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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20章 冲动 ...

  •   “这么多年,小鱼妈妈一个人带着全家。”孟鸷了然。

      “人嘛,意外来得突然,谁能料到?”未琛明道,“萝岗大街里老人多的是,你随便拉一个问问,谁不是见惯了这些事?”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孟鸷点头。

      在他家乡的大小胡同里,也是这般模样。

      王立馥的大女儿,曾远嫁他乡,后客死他乡,男方给出的解释是她独自洗衣时失足落水,淹死了。

      林姐和杨哥所住胡同的第一家,亚楠,他家女儿亚红,同样瘫痪,日日练习走路,从孟鸷几岁时练到如今。街坊邻居私下说女娃这辈子完了,即便真能嫁人也不过为了传宗接代。

      未琛明曾经的邻居朱家,爷孙二人相依为命,偏偏年长的朱丹军半身不遂。

      ……
      ……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如若说谁家一直事事如意,不过都是书里编来讨喜的,事实怎样谁不清楚呢。

      “哎!既然要过一日,就得过好眼前每一日!”未琛明朝孟鸷肩膀拍了一下,把游神的孟鸷拍了回来。

      “我晓得。”

      二人在榕树道间散步,听着秋的声音逐渐近了。

      “玩了有一阵儿了,人也认识个七七八八了。咱们干点儿别的吧?”未琛明笑着领着。

      孟鸷喜上眉梢:“那是自然!早等这一刻了!”

      “明日立秋,是个好日子。明天跟我去个厂里吧?”

      “当然!”

      ……
      ……

      立秋到,凉风至,寒蝉鸣。

      每一年立秋,都必定伴随着萧瑟和沉寂。

      “车能开吧?”未琛明出门前问。

      在这点上孟鸷倒是自豪起来,颇有些当仁不让的意趣味:“那当然,什么车我都会开。”

      “挺好,”未琛明拍了拍孟鸷肩膀,“我去趟‘清平湾’,临时有点儿急事。你开着这车去趟‘建中长坊’,魏建中的纺织厂分厂。车里都是给他送的货,务必送到负责人手上。一会儿有人领你去厂里,其他的不必多问。”

      “清平湾”,这是个茶厅,有些雅趣。

      瞥一眼未琛明身后的车,孟鸷一下就认了出来,这是跃进牌的卡车,南京嘎子车,只是前轮轴承就将要到孟鸷的大腿处了。

      孟鸷见了车,心里突然就觉得踏实,他脸上带着温情,道:“晓得啦。”

      有一段时间没开这样庞大的大货,后面拉的全是成箱的东西,都封着口,孟鸷不知道是什么。

      “嗐,我就是个领路的,我也不晓得呀。”领路人道,见快到了,他提前打好招呼,“你把我往那路边放一放。”

      离厂子没多远距离,大约就差一个路口,领路人却要提前下车了。

      “您不和我一同去?”

      领路人指着自己要去的岔道口:“顺道送你一程,我还得去做别的事。”

      孟鸷只好耸肩。不过自己开车也乐得自在,让来自南边的风肆意在脸上舞蹈。刚入秋的午后本该闷热,伴有极限的干燥,但车就像个巨形过滤器,里面显得温情许多。

      没多久,纺织厂大门上“建中长坊”的白底红字没入孟鸷视野。看到它的第一眼,孟鸷觉得晚上看或许有些瘆的慌。

      有专人驾轻就熟地给孟鸷开大门,像是久等了一样。在专人指引下,孟鸷转弯,开入大门里其中一个岔口,然后把车停在一个大棚子边上。负责人在忙别的事,这会儿抽不开身,于是换了个年轻男孩来接待孟鸷。

      说是接待,不过就是作势要点烟,再请人进荫蔽处,搬个椅子,倒凉水解暑,陪着聊聊天,顺带着监工,看着人卸货。

      “哎,小周你别忙活我了,我不抽烟。”孟鸷赶紧摆手。

      年轻男孩儿自称“小周”。说他男孩儿一点也不为过,看着像十五六岁的人,比孟鸷还显年轻,眉眼舒展,鼻梁下垂,嘴唇丰厚,是个平和的人。

      “那哪儿能啊?您可是我们厂长说的贵客,怠慢谁也不能怠慢您。”

      孟鸷神了奇了,明明自己是个无名小卒,来帮个小忙,怎么这么听上去自己倒像是哪里来的神兵天将。

      “你们厂长说我是谁的人?”

