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这日初春，燕城的年味还余一点车尾气，随着春节假期短暂寂静的城市再次热闹起来，地铁里游客淡去，挤满朝九晚六的上班族。
北三环一处闹中取静的高级别墅区，市场最新交易价高达九位数，其中那几栋临湖的绝佳景观房，更是有价无市，乃地产大亨们内部自留用作人情往来的绝佳单品。
邱灿只穿一件单衣坐在落地窗前，房间里暖气充足，他看着依旧冰封的湖面，和光秃秃的树木，听着隔壁房间邱靖文和郑雅琳激情交战。
这会儿在聊他。
“儿子十八了，他该出去读读书，去增长见识，广交朋友，为以后的人生建立人脉、夯实基础。”
“他不读书我也能养他一辈子，你邱家不养我郑家养。当年要没有我们家，你邱靖文就是个在澳港搬砖的穷小子！”
好了，马上要聊到爱情，郑雅琳该开始哭了。
“当初我就该听我妈的，不该嫁给你，我图什么呀！我要是有女儿，我决不让她嫁给我看不上的人，这都是血泪教训啊！”
“郑雅琳，三十年，我亏邱耀亏邱灿，没亏过你。”
然后会哭得更大声。
邱灿在此时清清嗓子，高声说：“爸！妈！梁路叫我出去玩儿！”
“不许去！！”
房间里传来异口同声的断然回绝，邱灿毫不意外地笑笑，眼神透出玩味。果然没过多久，里面一快合作演了三十年戏的老夫妻上演了压箱底的戏码。
“靖文，我，其实苦点没事的，这么多年，就是苦了邱灿，这是我们造下的孽啊。我们怎么能让他离开我们身边呢？”
“可孩子大了，海伦医生也一直说他没问题，注意休息，定期检查就行。”
“万一呢？万一他在那里有个三长两短，我的一辈子就毁了啊。”
随后是漫长的沉默，一声叹息，“算了，听你的吧，就近安排一下。”
五分钟后，老戏骨的房间里传来冲水声，而后两人终于想起要关门，传来两道隔门重重关上的声音，邱灿拿出手机，调出邱耀的对话框。
邱灿：【。】
而后邱灿起身，缓步走上二楼，邱耀的房间在左边拐角第一间，一尘不染的酒店式卧房，衣柜空空荡荡，放着邱灿的行李——他自己的衣柜每天都有人翻，藏不了一点东西。
行李很简单，一个书包，不及普通高中生每天上学的重量。
他背起后原路返回，快速跑到一楼他自己的房间。他的房间在老戏骨隔壁，淡黄的墙纸，温馨可爱，整面墙贴满海报，从奥特曼到科比，从铠甲勇士到星际穿越，应有尽有。房间很大，摆满了邱灿从小到大但凡想要的任何一样东西，小如恐龙蛋、赛车、各种游戏机，大如三角钢琴、投篮机、无人机……
邱灿都没多看一眼，他走到床头，床头有一台心率监测仪，连接他心脏上二十四小时佩戴的检测器，同时连接隔壁房间的电脑显示器。
他的父亲母亲每时每刻都要知道他的心跳正以何种脉搏跳动。
为了不脱离机器的监测范围，邱灿活了快二十年，连燕城五环都只出过一次。那次邱耀作为第一责任人，被郑雅琳罚跪三天，后来邱灿再也不说自己想走。
哦，邱靖文刚刚又把邱灿的年龄记错了，他早已过了十八，再过几个月就二十，托爹妈的福，梁路下半年都念大二了，他还在家里蹲。
监测仪上黄色绿色蓝色的波浪线持续翻滚，他的心脏正以每分钟75次的脉搏跳动，曲线示意着稳定、健康。邱灿摸了摸贴在自己胸前的电极片，这台无线监测仪好像很难买，如果能带走，他挺想送给真正需要的人。
拿下电极片，他最多只有三分钟。
