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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我们回家,谨语 ...

  •   那对铂金手环成了我们皮肤的一部分,如同我们之间的誓言,在日常中沉淀为一种习惯性的温暖。然而,习惯温暖的人,对寒冷往往更加敏感。
      回顾展的成功带来了一系列连锁反应。一家颇具影响力的国际艺术基金会向我发出了驻留创作邀请,地点在柏林,为期三个月。这是一个极高的荣誉,也是走向更广阔舞台的绝佳机会。江谨禾在看到邀请函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被他用笑容掩盖。
      “这是个好机会,谨语。你应该去。”他语气如常,甚至带着鼓励。
      我却犹豫了。三个月,异国他乡,语言不通,离开我熟悉的安全网,离开江谨禾。光是想想,就让我感到胃部一阵抽搐。
      “我……不确定。”我摩挲着手腕上的“无畏”,第一次觉得这两个字有些沉重。
      “别担心,我可以安排时间经常飞过去看你。或者,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公司部分业务重心暂时转移到欧洲,陪你一段时间。”他规划着,试图为我扫清一切障碍。
      他的支持让我感动,却也加深了我的不安。我总是需要他做出牺牲和调整。
      最终,在江谨禾和周时逸的反复评估与鼓励下,我接受了邀请。接下来的日子在忙碌的筹备中飞逝——办理签证、准备作品、学习基础德语。江谨禾事无巨细地帮我打点一切,甚至在我的行李箱里塞满了备用药和写着紧急联系方式的卡片。
      出发前夜,一种莫名的焦躁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我躺在床上,毫无睡意,心跳得很快,思绪纷乱。柏林、陌生的画室、可能的孤独、创作的瓶颈……各种念头在脑海里翻滚。
      “睡不着?”江谨禾察觉到我僵硬的身体,轻声问。
      “嗯。”我翻过身,钻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谨禾,我害怕。”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安抚一个孩子:“怕什么?”
      “怕我一个人不行。怕……怕我会失控。”我终于说出了最深层的恐惧。在熟悉的环境里,有他,有周时逸,有我的安全网,我能勉强维持平衡。一旦脱离,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打开床头灯,拿起我们戴着的手环,将刻着“共生”的那一面紧紧贴在一起。
      “你看,”他低声说,“无论相隔多远,我们戴着同一个誓言。你不是一个人,谨语。你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份情绪,都与我共生。如果你在那边觉得有任何不对,立刻告诉我,我马上飞到你身边。任何时候,任何情况。”
      他的话语和手环冰凉的触感奇异地混合,带来一丝镇定。我靠在他怀里,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直到天蒙蒙亮才勉强睡去。
      柏林的生活,初始是新鲜而刺激的。基金会提供的画室宽敞明亮,这座城市充满了历史与艺术交织的独特气息。我努力适应着,强迫自己社交,参加基金会的活动,用磕磕绊绊的德语与人交流。
      头几个星期,我沉浸在一种异常的兴奋和高效中。我画了很多草图,构思宏大,色彩奔放。我每天和江谨禾视频,兴奋地向他展示我的进展,告诉他我认识了哪些有趣的艺术家。他在视频那头微笑着听我说,偶尔会提醒我:“谨语,听起来你有点太兴奋了,记得按时吃药,保证睡眠。”
      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我觉得自己好极了,从未如此好过。创作欲汹涌澎湃,几乎不需要睡眠,思维敏捷得像要迸出火花。我开始觉得药物是一种束缚,偷偷减少了一点稳定剂的剂量,想要抓住这种“完美”的状态。
      然而,高峰之后必然是悬崖。
      变化的征兆起初很微小。我开始对基金会安排的助理吹毛求疵,觉得他无法理解我的艺术理念。然后是失眠,真正的、彻夜的失眠,即使身体极度疲惫,大脑却像失控的引擎一样疯狂运转。画布上的色彩变得越来越刺眼,构图越来越混乱,我却觉得那是天才的挥洒。
      一天深夜,我在画室里对着一幅越画越失控的大画布,感到一种毁灭一切的冲动。我砸了手边的调色盘,颜料飞溅得到处都是。然后,我拿起手机,不顾时差,拨通了江谨禾的电话。
      电话几乎是被立刻接起的,他的声音带着刚被惊醒的沙哑和一丝紧张:“谨语?怎么了?”
      “他们都不懂!什么都不懂!”我对着话筒低吼,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这地方糟透了!我的画是垃圾!全是垃圾!”
      “谨语,冷静点。”江谨禾的声音异常清醒和镇定,“听着,深呼吸。告诉我,你按时吃药了吗?”
      “药?那些药只会让我变得平庸!”我激动地反驳,在满地狼藉的画室里踱步,“我需要这种感觉!你明白吗?这才是真实的我!”
      “谨语!”江谨禾的语气严厉起来,“告诉我,你是不是减药了?”
      他的敏锐让我瞬间心虚,随即是更大的愤怒:“你监视我?!连在这里你都要监视我?!”