      “祁三爷啊!”

      挺好,自己跟人聊几句,就成了同盟,原来关系这么好打下的么?言多必失,孟鸷不再说话,只顾喝水。

      身后是大棚房,有点像乡下种菜时用的,不过那也是有点钱才盖得起的大棚。大棚四面没见窗,棚壁是不透明的铁皮,只有对着孟鸷的方向有一扇小门,门是紧锁的,像是生怕人窥见里面的一草一木。

      “周,那里边是干啥的?”孟鸷随口问。

      “哦,那里边都是女工,这会儿正织着布呢吧。”小周随口答。

      “你多大呢?还小着呢吧?”孟鸷话锋一转。

      “二十呢。”小周赶紧道。

      孟鸷看向小周的眼神眯了起来。这小孩扯谎不打草稿,真把孟鸷当傻子耍呢。

      正准备多问几句,大棚里传来“砰砰”的撞击声,好像是什么东西被扔到了地上,还是重物,发出沉闷的声音。

      “这是……”孟鸷话音未落,大棚的门被撞开了。

      孟鸷从没跟人吹嘘过,但心里一直自诩千里眼,此刻门内世界一览无余。

      门内昏暗,几盏油灯微弱的火苗恰如鬼火燃在青天白日,倘若在深夜,它们一定能发出绿色的荧光给人心头猛击。油灯前后站着齐整的几排着白色衣裙的女人,衣衫褴褛,支离破碎,头上顶着白帽,像出殡人的扮相,诡异至极,更瘆人的是她们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平静如死水般注视手上的活计。脚下是铺着碎布的羊肠小道,顺着道往里看,竟看不到尽头,黑压压全是人头攒动。

      “我操……”孟鸷在大中午被吓了个激灵,手里的凉水洒了大半。

      霎时间,门里摔出了一个女人,正巧摔到了孟鸷身前三步的位置。

      后边小跑来一个男人,胳膊上青筋裸露,有孟鸷大腿一样粗。
      “扰了您,我拖她回去。”男人欠身,似乎本就不打算听孟鸷的回答,自顾自地搓搓手要拉人。

      地上女人脸上全是渗血的伤口,大约全是新划的。她嘴里咬着一块儿白布,白布将要被染作红色,她呜咽,十指缠着长发在地上抠出几个血洞。

      “这干啥呢?打人呢?”孟鸷心中警钟大作。

      “哪儿能?”男人闻声笑了,“她偷懒,不做事,脸皮厚的很,我给她点教训。这就回去。”

      “教训能这样做么!什么时候呢,你要做违法乱纪的事?”孟鸷走上前,要将人扶起,却被旁边的小周拦了下来。

      小周悄声道:“哥,您别管,您安生地喝水,不行我去给您要茶,要酒,都行。货要卸完了,您马上就能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滚蛋!”孟鸷不耐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啊,你这样子最多十六岁,别唬我。一会儿让人给你撵回家。”

      小周尴尬一笑,说不出来话。

      门内女工们像是没看到这边动静,她们静悄悄地做事,孟鸷只能听见为微弱的机械声,如蚊蝇残喘,奄奄一息。

      建中长坊附近有个寺庙,叫的不知是什么名儿,供的不知是哪路神仙,日日清冷,却常有焚香飘渺。门口放两只石雕青石狮,雕刻得精妙绝伦,一眼过去只觉得如意吉祥,很是漂亮。

      这焚香说来蹊跷,能香飘十里不止,建中长坊就常能闻见。尤其是白天热的时候,气息散得快,满厂都是这个燃烧的味儿。

      “操他妈的!抓紧了!”许久没讲过粗话的孟鸷忍不住脱口而出。

      他甩着车一路疾驰,在大路上横冲直撞,几次将要撞到树桩上。满头冒汗,脸庞通红,车里已不似来时那般清凉,这里此时只剩下燥热和急迫——他闹了件破天荒的大事,搞不好魏建中那个笑面虎要将他下酒喝。

      副驾驶位上是方才那个女人,她怀里还搂着个小女孩,同样穿着破碎的白色衣裙。她们的白帽已不知丢到何处。

      车后远远地跟着两辆车,孟鸷吓得胆战心惊。“打家劫舍”,这还是他头一遭。

      他拉着一大一小俩人在城市大街小巷绕行穿梭,像一条孤舟在即将干涸的河床里濒死探路——他甚至不知道应该去哪儿。前路迷津遥远,背后饿虎相待。

      孟鸷突然意识到什么叫作“危在旦夕”。

      “靠。”骂声从孟鸷牙缝里挤了出来。

      女人捂着女孩的耳朵,怕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强烈声音刺伤她的耳膜。

      “你救我们做什么?”女人哭丧着双眼,里面噙着泪花。

      没空和她掰扯,孟鸷只回了一句:“就当我打家劫舍,非要劫你们走!”

