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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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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月红光铺陈大地,沉沉的雾缭绕着,一阵微风卷进院子里,带走雾霾,带走血腥味,昏天暗地下,院子里的桃花枝桠向下弯折,“啪嗒”一声,地面上像是绽开了一朵绚丽的花。
沈喻一身银白锦衣,袖袍边沿一株枫叶,赤红一片,是这锦衣唯一的加饰物,他脚踏长靴,一步步接近院门,玉手一抬叩响门环,下一刻院门“吱呀”一声打开,沈喻勾唇浅浅地笑一声,抬步越过门槛,忽地停下手臂垂下来,衣袖中闪过银光。
沈喻目光一一扫过院中各个角落,无视那些堆积起来的尸体,落在桃树后的黑影上。
“既都是来杀这个组织,那便是同盟,阁下不妨现身一见?”说罢,身后便附上温热的气息,只是脖颈有些点凉。
沈喻微仰头,垂眸看向那横在颈上的刀刃,并不作反应,反倒温温和和地笑道:“何必呢……”,沈喻抬手撇开刀刃,细细一看,刀身干净,血一点没沾,倒是结合面前的矮山,有些格格不入,若是方才擦过,便合理了。
“阁下受伤不轻,我可以帮你……”刀刃忽地刺入,但又很快停下,玉白的脖颈出现一条血线,鲜血顺着边缘淌下来,那一刻仿佛时间静止,沈喻突然抓住对方手腕,另一只手握住袖中短刀向身后刺去。
瞬息之间发生变化。
刺客冷哼,侧身躲过,大力带得沈喻往前倾,刺客手腕一转,压着沈喻的双手扑倒他,沈喻后背撞上地面还没反应过来,鸦色长发就落了下来,如瀑般。
沈喻全身一僵,眉头紧皱。
刺客脸上戴着面具,像是刻压低声音,听起来有些沙质暗哑,他道:“沈王爷……打算怎么帮?”他手指沿着沈喻的伤抚过去,指腹沾上一抹红,“王爷方才说你我是同盟?我倒是认为有些好笑,仇敌之间,何为盟友?”
沈喻挣扎一番,刺客的力劲大得很,手腕被抓得生疼,听到他的话后倒是一愣。
仇敌?
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涌入脑海,沈喻停止挣扎,鬼使神差地问道:“你是……顾枫?”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还有更粗的喘息声。
手腕上的力道变松,沈喻抓住机会忽地挣开,等刺客反应过来时,沈喻和他的位置调换,却也坚持不过一秒,刺客便将他猛力推开,扶着腹部撑起身子站起来,沈喻狠下心抬脚朝他伤处踢去,迅速上前揭开他的面具。
顾枫半跪下来,嘴角溢出血,沈喻手里抓着面具,怔怔地站在原地,喃喃着:“果真是你……”面具从他手中滑下去,落在地上发出闷响,沈喻弯下腰,眉眼愉悦地弯起:“当年从我身边逃走,如今还敢回来送死?顾枫,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顾枫按着伤处,指缝间溢出鲜血,啪嗒啪嗒落在地面上,他力气所剩无几却不甚在意,轻笑道:“阿喻可是恨我?”
沈喻肩膀微颤,仿佛被逗乐一般笑了,笑声在这一时刻显得格外突兀,笑罢,沈喻停下来,捏着顾枫的下巴令他仰头,俯身亲上去。
尝到一丝血腥味,顾枫一动不动地接受他的吻。
沈喻睁着眼吻他,两人目光相触,嘴唇倏地分开,他漫不经心地抹开血迹,嘴唇晕上一层红,他道:“怎么会怪你,我只会……杀掉你,将你抽筋剥骨,拔你的皮,挖你肾脏,然后取你之首挂在城内示众,啊……听起来真是……让人愈发兴奋了。”
“想不到几年不见,你的癖好真是越发让人捉摸不透。”顾枫低声道,情绪不尽眼底。
“你的手下是不管你么?就这么由着我伤你?”
