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许穆夫人 ...
-
载驰:
我出生于卫许两国之间的黄河,母亲为我取名载驰时,便有人说她一生将比肩男子离经叛道。
母亲带着我回去吊唁舅舅,可有人不希望她回去,也许是为了在许穆公那里邀功又或许只是因为他们认为女子不该有国有后盾,可能他们也没有见过麦子吧,不知道麦子是扎根在强大的土地上,而不是被挂在言官嘴边。
母亲只能寄希望于她自己,力求荡一国之海晏河清,复卫国回物阜人熙。
国家之代回必须通过暴力,而暴力,也必须通过牺牲,为了让自己记忆中那个在卫国想要一展报复的少女的理想,母亲说她这一趟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初见她时,是回卫国的第二年,彼时母亲已求到了齐国,齐卫两国多次与他国抗争,并在该年开始攻打狄人,于楚丘开始重建,听闻母亲早年间也在许国写过诗,我有意去见那位诗灵,不知是岁月没有见过为家为国的女子,抑或是时间没有见过有骨气却懂变通的女子,又或是它们根本就不想记得,它们向屋阁中的美人儿唤道:“来了位冠发的将军。”
这使窘迫的我放低头,在心里默念泉水,这是她的名字,这名字真好听,像是极其亲人的生机,有水人和,泉清而明,像是异乡之下想往回流却要润众生的暖柔,卫宫之中,夜幕之下,如雨凝一般的雪中,她莞尔一笑,邀我入座。
我镇定出声却又不敢抬头,“看了母亲的评言,仰慕姑娘心绪,故来拜访。”
她落落大方却视线朝着淇水头,“我叫泉水,也是诗灵。”
我们闲聊之际,发现我们志气相投意气相似,都同样为女子之处境而感到悲哀,但她只说“这世间多的是求不得的事,倒不如明日与妳一同出游去玩,也好将那烦心事抛一抛。”
诗灵心软,她通透到了骨子里,我也只好借口说许国言官一向捕风捉影匆匆离去,几天后,听说她竟想家了,我鬼使成差的去找她了。
我担忧的说:“妳这般,只怕对大局不利。”
她仰起有些憔悴的脸庞,眼底有些乌青:“随他去吧,我现在一闭上眼,便是我那日正坐在淇水畔哥哥说要将我嫁去许国的模样,我问了姑母姊妹,她们说只要想给自己找天地,总会找到的,如今我也放过自己了,我这眼下乌青昨晚驾车出去玩太晚又在路边看到了家乡的麦子才有的。”
明是弱水之躯,心志如此宽裕,着实让我着沉迷。
“载驰?”我惊慌地回过神,撞上她绿色的眼角,“明日可有时间,来找我做乐啊?”我按捺住喜悦,却不知绯色早已爬上耳根。载驰,她唤了我,我说:“好。"
那天,月牙刮天,麦浪水旁,我们肩并着肩,走到许宫,有一刹那,我险些以为这是永恒,后来我常觉得如果是就好了。
“陋室简室不必拘谨,坐吧。”她招呼着,去后院收衣。这种简单琐碎的日子,应该会让她想起在卫国那些时候吧,若说有什么不同,在卫国时会有百姓与她说话耕种,而许国的百姓,只觉得她漂亮就是了。
我触到了她的手,冰凉瘦弱,但抬头一看,脸上始终是带着笑意的,我隐隐心疼,也不知她是在笑许国的无聊作为与低估了她,还是为那个曾想在卫国奉主的姑娘笑。
之后我每日每时都想见她,邀她出游,去她时中,虽然时刻提醒自己不可失礼,但她的美好自洽让我禁不住靠近。
卫国将在楚丘成立中都,作为母亲被许国大夫为难时所诞生的诨灵,我必须赴楚丘去参加成立会议。
离别的前一天我小心翼翼的开口问她:“妳会喜欢怎样的诗灵?”她笑:“我不看中灵气,独独看将国家放在心上之人,我惜民思国自是心高。若自己择婿,必是比我自己还在意卫国之人。”
“如果我以后选择了那样,妳可愿喜欢我一些?”我差点脱口而出,而又识趣地闭口。
这般开口,只会惊扰了她,何况我是一个已经将全部堵上了,最后可能会被发落了的诗灵,在时局之中给不了她分毫。