      后视镜里的车逐渐淡出孟鸷视野,他又转过几个弯,这才放慢了车速。

      女人被打得可怜,那时这个女孩便跑了出来,挡在女人身前。那个青筋男也顾不上孟鸷,上去给了女孩一巴掌,把她摁在地上揍,直至嘴角裂开也没松手。再转身看,小周早不知跑到何处去了。

      孟鸷一见,头一热,拉起两人就跑,她们反应也快,直冲上车,下一秒孟鸷启动车支撞开厂门,一不小心把“中”和“长”字撞掉,只剩下“建坊”。

      此时他经过一个小卖铺,确定后面没有跟车,这才将大货停在树底下,让女人和女孩下来找地方猫着。孟鸷知道这么干她们大概率要跑,但他没管。跑了也好,赶紧回家,也给自己省事儿了。

      鬼使神差地拿了包便宜烟,又拿了两根冰棍回去了。

      意料之中,女人和女孩不见了。孟鸷耸肩,行吧,俩冰棍,自己全吃了要不要闹肚子?

      他点上烟,没抽几口就被呛出眼泪,喉咙里发烫。

      没转身,又瞥见对面树边儿蹲着俩人,正要起身往这边来。

      那不正是那一大一小俩人么?

      还多了个大的,看着像个老乞丐。

      “得,买一送二,现在退货还来得及不?”孟鸷嘟囔道。

      “哎,给你俩买的,一会儿要化了。”

      把冰棍给了一大一小,手里只剩下一盒打开的烟。

      “老头,给你!便宜货,你随便抽着玩!”

      再上车,孟鸷喘了口气。忘记看这烟是啥牌儿的了,劲儿大、刺鼻。

      “有没有男人了?”孟鸷抹了把脸。

      女人一顿,犹豫地点头。

      “唉,那烟应该给你男人的。”孟鸷无奈道,“回头吧,回头补你一包。”

      “家在哪呢?送你们。”孟鸷又问。

      “……没家。”女人终于说了实话,眼睛偷摸地在孟鸷头发上瞟来瞟去,“也没男人。”

      听女人讲,她们都是为了家里生计南下打工的,各个签了十几年卖身契,这下回不了厂子,也回不去家。

      “为啥回不了家?没钱买车票?”

      “走的时候厂里给了家里一笔钱,虽说签的契约是十几年,但其实不过五年就要死人,厂里就会告诉家里人我们是因为别的什么才死的,再塞一笔钱。这钱对厂子无关痛痒,对我们家就是救人于水火。”女人强忍着眼泪,道,“我们赚的钱都被上边的人瓜分干净,甚至买不了粗布织自己的衣。回家的路多远呢,赤脚的人怎么回得去?”

      “我回家拿钱,你们买票回家。”孟鸷说着踩上油门。

      “小兄弟!”女人道,“回去做什么呢?家里养不起我们,我们还得被卖走。兜兜转转,不都一个样儿么?”

      在女人接下来絮絮叨叨的话里,孟鸷这才清楚了前因后果。

      原来她并不认识这个女孩,只是看见方才的打手揩女孩油,她于心不忍就出了手。女孩最多十二三岁。

      “救我们,你怎么办呢?”女人知道,能把车开进厂子的都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和上面多少有些关系,孟鸷这么干是要和上面撕破脸。

      “不怎么办,完蛋。”孟鸷语气轻松,“别看我,我已经踹了那人一脚,收不回来。”

      女人快要哭出来了。

      “说着玩的。”孟鸷笑了起来,“送你们回去,你们要死。接你们走,我死不了。”

      车头转向老宅方向。

      这时候林姐儿和真姐在干什么呢?昨天她们好像说要学着写字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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