顾枫咽下喉中的血气,弯了弯嘴角:“是啊……我就是来偿命的,任由阿喻处置。”顾枫眼前越来越模糊,全身上下叫嚣着疼痛,虚弱感涌上全身各处,他用了所有力气强撑着没倒下去,但下一秒却好像就能倒下去一般,他已经半步踏入鬼门关,他快死了,他想。
顾枫疲惫地笑,他觉得全身都痛,但是心更痛,像是有人拿着尖刺一下一下的刺。
沈喻就这么看着他,像在发呆,又像是在恐惧着什么,如同一具木偶。
不知过去多久,顾枫终于撑不住,头疼得快炸开,腹部的伤像有一把刀来回翻搅,眼前顿时黑下去,口腔中再也包不住血,不要似的从口中溢出,浸湿黑衣,淌到地上。
他往前倒去,可能是错觉,顾枫看见沈喻慌张和恐惧的神情,不知所措地扶住他,一只手想捂住他的伤口,又想捂住他的嘴,阻止血流出来,但好像没什么用,反而沾上满手鲜血,沈喻开始用袖袍擦,白净的锦衣被染红,那一抹枫叶更加红艳。
顾枫想说,别擦,很脏的。
但他说不出口,眼沉沉的,最后闭上。
他又看到了他和沈喻第一次相见。
那晚,天黑沉沉的,黑暗笼罩着,像是要压下来,顾枫被数人追杀,身上明剑暗伤错落,肩膀被撕裂一大道口子,他几乎是脱力地倒在一家院子里,睁着眼睛迟迟不甘睡去,门后的脚步声几乎是贴着耳朵。
视线中出现一双干干净净的靴,那人缓步走过来,似乎一眼都没留给他,便越过他走向门口。
……
顾枫醒来是陌生的床幔,床幔连着四个角,床帘飘下来遮住,他心惊猛地翻身坐起,不料伤口叫嚣着把他按回去,闭眼闷声忍着痛。
“醒了,可还有不适之处?”男子的嗓音儒雅随和,像是书香世家的弟子,又似高门贵族的少爷。
顾枫睁眼,看见的是这世上最美的人间。他垂着眼脸,一副放松警惕的模样,手却绷着,右边肩胛处传来阵痛,他问:“你不知我的身份?”
沈喻手里拿着针袋,慢悠悠地铺开,抽出一秒看了他一眼。
放松警惕?那双眼睛里决绝毅然,凶狠嗜血的眼神都能杀人了好吗?
“怎的不知,外面敲门都敲到本王这里来了。”
“……那你为何救我?”
沈喻挑眉,“嗯”一声,拖着调子回答:“医者仁心,病人为大,你要死也别死在我面前,看那些人的架势,怕是要直接将你斩首,太晦气。”
顾枫这会儿不说话,盯着他的眼睛探究。
沈喻抓着时机,抽出一根针来直接扎在他的穴位里,不疾不徐道:“行了,再看也看不出什么玄机,赶紧养好伤从我府里滚出去,哦对,顺道将医药费给我。”说罢伸出手,朝他怀里扬扬下巴。
顾枫被他扎了一针后伤痛缓解不少,信他不疑,但他没动。
沈喻佯装恼怒:“还不给钱?”
顾枫描了一圈他掌心的纹路,冷声道:“我没钱。”
沈喻简直被气笑,没钱这么理直气壮,还挺凶。
“那谈谈条件?”
“你说。”
“做我的贴身侍卫如何?”沈喻玩味朝他抛了个媚眼。
“……”
“你居然还要犹豫?”沈喻不可置信,“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当个贴身侍卫怎么了?你作为一个刺客能不能别这么抠!”
顾枫:“……可以。”大不了之后离开。
沈喻心满意足。
*
“他如何?”沈喻按着眉心,眼眸泛着红,疲惫地问面前跌跪着的大夫。
“王爷,顾公子已无生命危险,但还得过些时日才能醒。”
“多久?”