他们这会儿多半还没够兴儿，应该会忽略警报半分钟，然后着急穿衣服半分钟，试图开儿子门发现开不了，震惊失措，又是半分钟。
另外一分钟，邱灿赢在他们想不到，想不到他会走，然后找错方向。
手机震了一下，邱灿低头扫了一眼。
邱耀：【；】
毫不犹豫地，邱灿拔下电极片，监测仪发出令人心惊的警报声，宣告一颗心脏停止跳动。
邱灿两耳不闻，随手拿了件羽绒服，扯上背包，走到落地窗边，拿出邱耀上次带给他的破窗锤，他没有经验，全力一砸，玻璃应声崩开，有两片擦着刮破他的前额。
他没管这些，落地窗外是一个小院子，这个住宅区的安保标准很高，小院围栏没有任何阻拦能力，仅为美观，邱灿一翻就翻了出去，这里不是正门，院子外面也不是扎实的地面，是一段临湖草坡。
邱灿在脑子里模拟过很多次这个路线，他幻想过他会用什么姿势落地，脚怎样才不会扭到，可真落地的时候，他还是愣了一下。
是这个感觉吗。
赤足站在初春的人造草皮上，是这种肾上腺素偾张的感觉。
“喂。”
一个脆生生的女孩声音响起，邱灿茫然抬头，和隔壁别墅院子边趴着的小姑娘眼对眼。
“你终于要跑啦。”姑娘说。
“啊？”邱灿睁大眼睛，显得比姑娘还茫然。
“啊啊啊！！——”
脑边传来郑雅琳的尖叫声，尖锐得像是从天灵盖里发出来的，邱灿吓得一激灵，如梦方醒。
“再见！”邱灿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只要跑过这一条临湖的草坡，再翻出去，就是邱耀等他的地方。
“邱灿！回来！”邱靖文在后面大吼，“你不能运动！”
速度比邱灿预想得快一点。
邱灿有一点慌，但不算太慌，他相信邱耀。邱耀一定会开着他那辆崭新的劳斯莱斯库里南，带他逃出生天。
但他手脚并用爬上草坡，看见的却是一辆奇瑞Q.Q。小奇瑞里坐着他一米八七的大哥，大哥不耐烦地摁了一下喇叭，歪头拧眉隔着车窗瞪他，邱灿赶紧拉开车门，缩起身子往里坐。
刚坐稳，邱耀一脚油门，手动档小奇瑞的发动机发出哀鸣，往前窜了一小窜，邱灿的头狠狠嗑上挡板，刚玻璃刮破的地方生疼，在挡板上留下一条血印子。
“咳咳……”
“抱歉。”
邱耀淡定地看了眼后视镜，重新启动汽车，邱靖文的车刚从车库冒出一个尖。他左手向右打死方向盘，右手挂挡，没拐进大路，而是进了绿道，绿道上有人在遛狗，邱耀没鸣笛，摇下车窗，把始终伸不直的头伸出去：
“汪！”
毛发顺直的约克夏全身奢牌，回头看了眼不及它身价一半的座驾，连个回应都懒待，倒是遛狗的小姐姐推了推墨镜，往边上站了站，喃喃：“流行是个圈儿啊。”
邱灿目光呆滞，盯着人看，他觉得这个女孩儿很眼熟，但一下子想不到名字。女孩儿不躲，冲他一笑，美丽大方。
开车横穿绿道区，就是出口，邱耀的奇瑞开出新天鹅湖出口闸时，邱靖文和郑雅琳的帕加尼还没拐出弯。
邱耀这辆车没录过牌，好在新天鹅湖业主日常换车，认人不认车，开通有刷脸过闸模式。也好在这出戏他们陪着演了够久，邱靖文还没把邱耀的身份信息移除。
过了今天就说不定了，邱耀过闸的时候冲刷脸仪歪头比了个心。
车稳稳驶入城市道路，小奇瑞和无数大的小的新的旧的车一样，在燕城繁忙的街市、拥堵的高架上，走走停停。无数人厌倦的东西，却是邱灿渴望已久的新生，狭窄逼仄的空间里一时间没人说话。