也是,她的笑容如山水之宽,一颦一笑勾人心魂,勾得我忘了自己的将死处境,自己的失仪声名,只想将卫国还给她,只是许国口诛笔伐民斥臣传,而卫国民众万万我没有办法停下重振的脚步。
次日中城建成,我回许国,尽力地压低头,让她看不到我的不舍。
未曾想,那是最后一面。
回了许国后,我透过时流,予她说卫国不会亡,因为我也因为她,更因为我们的母亲。期间与她不断互通书信,她嘱托我千万小心,我苦笑,将死者果真不该有太多牵绊。
层层叠叠的许兵将我包围,黑压压的人群中那个没用的男人用一种狠厉嘲弄的眼神看着我,看着母亲。
我想起了泉水,她断然不会用这般眼神看人,用这般眼神看人,她眉目清朗,温和含笑,万事她总有最后一步,总有开解自己的方法。
风在冷气中刮着,我听见她说:“若自己择婿,必是比我自己还在意卫国之灵。”
她所认为的人,卫昭,卫懿公,桓公皆是如此,可我,身不在男儿列,因为她,心却比男儿还重卫,母亲三十四岁这年,我再无法见她。
行刑台上,许国民众向我们扔掷着臭鱼烂虾,我与母亲迎着人群而立,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
泉水,我好高兴啊,那个误了妳一辈子的男人的江山要坐不稳了,而妳的卫国,我保住了它,它只会必须比许国越来越好。
“载驰,谢谢妳喜欢我的国,现在,我很喜欢妳。”我双唇已经有些开裂,动了动啃哑干燥的嗓子却无法再言语出一句:“那就好。”
梁吊气聚,我与母亲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泉水:
我是卫国诗灵,即使我出生在许国。
母亲十几岁的时候被当成筹码换了出去。那时她父亲去世,大统落在了她哥哥身上,族亲欺我母亲无依无靠,联合君主欲将母亲嫁去许国,嫁给那个废物。
母亲四处写信给旧友寻求帮助,最后一纸婚书将母亲对情感幻想击的粉碎,哥哥把她当等码,心爱之人也最先割舍她,即便如此,那里有她同姓的姊妹带着她扎的秋千跑马的马场,有她敬爱的姑母,卫国这个称呼里装着的是她为数不多的好时光和未知的前路,能怎么办呢?
肥泉是再回不去的,驾好车子往前走,就当要去的地方是须邑和曹邑吧,总会有办法的,即便没有办法,且笑着笑着就过去了。
有年初春,诗灵们聚在一处,有人与我说:“载驰倒是承了妳的愿,可只怕是以后不好过啊”
“载驰是谁?”我未曾听过,母亲的另一位诗灵吗?没来由的,我对她产生了兴趣,到处向人打听她的处境,脆弱又坚强吗?我渐渐的被她吸引,被压着的刚烈执着,当真是吸引人。
那是个下午,我听见时流一声叫喊:“来了位冠发的将军儿…”这句俏皮话倒是将她描绘的好,重眉长眼,长发梳在脑后,脑门儿上还有道疤,应是许国大夫弄的,几绺碎发轻柔地泻在额侧平白多出几分清秀。她低头,反倒让我多看清了她几分,明明是生的逸秀深邃,眸中满是决绝。
我直了直背:“请上座。”她应着,却不肯抬头看我:“我是载驰。”我当然知道,一个背着一国之后名号跑马奔向故国的女子,一个被言大夫们说有时体统的女子,一个拯救了卫国的女子。每一次都似我少女时期艳羡的模样,每一次我都打心底里佩服她。
她言语间伤口似的忽悠又有些刺痛,却只是轻轻摸了摸接着装作若无其事,原来她也会痛,也会害怕伤疤,或许还会害怕死去,可我明白,她最怕的是那个我们曾与百姓一起耕种纺织,与姊妹姑母一起在田间读书的卫国会因为时间流逝而不复存在。
聊完了话,我送她回去,院子里春光正盛,她站在染了些蛛丝的木门前,树影斑驳,我略徽迷了眼,我听见自己说:“载驰,有空来坐。”她说:“好。”几天后她果真再来,她是欣喜的,我也是。
