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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五年 ...

  •   己亥年乙亥月,冬。

      谢昶醒来时,风雪声刚停。

      正值隆冬,屋外冷得像个冰窟窿,地龙的作用实在有限,唯独这四方的床帐里暖意盎然,让人昏昏欲睡。

      一贯严于律己的谢昶此刻也不免懒怠,没有急于起身。

      他动作极轻地侧过身,借着朦胧的晨光,支着腮,注视着身畔犹在梦中的妻子沈筱。

      她浑然不觉,仍旧睡得安详,莹润的脸颊散发着柔和的光。

      有一缕额发,刚巧落在她的鼻尖。

      大概是有点儿痒,她无意识地皱了皱鼻子。

      谢昶看着她,眉目温柔,替她拂落了这缕发丝,伸出的手收回到一半,终于没忍住,凑近,吻了吻她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的眼睫。

      ——谢沈两家宿有旧谊,沈筱和他青梅竹马,在她还扎着双髻的时候,就总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表哥”地叫着。

      与心仪的女子亲近,是无法抗拒、也无需抗拒的本能。

      沈筱终于觉察他的动作,唔了一声,非但没有睁眼,反倒勾住了他的脖子。

      谢昶动作一滞。
      他毫无还手之力,就这么被带倒在她身侧。

      刹那间,枕边的发香便盈满了他的鼻腔。

      两人虽然大被同眠,枕头却还是分开的。这缕发香熟悉、却没那么熟悉……

      终于轮到谢昶鼻尖发痒了。

      他下意识屏气——连畅快的呼吸都觉得是一种冒犯,手掌却非常诚实地顺着她的背脊摩挲而下,紧握住她的腰。

      “别招我……”
      沈筱咕哝着,发出一串悦耳的小噪音。

      她尚未醒转,也不知是不是在说梦话。

      成婚三载,谢昶忙于仕途,在家的时间只少不多。此番年末考核总算拿了优绩,心下歉疚的他有心弥补,这几日便想着带妻子一起,来谢家的别庄玩一玩。

      难得闲散的日子,哪来的什么正事?谢昶觉得好笑,轻轻捏了捏她的耳朵。

      被他拢在怀里的沈筱一激灵,像是终于要醒,然而两人实在贴得太近,她这么一仰头,竟直接亲上了他的下唇。

      谢昶的脸腾地一下就热了起来,他想松手,她却仰头,将柔软的唇瓣靠得更近。

      无意识的擦碰变成了一记深吻。
      唇舌交缠,缱绻极了。

      他并不纵欲,平素夫妻之间不过浅尝辄止,亲吻也是蜻蜓点水,怀中人的热情已然超过了他的接受范围。

      谢昶隐约感觉有哪里不对,但她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他无处可躲,只好深陷进眼前的温柔乡。

      他在多想什么?
      谢昶不由在心里取笑自己。

      毕竟不是在规矩森严的谢府,而是在离京甚远的别院,莫说她了,就是他自己也觉得,比呆在家里时要松快不少。
      既然如此,稍加放纵也未尝不可。

      他正要将她的腰扣得更紧,一点冰凉的触感,却突然出现在他的心口。

      是沈筱伸出微凉的食指,点在了他的肩下。

      这回,她真醒了,发丝蓬乱,面颊微红,一双微微上挑的杏眼格外灵动,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谢昶的喉咙,随她指尖下移的动作,毫无征兆地滑了一滑。

      他不再抗拒,缴械投降,任她轻轻用力,顺势扑倒在他身上。

      “算了,谁叫你生得好看呢?”沈筱伏在他肩头,狎昵地轻拍他的侧脸:“你好好把握,速战速决哦。”

      她从未用过这样轻慢的语气和他说话。
      谢昶微微一愣。

      他抬起眼皮,刚好对上沈筱居高临下的目光。

      像琥珀、像深泉,亮而深邃,也许是视角的问题,甚至,带着一点挑衅。

      冗杂的念头很快就被谢昶抛却出了脑海,他无暇分辨眼前所见是否真实,因为沈筱已经拿到了全部的掌控权,连他的呼吸和脉搏都攥在了手心里。

      再不急色,他也是个男人,没办法在这种时候保持端持。

      床帐里的热意陡然升高,互相取暖的本能远胜只知兀自燃烧的地龙。谢昶的呼吸越来越粗重,馥郁的暖香剥夺了他全部的神智,直到渐渐同步的心跳又归于各自的节拍,他才终于从极致的迷离中清醒过来。