“……说不清。” 大夫们扒开顾枫的衣袍时发现他背后那一道道鞭痕,深浅不一,没一块肉是好的,但他们也不敢多问,只得咽回肚子里。
“说不清?”沈喻冷冷道,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人。
大夫的头立马低下去,结结巴巴的,语无伦次说:“这……可能或许……需要十几个时辰……”说完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沈喻,发现对方并无怒意,才暗自松一口气,心道这个沈王爷还真是个脾气暴躁的主子。
沈喻换上一身干净的素衣,大夫们想起他们才被唤来时,沈喻沾满鲜血的衣袍,紧拧着眉如同地狱中走出来的恶鬼,凶神恶煞地对他们说:“治不好他,你们就提头来见。”
现在他们还心有惧意。
“王爷,这药方子里有一物府库没有,不知……”
沈喻一脸烦燥,十分没耐心,“那还不快去找?等着我送到你们手里?”
大夫们连忙认错,逃也似的离开,生怕恶鬼追上来。
沈喻调好心态,推开房门,行至床前,顾枫躺在上面,脸色仍旧苍白,额头上还冒着冷汗,想必是晕着也仍旧被伤痛折磨,病痛中梦呓,声音很低,沈喻便俯身凑上去听。
“阿喻…阿喻……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沈喻眯着眼,抬手抚上他的眉角,沿着瘦削的脸部轮廓一路抚过去,停在顾枫的唇瓣。
“顾枫啊顾枫,你又何错之有?”
*
木窗透过阳光,将屋内照得亮堂堂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环境清幽静谧。
顾枫眼睫轻轻一颤,睁开眼眸,盯着天花板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顾枫侧眼看到床头趴着的人儿,闭着眼睛,眼底有些青,安安静静地。
有点可爱。
顾枫眉眼微弯,浅浅地笑着,他正想伸手揉一把对方的脑袋,但没来得及。
沈喻睡得不踏实,在床头边上枕着手将就睡一夜,他闻声就醒过来,脖子酸,背也酸,手倒是不酸,被枕疼了。
他一睁眼就看见顾枫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并无辜地眨眨眼,表示他也才醒。
沈喻面无表情地起身,左右扭动脖子,然后冷冷地回看他一眼,转身离去,走到门前,他偏头,毫不留情道:“再跑,就把你做成人棍。”
等沈喻阖上门,顾枫才后知后觉地轻笑一声。
顾枫平时受伤受得多,恢复很快,他手撑着坐起来,全身上下仿佛被绷带裹成粽子,这时门被推开,侍卫手中托着一件黑袍进来,走到床前放下后,手一压身侧的佩剑,道:“王爷说,等你伤愈便去做他的贴身侍卫,若跑,你死。”
顾枫心道还好,被削成人棍倒是恐怖些。
顾枫颔首表示自己不跑,侍卫这才缓和脸色,开始“八卦”起来。
“我是王爷的影卫,排第七,你可以叫我影七。”
“顾枫。”
影七瞧了瞧窗外,问:“你是被王爷抓回来的吗?但也不像,王爷第一次有贴身侍卫,我们这些影卫都要隔王爷……”
他伸出两根手指。
顾枫挑眉,“怎么?”
影七痛心疾首道:“要隔两米的距离!”
顾枫:“……”
“有一次王爷被叛党袭击,为了不让王爷受伤,影卫们都将王爷围起来,事后王爷罚影卫倒挂在树上一天一夜。”
顾枫:“……”倒也不必如此。
影七一脸好奇地问:“你和王爷是如何认识?”王爷把此人带回来的那天心急如焚,眼中全是担忧,还有一些他看不清的情绪,只怪他当时在城中巡逻,等收到消息才回来看到这一幕。
顾枫正想开口,门却突然被推开,沈喻的目光扫过影七,影七吓得赶紧跪下来,先他一步开口:“小的这就去领罚。”说完从窗口跃出去,没了踪影。
沈喻被他的一顿操作搞得发懵,若无其事地清清嗓子:“哼,倒是学聪明些许。”他顿住,眼神漫不经心地盯着顾枫,带着些警告意味。
顾枫则垂眸,看不清情绪,半响后肩膀微颤。
沈喻皮笑肉不笑:“好笑?”