      “我不是监视你,我是在担心你!”他的声音也提高了,“你现在的状态不对!告诉我你的地址,我让当地的朋友立刻过去看你……”
      “不要!谁都不用来!我很好!”我尖叫着打断他,一种被全世界抛弃和误解的悲愤涌上心头,“你也不用来!你们都离我远点!”
      我狠狠地挂断了电话,把手机关机,扔到角落。然后我蜷缩在满是颜料的地板上,浑身发抖,泪水混合着油彩糊了满脸。耳边是各种嘈杂的幻听,有父亲的斥责,有媒体的嘲笑,有江谨禾失望的叹息……
      我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直到画室的门被轻轻敲响。是基金会的工作人员,被我的动静惊动了。他们看到里面的情形,吓了一跳,试图安抚我,却被我歇斯底里地赶了出去。
      第二天,我把自己锁在画室里,拒绝见任何人。焦躁和愤怒褪去后,是深不见底的抑郁和疲惫。我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窝深陷、神情恍惚的人,感到无比的厌恶。手腕上的“无畏”手环像是一个讽刺。我用力想把它拽下来,却因为设计得太贴合而徒劳无功。
      傍晚,画室的门再次被敲响,这次异常急促。我不耐烦地吼了一句:“走开!”
      门外安静了一下,然后,我听到了一个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的声音——那个低沉、熟悉,带着无法掩饰的焦急和疲惫的声音:
      “谨语,是我。开门。”
      是江谨禾。
      我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应该在千里之外的中国。
      “谨语,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他的声音更加急促,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我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踉跄地走到门口,颤抖着手打开了门锁。
      门外,江谨禾风尘仆仆地站在那里,西装有些褶皱,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下巴甚至冒出了胡茬,一副匆忙赶路未曾休息的样子。他看到我安然无恙(至少身体上是),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但目光在扫过我苍白憔悴的脸和满地狼藉的画室时,瞬间沉痛无比。
      他一步跨进来,反手关上门,然后用力地、紧紧地将我拥入怀中。他的怀抱带着室外的凉意,却有着让我瞬间崩溃的温暖和安全感。
      “对不起……”我把脸埋在他胸口,所有的盔甲和尖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无尽的委屈和后怕,“我搞砸了……我又搞砸了……”
      “没事了,我来了。”他一遍遍重复着,手掌用力地抚摸着我的后背,声音沙哑,“别怕,我在这里。”
      他没有责备我减药,没有质问我为何失控,只是紧紧地抱着我,像守护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直到我的颤抖渐渐平息,他才稍微松开我,低头查看我的情况,用手帕轻轻擦掉我脸上已经干涸的泪痕和颜料。
      “我们回家,谨语。”他看着我的眼睛,语气温柔却不容置疑,“柏林的项目,我会去沟通。现在,你只需要跟我回家。”
      这一次,我没有再倔强。我点了点头,精疲力竭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我挂断电话后,江谨禾立刻联系了周时逸和他在德国的朋友。他判断我正处于混合发作期(既有躁狂的兴奋易怒,又有抑郁的绝望疲惫),情况危险。他当即买了最快的一班飞机,十几个小时飞行一刻未眠,直奔我的画室。
      回国的飞机上,我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手一直紧紧抓着江谨禾的手。药物的正常剂量重新开始发挥作用,将我从情绪的悬崖边一点点拉回。清醒的时候,我感到深深的羞愧和无力。
      “我又让你失望了。”我看着机窗外的云海,轻声说。
      江谨禾握紧我的手,手腕上的“共生”手环碰到我的“无畏”:“没有。你只是生病了,而我没有及时发现,是我的疏忽。”
      他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谨语,我们之前太急于证明‘正常’,反而忽略了生病的‘真实’。害怕、失控、依赖,这些都是你的一部分,也是我需要学习和面对的一部分。这次经历告诉我,我们的‘共生’,不仅仅是在顺境中共享阳光,更是在逆境中,我如何更好地承接你的坠落。”
      他的话像温暖的泉水,流淌过我干涸龟裂的心田。我靠在他肩上,闭上了眼睛。
      回到熟悉的环境,在江谨禾和周时逸的严密看护下,我花了很长时间才从这次严重的发作中恢复过来。我不再急于追求所谓的“国际舞台”,而是重新审视自己和艺术的关系。
      我开始画一系列很小的画,主题是“废墟与重建”。画被砸坏的调色盘,画柏林公寓窗外那棵孤独的树,画江谨禾风尘仆仆赶到时那双布满红血丝却无比坚定的眼睛……笔触缓慢而诚实,不再追求炫技或深刻的隐喻,只是记录。
      江谨禾手腕上的“共生”手环,在一次为我挡住飞溅的玻璃碎片时,留下了一道细微的划痕。他没有去修复它,他说那是我们共同经历的印记。
      我们都明白了,“无畏”并非不知恐惧,而是明知前路坎坷,依然敢于带着伤痕携手前行。而“共生”,正是在这一次次破碎与弥合中,生长出的、最坚韧的纽带。
      我们的故事,远未完结。疾病的阴影或许”永不会散去,但它无法再定义我们。我们学会了在风暴中相拥,在废墟上种花,在无常的命运里,书写属于我们自己的、带着痛楚与温柔的永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我们回家,谨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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