      沈筱似是倦极,卷起被子蒙住脸,又小睡过去。

      睡过去前,她不忘用脚尖踢了踢身旁的男人,着他去叫水。

      方才的愉悦如同潮水悄然退去,谢昶的意识渐渐清明,眉心似针扎般一蹙。

      他坐起身,回头了沈筱一眼。

      大概是蒙着头太热了,她又伸了半张脸出来,轻阖的眼睫看不出一点与往日不同的痕迹,秀眉舒展,一如往常。

      谢昶瞧了又瞧,还是没觉出哪里不对。他压下心里的疑惑不表,努力给了自己一个解释——
      毕竟是这种时候,她娇一些,指使他做事,也不奇怪,对吧?

      也是平时在府里呆得太憋闷了,日后也该多带她出来散散心才是。
      谢昶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裹了外袍,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前夜里下了雪,这会儿是个阴天,屋里没有点灯蜡,倒映的雪光远不足以照彻这间卧房。

      别庄谢昶也不常来,是以尽管眼前的陈设有点儿陌生,他也没留心,几步就走到了旁边的暖阁里。

      里面有丫鬟候着,不是熟脸,大抵是别庄上伺候的。

      说要热水的时候,谢昶还有些张不开口,到底是白日……谁料这小丫鬟倒像是见怪不怪,随口应下就出去了。

      谢昶哂笑一声,回了寝屋。

      枕褥间,沈筱的呼吸声均匀而流畅,想来回笼觉已至半程。

      谢昶听得分明,为自己系扣中衣的手却顿住了。
      触感不对。

      微凸的丝线,粗糙的纹路……
      他记得很清楚,昨夜所着中衣,分明是沈筱亲手为他缝制的那件,上面绝不会有提花。

      谢昶下意识往妆台上的铜镜扫了一眼。

      镜子里是谁?

      他以为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转身正对铜镜。

      霎时间,谢昶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镜中人,长着一张陌生而又年轻的面孔。
      剑眉星目,仪表堂堂。

      醒来后种种细微的不妥,终于在此时一齐涌入了他的脑海。

      不……
      谢昶抬起灌铅似的手,却不知是该摸摸自己的脸,还是该触碰铜镜里的那个人。

      是镜中妖孽摄人心魄?还是被梦所魇?

      镜中人的脸色煞白,谢昶不敢再看。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几乎在战栗的双手。

      掌心有茧,虎口有茧,而该去攥笔的指节,却光洁如新。

      不知端详了多久,身后,散漫的脚步声传来。
      是沈筱回笼觉醒了。

      她打了个秀气的呵欠,趿起软鞋下床,走到谢昶身侧。

      “才说你好看,你就来揽镜自照。怎么了,担心我诓你不成?”
      她的语气轻快,青葱似的指尖搭了搭他的肩。

      谢昶怔怔抬头。

      镜中眷侣成双,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般配。
      可他只觉荒唐。

      沈筱没注意他的神情,几个婆子已经送了热水到暖阁里,她玩笑两句,便沐浴去了。

      水声渐渐响起,屋内再无旁人,原本愣怔在镜前的谢昶回魂了一般,疯也似的去翻一旁的书桌。

      发生了什么?

      一定发生了什么!

      黄杨木的桌案上,整齐叠着几本账册似的东西,雕成山石形状的镇纸下压着数额惊人的银票,他却一点目光都没分给它们,只劈手拿过了摆在一旁的历书。

      大半本历书都被折了角,时间的流逝显得无比具象,谢昶手心的冷汗几乎要将纸页洇湿,却还是颤抖着翻到了最近那张。

      甲辰年己亥月壬午日……

      冥冥中仿佛有一道天雷,击得他天灵盖都嗡嗡作响。

      谢昶瞳孔闪动,看向窗外。

      他终于发现,眼前这片银装素裹的景象,并不是己亥年的冬天。

      沧海竟在一夜桑田。

      他来到了五年后,在沈筱身边。
      以另一个人的身份。

      方才与她耳鬓厮磨的,本该是这个男人。

      谢昶只觉天灵盖都在嗡嗡作响。

      这样的场景,神仙来了也无法冷静,他只能寄希望于是梦没醒,抄起桌上的砚台,闭上眼,径直就往自己的手背砸去。

      咚的一声,是砚台弹落到了地上。剧烈的疼痛如愿袭来,豆大的冷汗瞬间滚落,谢昶本能地捂住左手,控制着自己,缓慢睁开了眼。

      什么也没有发生。
      只有那只砚台,还安静地躺在地上。

      谢昶眼前一阵阵地发着晕,不知是痛的还是恍惚的。

      许是听到了这边异样的动静,暖阁里,沈筱的声音透了过来:“怎么了?”