顾枫抬头,眼底还残留着笑意,他微不可查的勾起嘴角:“没有,属下知罪。”
*
“顾枫,帮我送信交给县郡京兆尹。”
“顾枫,今日到你去巡城,好生探探,别出差错。”
“顾枫,帮我去街上买些桃花酥,府里厨子做的那些个糕点吃腻了。”
总之,近日顾枫忙到脚底生烟。
……
这天,沈喻正在书房中阅览书册,看到一处后下意识喊:“顾枫,你过来看这儿。”
“啧。”沈喻突然想起顾枫被他叫着买糕点去了。
莫名烦躁。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顾枫刚踏进来一步,迎面忽地飞来一本书,他面不改色地接住,眼眸朝他那边一抬,问:“属下做错什么?惹王爷生这么大的脾气?”
“不是让你进书房记得敲门吗?”
顾枫:“……”
若是他未记错,沈喻昨日说的是让他别敲门,会打扰他看书。
顾枫淡然又不失礼貌地认错:“属下谨记。”
沈喻挑眉,忽地起身走向他,一把揪住顾枫的衣襟扯向自己,冷冷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枫被他抵在房门上,低眸看他,“属下不明白王爷为何意。”
沈喻心头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情绪,总之他现在很气,气顾枫与他的距离,气顾枫对他的态度。
沈喻掐住顾枫的下巴,迫使他低头,他踮起来吻上他的唇,想着这些天顾枫不冷不热的态度他就气得牙痒,发狠似的咬着他的嘴唇,但下一秒又想确实是他没讲清楚,力气又软下来。
是他没讲清楚行吧!
沈喻停下来,正准备冷静一番,腰却突然被环住,一股大力将他带到顾枫怀里,然后铺天盖地的吻就落下来。
这一吻时而温柔缱绻,时而翻云覆雨。
顾枫轻捻沈喻的耳垂,靠近吹了一口气,温热的气息轻轻扑在沈喻脸上。
反观沈喻,半眯着眼,眼角泛红,目光迷离。
沈喻从来都是吃软不吃硬的性格。
从前如此,今时亦是。
该拿你怎么办才好?顾枫想。
*
沈喻今天看书无趣,走路也不认真,脑子里想的全是顾枫的那一吻,那一吻来得太迟,沈喻和顾枫相离多久?三年。
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于沈喻来说,三年如三百年,痛苦而难熬,他在顾枫离开的第一天疯了似的找,出门的间隙里,沈家被灭门,他逃过那一劫,后来找得无任何进展,他便停止找他,转头去查顾枫的仇家,查到一个树一个敌,刺客的仇家多得多,杀一个人结一个仇,目前为止,能够威胁他的,也只剩下一个。
“影七。”他唤道。
影七悄无声息地来到沈喻身后,半跪下来。
“之前让你去查他们身后的人,可有眉目?”
“那些人不简单,很会隐藏,武功也极高,每次快要捉住尾巴却又被逃了去,不知是否是属下的错觉,那些人,好似一直在给我们留下行踪,想让我们找到,却又无法真正触碰。”
沈喻沉吟片刻:“这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将我们一往打尽呢,还是要危逼利诱促使我们先留下把柄呢……影七啊,我们的仇家还剩几个?”
影七怔愣后,忽地抬头: “您的意思是……?”
“是啊,仇家还剩一个,那个利用顾枫的刺客组织。”
“属下这就去查。”
“等等,顾枫今日出门去了?”
