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戴花 ...
-
芝兰生于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
施家的老宅里有许多箬兰，它们不生于幽谷，不长于深林。管它什么雨露，什么泥土，它只要待在施家的花圃里，便可以得到百般照料。
如此轻贱好养活的花，在这花圃里却是极其金贵的存在。这满院子的箬兰，据说是老一辈年轻时种下的。一晃多少年过去，它们依旧是生气蓬勃的模样。
这离不开花匠的修补，他们每日都在园子里打转，只要瞧见枯黄的，便连根拔起。铁铲子刨开土壤，又种上新的。这样的周而复始，就像修缮忒修斯之船一般，谁都说不清楚，这是否还是从前那片花海？
六岁以前，施箬兰总是偏爱夏天。
这个生机勃勃的时节里，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在花圃里撒野。他能找到的活动很多，捉蜻蜓，扑蝴蝶，抓知了......趁着没人的时候，甚至还可以爬到梨树上去看看。
梨树就在施箬兰的房间门口，是颗歪脖子树，并排还有一棵碗口大的海棠树。那歪脖子树的枝干很是低矮，只需将双手把在较高的分叉上，身体再往上一吊，腿一撑，就能爬上树。
在施箬兰的记忆里，爬上梨树就能看见天边。特别是骤雨初歇的时候，会有一道彩虹横在远方，那颜色与六棱镜照出的阳光一样，也和夏天的花园一样。
每当盛夏来临，不必说屋檐上的凌霄花，矮墙边的玫瑰，池塘里的睡莲；也不说白花藏匿在广玉兰的苍翠之中。单单是小径两边，大片的堇紫色做底，点缀鹅黄，日头再一照，真真的花团锦簇。
画面是如此绚丽，色彩争先恐后地闯进视线，造就出一个艺术家的花园。不过这里与诺曼底园不同，这些植物虽然不曾修剪，但却是用中式建筑做底的。
那青山尽头是借来的白塔，山石林立遮挡盛放的紫薇，梅花墙里框的是蔷薇，长廊尽头是郁郁葱葱的松柏。
不管是景还是物，它们都透露着未经雕琢的自然感。实则不然，自由而克制才是园子的主题，也是施箬兰从小到大接收到的观念。
花匠从未修剪过长势凶猛的植物，因为那些“张牙舞爪”早已经在预料之中。
每当春天来临，花匠们便凭借经验，直接帮植物划分出一块区域。在这个空间里，植物不管如何生长，都无法触碰到临界值。它就像是一个安全区，将所有的变量都控制住。
施箬兰的生活也是如此，当他懵懂无知的时候，这个临界值是家人来设置的。等到他渐渐懂事，明白一些道理的时候，他的花匠就变成自己。
不过，施箬兰曾经也有一株独属于自己的“植物”——徐凌泉。他们两人算得上是真正的“两小无嫌猜”，从小到大都热衷于黏在一起。
他们的渊源颇深，从一个小胚胎开始，两人就已经相互打过招呼。并且他的母亲施雪明女士，曾经指腹为婚，开玩笑地与徐母做下约定——若是一男一女便订个娃娃亲。
但总是事与愿违，呱呱落地后，两人都是小子，这个想法便就此落空。
在此，施箬兰还真得感谢他的父母。
一是，让他比徐凌泉大六个月，成功坐上哥哥的位置。二是，他们后来只生出个弟弟，如若有个妹妹，雪明女士订娃娃亲的想法怕是要卷土重来。
对于更小时候的事情，施箬兰的记忆已然模糊，只能从加重的相册里探寻一二。他唯一的记忆便是——徐凌泉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也是徐凌泉最好的朋友。
直到，一个叫商枝的人闯进他们的生活，而他的身份是英雄，是命运派来的英雄。
徐凌泉总是语气满怀崇拜，不止一次地说起商枝。说他神兵天降，是拯救世界的“奥特曼”，丝毫不畏惧坏人刺过来的尖刀。
每每听到这里，施箬兰心里就泛起一阵波澜。在这个堪称“英雄救美”的故事里，主角和反派要素齐全，冲突和转折渲染到位，结局拥有鲜明的欧亨利式风格。可精彩的剧情里，独独没有一个角色是属于施箬兰的，他只是一个不拥有脸庞和名字的旁观者。
徐凌泉和商枝的相识来自于一场绑架。
施箬兰记得很清楚，那是星期一的早晨，起床的时候，天空适时飘起小雨。他便和母亲撒娇，企图赖掉上学这件事。即便这个要求很是无理，可施雪明一向宠孩子，只假模假样地推诿两下后，便同意了。
施家与徐家是比邻而居的，施箬兰的卧房正对着徐凌泉的卧房。在他们强烈的要求下，两幢别墅中间甚至修出一个通道来，就为了让他们晚上能悄悄溜到对方的房间里。
清晨，施箬兰看见徐凌泉上车的时候，还趴在窗户前，朝他做了一个鬼脸，炫耀着自己不用去幼儿园上学。
然而，徐凌泉被意外掳走。
电话铃声响起时，施箬兰一家还在老宅用晚饭。施父陆南梅接完电话后，便匆匆忙忙地喊来秘书，散出去许多人找消息。
一场阖家团圆的晚餐就此结束，所有的脸上都笼罩着一片乌云，空气陷入死寂里。
天上的乌云也落下来，小雨淅淅沥沥，到夜里也未曾停歇。前厅里的气氛沉重，来来往往的大人身上都湿漉漉的，带着雨水的腥气。他们行色匆匆，摇摇头之后就转身冲进无边的雨幕里。