邱灿其实从上车起就有些懵，以前出个家门都很难，更别说出小区，别说……拥有真正的、触手可及的自由。他这一年和邱耀反反复复推演，确保万无一失，但邱灿从来没有想过，如果真的做到了，会是什么感觉。
他握紧拳头，松开，再握紧拳头。
邱耀一直开，开到了一个运动品商店，把车靠边，“等我一下。”说着把钥匙留在车内，自己下了车。邱灿看他离开，自己试着拉了拉车门，没锁。
以前偶尔带他出去，邱靖文和郑雅琳都会锁车。
不一会儿，邱耀又原路返回，弯下腰敲了敲邱灿车窗，邱灿摸了摸，不会开车窗，索性拉开车门，“怎么了哥？”他问邱耀。
邱耀垂眸看了眼邱灿微颤的手和流血的额头，一下忘了要说什么，他的弟弟一直被保护得很好，他都不记得有见过他流血。
“怎么了？”邱灿低头拿纸巾随便抹了两下血迹。
“你穿几码的鞋？”邱耀再开口也没什么情绪。
邱灿在家里有三个大鞋柜，基本什么鞋都有，但他自己没有买过，面对这个问题，只能陷入尴尬的沉默。邱耀没催，就这么站着。
“八码半？是几码？”过了一会儿，邱灿笑笑问。
“知道了。”邱耀点点头，径直又走回店里，出来时手里提着两双不带盒的鞋，和两双袜子，“看看行不行。”
邱灿接过，动作很快地穿袜子，带点仓惶，然后随便拿了双鞋就往上套，仿佛感觉不到脚底玻璃硌开的疼。
“合适，就这双吧。”邱灿低头说，嗓子有点哑。
邱耀顿了顿，随后动作有些僵硬地蹲下来，伸手摁了摁邱灿鞋头，“嗯，是挺合适。”
一瞬间的安静后，邱灿没忍住笑了，邱耀闻声抬头，有点无语，“还以为你哭了，吓死我。”
“不哭。”邱灿勾了勾邱耀下巴，“笑还来不及。”
邱耀偏头躲开邱灿的手，变回平常冷淡的状态，把剩下那双鞋随手放到后座，然后打开后备箱，拿出一个文件袋，坐回驾驶位。
他先把两个很厚的信封放在邱灿书包上，“现金。”
然后是一叠纸，写着各种注意事项，“先去办派出所挂失身份证，然后去买手机，去营业厅办卡，再去银行……”这些事他俩提前对过很多遍，但邱灿听着还是认真点头。
最后是一张银行卡，邱耀递过去，“库里南卖了，够你花一段时间，但我建议你去找点不违法的事干。温室里的花走出温室，得自己扎根，而不是寻找下一个温室。”
邱灿看着空中悬浮的那张小卡片，摇摇头，“不用了。”
“行。”邱耀顿了顿，收回手。
事情交代完了，两人也没什么别的话可说。
车正对着前面一百米，就是一个地铁站，邱灿在打着暖气的车里又呆坐了五分钟，像是终于醒了，突然把东西一气儿塞进书包，低头紧了紧鞋带，用力直起腰，头不慎撞到车顶，又塌下一点腰。
“邱耀。”邱灿说。
“嗯？”邱耀抬眼，微卷的黑色长发，莹亮明晰的眉眼，很像郑雅琳，但郑雅琳不爱他。
郑雅琳谁都不爱，有些人，就是只爱自己。
邱灿掰下遮挡板，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又看了看邱耀。
邱耀疑惑地挑眉。
“我俩真是他们亲生的吗？怎么不像啊。”
“我送你回去，你问问？”邱耀说。
“谢谢，不了。”邱灿扯出一个假笑，“拜拜。”转头去拉车门。
“诶陌生人，你第一站准备去哪儿啊？”邱耀探头扬声问。
“gaybar。”车门干脆地碰上，留下两个单词。
邱耀愣了愣，失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