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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一二七、肮脏泥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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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孩子吗?
巫憬憬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虽然母亲待二哥已经很用心,可母亲待二哥与待她和大哥依旧是不同的。血缘带来的本能奉献和生物满足是其他情感无法替代的。
她曾幻想过如何做母亲,做一个像自己母亲一样好的母亲,但在三年前她便已收起这样的幻想。早在她还是云宁殊的时候,她就知道妒魂了,也知晓了暮钦晋对郑伊的承诺。
这也是她之前一直假装自己是僵尸的原因之一。眼前这人,总是说着在这段感情里头他对她的欺骗,可她却清楚,他和她之间的缘起和情生,是她骗他更多——若当初她不是以僵尸的身份与他接近,不是以他皇姑祖母的身份对他关怀,他绝不会放纵自己对她产生亲情,进而在她的裹挟下一步步产生男女情意。
他啊。
巫憬憬在心里苦笑,替他苦,也替自己苦:她之前就说过了,眼前这人,只敢爱僵尸——僵尸不会堂而皇之出现在人前,不会索求名分,也不能生育——这样的伴侣跟郑伊没有任何冲突,才会让他心中的戒备和自律稍稍懈怠,让他在懈怠中产生对温情的渴望,让她得以趁虚而入。
若她以人类寻常女子的身份接近他,他一定会用尽一切方法拒绝她,就像宁愿自污来拒绝苍琼一样。
巫憬憬淡淡开口道:“暮钦晋,我可以答应你不要孩子,只要你取出妒魂。” 避子的法子有很多种,没有必要用妒魂这般霸道的法子。
巫憬憬的退让是如此干脆,干脆到让暮钦晋无地自容。
暮钦晋这人有一个很大的缺点,他的性格大多时候是温顺宽和的,可当他无地自容时,他便很难自我宽恕、自我和解,反而会倾向于破罐子破摔、自我践踏、自我撕裂。
就好像一块纯净无暇的美玉,当它裂出一道口子时,它不会像树木一样在伤口处长出疤痕,它会从那道口子开始慢慢风化、碎裂;当玉匠试图从口子处进行修复时,需要很高明的技法和很细腻的耐心,往往陀具在口子处轻轻一碰,整块玉就从口子处崩裂了。
面对巫憬憬的退让和关心,暮钦晋选择了不识好歹:“妒魂是以她的鲜血喂养而成,我不会取出的。”不愿取出妒魂,一是话里的原因。二来身为太子,他不可能永绝子嗣,若他还要跟她一起,避子的法子都得从她身上来,明明是他的问题,为何要让她来承受这些。
天地间一片寂静。
巫憬憬抬眸眺望树林稀疏间漏出的飘着晦暗春色的湖面,忽然想到一句诗: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巫憬憬很少去想起郑伊,因为她厌憎郑伊。她厌憎郑伊不仅是因为郑伊害死了云宁殊,更因为郑伊对暮钦晋的摧折。
在巫憬憬看来,郑伊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郑伊对暮钦晋一定是深爱的,不然不会放弃南燕优渥的生活,放弃南燕第一才女的无限风光,想尽办法追着暮钦晋来到萨达。巫憬憬相信,若是暮钦晋有性命之忧,郑伊一定会拼尽全力去相救,哪怕代价是失去她全部拥有的,包括性命。
郑伊对暮钦晋也一定是信赖的,信赖他的宽容、信赖他的温厚、信赖他习惯将别人的伤害和苦难归罪于己、引咎于身的善心和责任心。所以她才敢出卖自己的贞洁换取来萨达的机会,并笃定暮钦晋不会因为她失去贞洁而轻贱她,反而因为愧疚更加善待她、依从她、赎答她。
可这种信赖是有限度的。
理智让她相信暮钦晋不会因为她失贞而轻视她,本能却让她自惭形秽。所以她才会逼迫暮钦晋去与那些女贵进行权色交易。那些女贵能为她和暮钦晋带来利益是一方面,或许她逼迫暮钦晋去干那些事最根本的原因只是想让暮钦晋跟她一样出卖过□□,只是想毁了他的清矜、自尊和自爱,从而重塑她的贵重、自尊和心安。
或许暮钦晋就是看清了她自己都不敢看清的心思,才会顺着她的意,将自己辱得彻底、毁得彻底。
她总是这样,从理智上信赖暮钦晋,又从本能上对他不安和怀疑;她对他的爱超越了自己的性命和命运,却也能狠心摧残践踏他的身心,仿佛他能接受她安排的一切,仿佛他无坚不摧。
就好比这妒魂。