“他已和其他影卫前去巡城。”
沈喻眯着眼,轻笑:,“行,你去吧。”
*
顾枫站在城内一户人家的屋顶上,手压着腰间佩剑,却不是曾经那把,那把佩剑是沈喻送给他的,陪伴他好几个年头,年少时他们相遇,那时顾枫被人追杀,伤痕累累,一命呜呼,是沈喻将他捡回府里,并赠予那把佩剑。
两人相伴两年,顾枫开始喜欢上这样的日子,可他终究是个刺客,刺客立下死誓,生是组织的人,死是组织的鬼,背叛组织,必是不会有好下场。
有一天,顾枫以为两年不见便不再管他的组织找到他,让他灭沈家满门。
顾枫怎么可能同意。
那一天,他带着重伤回到组织,要受戒鞭一百,当时他重伤受四十七下便直接晕死过去,在床上躺过一个多月才能下地。
待他打听到消息时,得知沈家被灭门后不顾任何人的阻拦来到沈家门前,重重地跪下,眼泪却怎么也流不出来。
自此,他和组织断却联系,果然,刺客们前踵接后踵来追杀他,三年时间,他一边打听沈喻的消息,一边躲避刺客的追杀。
但总归听到些好消息,沈喻没死,还是一府王爷。
顾枫不敢去见他,听说沈喻也在大力寻找他,只是不知寻他是要他死,还是生不如死?
顾枫认为他会一直这样下去,要么流浪一世,要么被追杀的刺客杀死,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们还会再见面,但他们再也回不到原来的生活,自己对组织的威胁越来越大,况且,沈家灭门的仇他要亲自替沈喻报,留下的时日不多,好不容易再次重逢却又要分离,他希望沈喻不要怪他。
顾枫造的杀孽太多,既造杀业,必遭杀报。
是夜。
月色朦胧淡雅,月光皎洁流动,薄薄的青雾浮起,像笼着轻纱的梦。
街上灯火繁华,热闹纷繁,人们行色匆匆,人头攒动。
沈喻着素衣行在街上,顾枫跟在他身后,两人漫无目的般,走着走着沈喻突然道:“当年你为何离开?”
“要么你深入沈家灭他们的门,要么我们杀进去让他们死无全尸。”
“感情是刺客大忌,顾枫,你还是不长记性,你忘了你父母怎么死的?”
“带他回去见首领,让首领处置,其他人跟着我杀进去,不留活口。”
顾枫捏紧手里的剑,说:“回到我该回的地方。”
沈喻嗤笑:“该回的地方……”他好像叹出一口气,又道,“那为何那些人要杀你?因为你背叛他们?为何背叛?”
他一连抛出三个问题,顾枫拧眉正欲开口,沈喻却又说:“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会傻傻地以为你跟着那群人灭沈家的门?哦不,还剩下我一个人活着,竟是因为去找你侥幸逃过一劫……”
顾枫呼吸一窒,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沈喻自顾自地笑,笑声有些悲凉:“你陪我去个地方。”
*
两人来到一处寺庙,听说是全城最灵验的,百姓都来此祈福。
庙堂最中央有一尊佛像,双手合十,神色悲悯,沈喻来到最前方的蒲团跪下,微闭上眼,顾枫就在一旁看着他,没有动作。
他不信神佛。
智远方丈就盘坐在沈喻对面,手里一边捻着佛珠,一边手拿着木邦敲木鱼。
他念着——
“业从惑生,惑识因有,识依不觉,不觉依心。心本清静,无生灭,无造作,无报应,无胜负,寂寂然,灵灵然。汝若入此法门,可与诸佛同矣。一切善恶,有为无为,皆如梦幻。”
“放下执念,得到超度。”
放下执念,得到超度么?顾枫自嘲地想。
可他不行,他放得下其他,但永远放不下沈喻,沈喻就是他的执念。
*
沈喻起身,一言不发地来到寺外,寺庙并非真正清静之地,还有小孩三三五五地玩闹着,不远处的一棵丁香满满开了花,香得透鼻,月光铺在暖暖的大地上。
沈喻扭头深深地凝视着顾枫,在心里头说——
顾枫,放下执念,放下杀戮,回到我身边吧,我不求其他了。
……
“今天第一天当值,你的刀呢?”沈喻围着他转了一圈,满脸疑惑。
顾枫面无表情,视线跟着他转:“断了。”
“断成两截?”沈喻捏着下巴思索,“那这可如何是好。”他忽地手捶掌心,“啊,我怎么忘了府里还有专做铁器的铁匠?”