      不是梦。
      疼痛的作用下,谢昶的理智迅速回笼。

      他自幼进学,成人后走的是荫官这条路,自认为也许不算机敏,但也绝非鲁钝之人。

      移魂转世之说本就足够骇人听闻,孝昭太子的那场巫蛊大案,更是牵连甚广,几乎血洗了半壁朝堂,至今提起,众人也只敢缄默以对。

      在没有弄清楚境况前,这具身体换了人的事情,他绝不能告诉任何人。

      谢昶闭了闭眼,勉强平复下心跳后,用着自己并不熟悉的声音,别扭地开口道:“无事,只是我起来有些发晕,不小心摔了砚台。”

      沈筱没再过问,又过了好一会儿,滴滴答答的水声停了,她才裹着密实的风衣出来。

      她刚洗沐完,身上氤氲着一层朦胧的水汽,此刻正一边绕着自己的微湿的发尾玩儿,一边把丫鬟绿萼拿着的干帕子递到了男人手上,语气熟稔而亲昵:“帮我揩揩。”

      谢昶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十分顺手地接过了。

      动作行云流水,大概为她擦干发尾,已经是这具身体本能的反应。

      意识到这一点的谢昶,很明显地僵了一僵。

      沈筱坐在妆台前,小小地打了个呵欠,抬眸,却见镜中为她擦拭头发的男人神色恍惚,竟像丢了魂一般。

      她秀眉微挑,叠声唤他:“闻烨,闻烨?”

      她的唤声像是带着小勾子,谢昶一激灵,终于回过神来。

      闻烨?
      这个男人姓闻?

      听到妻子对着他喊其他男人的名字,谢昶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像方才一般自然了。

      可他还记得自己不能露馅,于是只能稍偏开头,避开她身上这股好闻的清新气息,勉强回道:“怎……怎么了?”

      “我还想问你怎么了呢。”她反问他:“怎么起来就一愣一愣的,砚台摔下来砸你脑袋上了?”

      说话的时候,她正拨弄着妆奁,挑着一会儿要戴的首饰。

      叮铃咣啷的声音并不尖锐,谢昶心下却是一惊。

      她很敏锐。
      又或者,这是对枕边人变化的正常反应。

      谢昶意识到自己不能回避,于是转过头来,看向镜中,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道:“磕到手了。确实有些疼,不过无妨。”

      好在她没在意,也没追问,只随口说了句“一会儿搽些药油”。

      今日天气不算晴好,沈筱只草草洗沐了一会儿,没有濯发,发梢沾染水汽才有些湿,没一会儿就擦干了。

      一旁长圆脸的丫鬟绿萼上前,接过了谢昶的位置,开始为沈筱描眉绾发。

      谢昶的视线,也无可回避地落在了镜中的沈筱脸上。

      沈筱容色本就盛极,五年后的她二十有六,在这个年纪上,更是有了小女孩时没有的光彩。此刻长发不过松松绾起,蛾眉也未施粉黛,摄人的光华却还是叫人挪不开眼睛。

      谢昶已经没有办法欺骗自己,这是一场梦了。

      眼前的沈筱确实是她,却也和他记忆里的模样,有了微妙的差别。梦不会如此真实,真实到连她五年后的轮廓都勾勒得如此确切。

      五年啊……

      谢昶控制不住地恍了恍神。

      世人总说弹指一挥间,可时光当真一蹴而就,他忽然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绿萼侍候沈筱多年,很是默契,谢昶恍神的这一会儿,就替她盘好了日常的发髻。

      沈筱起身,又换了衣服,就要迈出房门,却见男人还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有些疑惑,歪了歪头,问他:“我走了,你今日不去值房?”

      谢昶哪晓得自己该去的“值房”是哪,情急之下,他只得回道:“我……我今日想陪你。”

      沈筱看着他,忽然勾起唇角,不无嘲讽地笑了。

      “我去给我前面那位上香,你陪我,是想把他气活过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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