植入妒魂的初期,暮钦晋大病一场,除了无休止的剧痛外,种了妒魂的暮钦晋就像疯狗病发作的病人,恐光、恐水、恐风,每日都陷于异常的狂躁与不安中,不吃不喝不睡,整整七日才恢复了一些神智,而那时,他一个八尺青年瘦的只剩六十斤。
身体的损伤还在其次,暮钦晋依从郑伊的要求与满杜娜有了床笫之实后,素来高傲清矜的他本就深感折辱与羞愧,可这件事发生的第二天,郑伊便命人送来了妒魂。或许郑伊只是想避免麻烦,可于暮钦晋而言,这无吝是一场羞辱,一场来自于最爱的女子的羞辱,这只妒魂就仿佛正室赐予卑微妾室的避子汤,明示着他与满杜娜之间的皮肉交易是上不得台面的色媚,而他正式那上不得台面的□□。
七日后,暮钦晋恢复了神智,他努力吃饭,努力喝药,努力挂着笑容宽慰下属,笑着告诉他们他只是病了,不久就会好。但巫憬憬知道,从那时起他从未痊愈,从那时起他原本清洁如水晶的自尊如残破的冰块一块块碎落在泥地上,融化成水,和混浊的污泥融在一起,无法自涤亦无法拼凑,从那时起他不敢有自尊,也放弃了自爱。
那时候看着骷髅架子一样却还微笑着粉饰太平的暮钦晋,巫憬憬是对郑伊产生过杀意的。只可惜她太清楚,郑伊若是死在了萨达,暮钦晋也活不成。
她以着云宁殊的身份努力宽慰他,却走不进他内心最深处。他只肯将她当做自己羽翼下的小妹妹,只肯让她走入他内心春和景明的那些地方,而他内心深处的破败疮痍,他锁得死死的,不与别人知。
而现在,巫憬憬轻轻笑了出来。
暮钦晋说完方才的话就一直小心翼翼注视着巫憬憬,他望着她眺望远方,眼里一片空茫。他心里很痛,却不想上前安慰,也无颜安慰。他一直注视着她,忽然见她笑了出来,那笑容不是讽刺,也不是苦笑,反而是一种欢欣的笑意。
暮钦晋心里很慌——他担心自己方才的话太狠,把巫憬憬逼疯了,才会让她痛极反笑。
巫憬憬现在的样子,让他想到碧玉中的狮负碧玉,这种碧玉晶莹映烁、熠熠生辉、转侧分明,却很难雕琢,往往轻轻雕琢就会碎成蛛网,再轻轻一碰就会四分五裂。此刻的巫憬憬就是脆弱珍贵的狮负碧玉,而他就是那个贸然亵渎了她的拙劣玉匠。
他总有种感觉,郑伊已经疯了,被他逼疯的。而此刻,巫憬憬好像又要被他逼疯了。
或许,他不会爱人,也不该爱人。
暮钦晋在心里质问苍天:明明用情不专、三心二意的人是他,为何这些痛楚要郑伊和巫憬憬来承担,让他来承担吧,怎样都行。
他小心翼翼看着巫憬憬,看着巫憬憬动了起来,她向他走来,走到他面前,搂住了他的腰,靠在了他心口。
暮钦晋涩然道:“憬憬,你……”
“暮钦晋,”巫憬憬开口道,“你方才的话很伤人,你知道不知道?”
暮钦晋颤抖着双手握成拳,不去回抱巫憬憬,痛苦道:“知道。”
巫憬憬撒娇道:“那般伤人的话你敢说,抱一抱我却不敢了?”
暮钦晋颤抖的双手抬了抬,又颓然退回身侧,此刻巫憬憬就在他怀里,他说出的话无法再披甲持刀,暮钦晋试着用委婉温和的话:“憬憬,你有没有想过,于你而言,我或许就是以海市蜃楼装扮的泥淖,当蜃幻消退后,你将看清周遭除了污浊泥泞和腐朽肮脏之外,一无所有,到那时,你或许就会悔不当初。”
巫憬憬伸手按在暮钦晋心口:“暮钦晋,我看到了,我看到肮脏泥泞了。”
巫憬憬抬头冲着暮钦晋微笑:“暮钦晋,你肯让我看到你心里深处了。”
暮钦晋怔了下,苦涩道:“那又怎样,那里满是污秽、算计、自私、屈辱、狼狈……一切人性的丑陋均在于此。”
巫憬憬道:“有泥才有花。”
巫憬憬将脸颊贴在暮钦晋心口:“暮钦晋,别再跟我说分开,我不听的。我进到你内心深处,就不会再离开,你的海市蜃楼是我的,春和景明是我的,污浊泥泞也是我的,我可以在泥土里种花,也可以把它们挖开引入流泉养鱼,又或者,我也乐意做泥鳅黄鳝,在泥里翻腾打滚,翻着肚皮看泥淖上头的白云悠悠、蔚蓝晴天。”
巫憬憬伸出双手去抓握暮钦晋垂在身侧的双手,与他十指相扣,一字字分外清晰道:“暮钦晋,你所有的不好我都能容下,你得在我身边,也必须在我身边。”
巫憬憬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今夜却仿佛说尽了所有的话。
她剖出自己的心,捧着它不管不顾地往暮钦晋内心最深处闯,要把它种入暮钦晋所谓的“泥淖”里,生根发芽。
她说了那么多,暮钦晋却毫无回应。
巫憬憬拉了拉暮钦晋的手:“暮钦晋,你要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起码是不是该做点什么?”
暮钦晋终于动了,他伸出双手将巫憬憬环抱,以护卫的姿态将她牢牢拥在怀里,心中默念:多情有罪,其罪在他,诸般恶果,皆落于他,与郑伊无尤,与巫憬憬无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