器和零零碎碎的用品一口气拿不走,就算送给顾末言当纪念,随君处置,反正他可以再买,他可不是穷鬼。
忙到晚上,沈乐知接到助理发来的消息,问他新歌的情况,他一拍头,呀,忘了,这几天就顾着和顾末言吵架,工作都忘了。
看看看看,他说什么?
分手好,分手妙,智者不入爱河,明天让助理带瓶香槟来,他现在有力气开了。
5
一股脑忙到中秋节那天,沈乐知突然接到一条消息,打开屏幕一看,居然是顾末言。
晚上十一点四十八分,顾末言不睡觉给他发消息,发什么神精?
不过想一想,算了……
也算是相伴走过十年的前恋人,再多的不愉快,大八月十五发一句“中秋节快乐”,不过分吧?
如此想着,沈乐知定睛一看,却是愣住了,久久没能回神。
顾末言给他发了五个字。
不是“中秋节快乐”。
而是……
“我们结束了。”
6
A市有一座山,名叫揽月山,每逢八月十五,圆月恰好悬于山顶,似乎伸手就能把月亮揽入怀中,顾此而得名。
揽月山巅有座揽月山庄,是赏月的最佳之地,每年这时只限定租售房间五十间,一售即空,千金难求。
沈乐知一直想去,却因种种原因没去成。直到上大三那年,顾末言用创业所得第一笔钱租下一间,欠朋友一个人情——那朋友的爸爸是揽月山庄的副管。
就这样,顾末言带沈乐知去游山赏月。
那夜黎黑,沈乐知站于山巅月光下,嗓音清润,唱完一首明月颂,回首时眯起桃花眼,对顾末言微笑。
乖巧的卧蚕,温甜的梨窝。
是洒落的月光。
顾末言呆呆看入了神,反应过来时已经两步走上前,伸出双手把沈乐知揽进怀里,抱得很紧,很深。
他想,这是他的月亮。
他对沈乐知说:“乐知,我爱你。”
7
今年的八月十五下了一场大雨,乌云密布天空,恐怕站在揽月山巅也没有月亮可看。
沈乐知太忙了,忙到忽视掉这一点,直到看到顾末言给他发的消息,他才听到窗外偌大的雨声。
秋雨有些冷,沈乐知噗笑一声,笑得腿都在打软,随手把顾末言的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删除,指间却在止不住发颤。
我们结束了。
好好好,月缺人散,很应景,他喜欢。
中秋节快乐,顾末言。
8
刚录完歌,沈乐知有些累了,坐在休息室里看新闻头条。
助理拿着水走过来,这次的任务圆满结束,便坐下来和沈乐知闲聊:“呀,在看新闻啊。”
沈乐知点点头:“嗯。”
“哎呦,这几天出事的真不少,尤其是八月十五那天。”助理惋惜道,“都急着回家过节,却还下那么大的雨,高速公路上发生连环车祸,给我堵的差点回不去了。还有那个国际航班,说雨小一点就可以起飞,最后引擎出问题了,什么事啊都。”
助理说的那个国际航班沈乐知前两天刷到过,从本国飞往Z国,飞到半路引擎出现问题,掉到大海里连残骸都找不到。
沈乐知不喜欢看这种东西,当时只瞟了一眼,便兴致缺缺地略过了。
“是啊,都是什么事啊。”
沈乐知垂下眸子,轻声叹道:“本来应该团聚的日子,老天怎么还让人们这么伤心。”
话落,两人沉默片刻,或许是气氛过于沉重,沈乐知率先转头对助理笑了笑,梨窝温和:“你以后开车都小心点,别飙那么快,听到吗?”
“还说我呢!”
助理把水扔到沈乐知怀里,愤愤道:“是谁飙起车来比我还快,也注意点安全啊!”
“好好好,知道了。”
9
身边突然少了一个人,清净许多,也无聊许多,这种感觉或许就是“空”吧。
沈乐知不喜欢点外卖,闲的时候做饭,是很不错的用来消磨时间的方式。
只是偶尔,米会放多一点,菜会多炒一盘,无意间就拿了两个碗、两双筷。
每当这种情况出现,沈乐知反应过来后都会大声嘲笑自己三声,然后哼着歌把多余的碗筷再拿回去。
“无惧长夜漫漫,晨曦终在眼前,若你沉默不言,我愿披荆斩棘,向你迈步而前。”
语调欢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
这个“你”可以是任何事物,因人而异。
是内心怀揣的梦想,是坚持不懈的目标,是前途无量的未来,是熬过困苦的喜悦。
亦或是想要追逐靠近的人。
哼着哼着,沈乐知突然发现哪里不对劲。
这首歌,好像是他九年前在校庆那日唱的歌。
是他少年轻狂的,不计后果的,热烈的告白。
无惧长夜漫漫,晨曦终在眼前,若你沉默不言,我愿披荆斩棘,向你迈步而前。
这个“你”字对沈乐知而已,不仅仅是梦想、目标、未来和喜悦。
更是他一腔热血沸腾。
是他把自己的心,字字唱给顾末言。
但以后啊……
沈乐知自嘲半响,给自己添饭夹菜。
还是不要再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