后来的有一天,她说:“泉水,我带妳去看看卫国重建的军营好不好?”我十分欣喜说:“好,太好了,我原以为我再也看不到了,妳不叫上竹竿吗?”她面上有些红,头偏向一侧,说:“之后会带她去的,只是,同妳,自是不同的。”这是什么意思呢?会不会是我认为的那个意思呢?人人都说我聪明过人,可这一刻,我只觉得头晕却又是欣喜的。
我应约前去,看到她站在台上,着一身挺拔的劲装在教将士们练枪,柔情又英气。我听见我心中有钟在敲,她见了我,微微的笑着:“泉水,妳今日可欢喜否。”“欢喜。”卫国,母亲,还有妳,我忽地觉得这世上还是挺可爱的,可是我们以后会怎样,卫国会怎样,我也不知道。
又一日,天有些微阴,她似是极有心事,她擦着枪,她问我:“妳喜欢怎样的诗灵?”一句话,让我惊慌失措,却又不得让她看出心乱,只好笑着道:“我不看中灵气,独独看将国家放在心上之人,我惜民思国自是心高。若自己择婿,必是比我自己还在意卫国之灵。”我说。“在我心里妳就是这样的”我心里又说。
她的嘴角勾了勾,还是没有再开口,我们就这样沉默了好久,我没有勇气越过雷池一步,回答她这一句,很多话堵在喉呢里,但我知道绝不能说出口。
次日她再渡卫国,她让我莫要担心,她一定会守住卫国,哪怕许国也不行。
我有些哽咽地说:“载驰,妳早些回来可好?”她将手上的枪握紧了些,拍了拍我的手,替我拢好披衣“今日阴雨连绵,妳早些回去。”
我站在岸边,看着那样高大的她逐渐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水雾飞起,我的眼睛有些看不清,就如那日我也看不清回卫国的路一般。载驰,若我再见妳,我必然要告诉妳我的心事。哪怕,没有结果。
她去了卫国后,给我写信道安,言语里不乏对国家的充满着希望。我嘱咐她,千万小心。
她回来了,我真的真的很想再见她一面,可时流说这样会顾及到她的安危,她也说因顾及到我的安危,叫千万我不要去见她,还说卫国不会亡,她现在的样子很难看,我看见了定是再不肯与她出去游玩的,载驰啊,我不在乎的,我想妳了。
载驰被捕的消息传回,我几尽昏厥,一切的担忧都成了现实,为什么过了那么多年,我依然只是那个没得选的我,为什么我想要的想留的人永远留不住?为什么每一次命运的利剑指向我的时候,我都只能流着泪低头?为什么这一次我连自我安慰都做不到?为什么到头来,我连我最爱的灵都护不住?
早知如此,我就不那样说了,不,再早一点,我会对她说,“我们回卫国,我们再也不去那个叫许国的地方了”还有,还有那些没能说出的话语,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没有灵能帮我,母亲死了,时流乱了,没有灵愿意趟这淌浑水。
卫国保住了,我赶去行刑台,却接到了她与母亲的死讯,没有人敢为她们收葬。
我怎忍心让她们暴尸荒野,顾不得禁令,我必须让她们安眠,只要时流恢复秩序,我也会消失。
我抱着她们的尸身与灵散,昔日的温暖美好神采奕奕全都化在了雾里,代之以冰冷惨白了无生气的面庞。我守着她们抱着她们,她们和我只是想留住旧时光里的温存岁月,只是想给完成那个十几岁便发愿的梦,是啊,母亲死了,卫国保住了而且会越来越好,可是我想留的怎么也留不住,从来如此。
罢了,我望见当初母亲驾着的那辆车了,我驾着它往前走,只要我一直走,我总能找到她们的,我没有爱了也没有愁了,载驰没有泉水了,许穆夫人也没有姬穆了。
还好,以后卫国姑娘们的车只会跑的越来越快,她们用的水只会越来越清,我们是水,卫国却是生生不息的草,被水洗过的草总能多活一些时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