这雨夜是安静的，安静得让人窒息。
每个人都在等消息，等一个好消息。
祠堂里，施箬兰看见母亲长跪在蒲团上，虔诚地念着那些晦涩难懂的祈文。他茫然地望向四面的牌位，整个人似乎也被卷进循环的祈祷里。那时候是初夏时分，瓷砖散发凉意，那寒气像是要钻进施箬兰脚心似的。
或许是神明怜悯，不多时，前厅真传来徐凌泉的消息。施雪明匆忙起身，只快速地吩咐白姨将施箬兰抱进房间，自己则跌跌撞撞地向前厅奔去。
听见好消息的白姨也松了口气，她摸了摸施箬兰的头，语气里满是如释重负。她说，一切都会没事的，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回到卧室之后，白姨抱着施箬兰，唱起那些熟悉的童谣。可是今晚一个人睡的小孩有些难过，以往这个时候，徐凌泉总是会在一旁聒噪，现在却如此安静。
一声声的哄睡调子里，施箬兰闭起眼睛来。
等到白姨退出房间后，他又悄悄地回到祠堂。和徐凌泉一起玩捉迷藏时，他时常躲在祠堂里。施箬兰记得，母亲曾经说过，这里有亲人在天上看着，会保佑后辈一世平安。
他跪坐在蒲团上，学起母亲的样子，双手合十。可施箬兰不会繁复的祈文，他只记得白姨那句“阿弥陀佛”。
于是，空荡的房间里，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回响。祠堂里的烛火明明灭灭，弥散着香火气。一遍遍的默念后，他竟陷入梦境里。
再次醒来，施箬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他听见大人们压低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偏过头的时候，就正好看见徐凌泉那张惨白的小脸。一瞬间，施箬兰就从昨夜的恍惚里抽身，那些低声交谈清晰起来，他听见大人们在说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施箬兰也想去摸一摸徐凌泉的脸，他记得每次做完噩梦之后，母亲总是会用那双温暖的大手安抚他。他想，徐凌泉或许也需要。
但当他撒娇，想要母亲将他抱到隔壁床上去的时候，对他一向百依百顺的母亲却拒绝了。施雪明只是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让他不要打扰徐凌泉休息。
那时候，雨后的阳光恰好照进病房。在母亲落下百叶窗前，施箬兰恍惚间看见了彩虹。
盛夏又要来了。
多年后，施箬兰依旧能记起这个午后，天真的他对着虚无缥缈的彩虹许愿，希望徐凌泉永远永远都不要再遇到坏人，希望他和徐凌泉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隔着两张病床的距离，施箬兰悄悄地伸出小拇指，和徐凌泉在空中拉了勾。即使他的小动作并没有得到回应，他也理所应当地认为，徐凌泉是愿意的。
那时候的他，觉得最长不过一辈子，最好不过好朋友，这个许愿既幼稚又纯真。而未曾得到回复的约定，从头到尾都是施箬兰一个人的独角戏。后来，时间一点一点给出验证，甩给他一记最响亮的耳光。
但现在的施箬兰还是小孩，他更想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好朋友没有颜色了？在他眼中，徐凌泉原本是绚丽的彩色，就跟彩虹一样，现在却变成单调的黑白色调。
徐凌泉醒来后总是很安静，他不再像从前一样，缠着施箬兰下鱼池捉鱼，上树摘果子，又或者把花房糟蹋个精光。他总是一个人望向窗外，那蓊郁的夏天就在眼前，徐凌泉却再没有出去疯玩的欲望。
叽叽喳喳的人变成了施箬兰。
他的话渐渐多起来，见天儿地待在徐家，任何小事情都会去问一问徐凌泉。问他今天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好看，问他小咪到底会生几只小猫，问他戴什么颜色的花更好。
戴花是他们之间独有的游戏。
其实施箬兰一点也不喜欢戴花，花杆子太细，每次都会从耳后滑落，这实在妨碍他写字。可是徐凌泉喜欢，总是缠着闹着要给施箬兰戴花，便也就只能随他去了。
徐凌泉每次都说，戴花的施箬兰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公主。这个时候，他总会戴上一柄玩具剑，假装自己是王子，然后和施箬兰玩起角色扮演的游戏来。他会假模假样地给施箬兰梳头发，扎辫子。只是最后都是手忙脚乱的，施箬兰只能顶着一个“鸡窝”去找白姨。
但现在的徐凌泉连戴花都不感兴趣。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戴花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