说得轻巧,做得更快,他立马让铁匠打造出一把长剑,剑身比得过沈喻大半个人,但握在顾枫手里刚好适合。
沈喻探出手摸了摸剑身的纹路,突然不合时宜来了句:“是不是要滴血认主啊?”
顾枫:“……”
“你既然是医世家,为何要这么多侍卫?”
“这你就不懂了吧,大夫什么人都救,光是身份这一层来看,他就不论对方是好是坏,况且救人之前谁来提醒我对方是谁?救人是职责所在,那么,得罪的人自然也多。”
“你总想着之后离开,对吗?”
“……”
“但你现在舍不得了,你爱我。”
“……”
“你说话呀,顾枫。”
顾枫手里紧紧抓着他赐予他的剑,那把剑是他的第二条命,第一条命是沈喻,最后一条命才是他自己。
他曾问:“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
沈喻装作想了半天,实则心里早就有了确切的答案,他说:“恰好到了那个点,自然就有了。”
视线中是无尽的黑暗,顾枫听到水滴声,他回头,却是另一方无尽的白。
脚踝上攀上一只血淋淋的手,顾枫眉宇一皱,想将它踢开,可突然呼吸一滞,脖颈被一只骨手掐住,令他不能呼吸,耳边乱糟糟的,像是骨手在说话,黑暗中走出一个个血人,双手举起来如行尸走肉般,抓住他的手臂,往黑暗中托。
这时几只白净的手从身后伸来环住他,阻止顾枫落进黑暗,顾枫这才听清它们的话。
“顾枫!下来偿命!!”
“顾枫!!你身上背着这么多条人命,你罪该万死!!”
“顾枫!顾枫!!顾枫!!!”
“去死!去死!!去死!!”…
这是那些血人说的话。
“他快死了,他不能死!”
“你忘了沈喻吗?!”
当然没忘。
水波骤澜,天光闪现,血人和手一齐消失。
瀑布一倾而下,“哗啦啦”的,桃花花瓣飘到顾枫脚边,面前站着一人,是沈喻。
“顾枫,你还记得你问过我——我最向往的时光是什么吗?
“我从小生活在向阴的地方,太冷,我想去向阳的地方,去追逐那温暖的阳光,而你,就是我要追逐的光。
“我怕冷,在你身边,我才会感到温暖。
“所以,快回来吧,沈喻还在等你回家呢。”
*
一大早便下起雪,雪花漫天,彤云密布,朔月渐起,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
顾枫踏着雪地台阶,一步步往上,来到半山腰的一处平台,手里的剑反射出银光,照到身前一群黑袍锦衣之人,他们的手攀上腰侧,缓缓抽出刀来。
……
王府。
沈喻站在院子里,抬手接住一片雪花,很快便融化,有一种转瞬即逝的美丽。
他问:“影七,几时了?”
影七毕恭毕敬地道:“回王爷,辛时一刻。”
“备马吧,我要去接个人。”去接他回家。
影七收到吩咐,正打算去找其他影卫一起,沈喻又喊住他:“你们不用跟着,我一人去便可。”
影七犹豫片刻,他想他知道沈喻要接谁,影卫只负责执行命令,很快去给他牵一匹马来,沈喻上了马鞍,低喝一声:“驾!”
不久,沈喻的身影便消失在影七的视野中。
*
顾枫提着剑站在一众尸体中央,他杀红了眼,眼前皆是赤红的血,顾枫腰侧还插着一把剑,根本来不及将它抽出去,大幅度的动作使它留下一个大大的豁口,深可见骨,血染他半边衣袍,全身上下也被利剑划过多处,但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他杀死多少个人?他不记得。
时间过去多久?他也不记得。
但总算,他替自己,也替沈喻讨回公道。
顾枫很累,冷汗黏着发丝贴在前额,眼前血红一片,视物不清。
脑海中嗡嗡作响,还残留着刀剑铿鸣的声音,厮杀声一直萦绕在耳边。
顾枫手臂脱力,剑从手中滑了下去,哐当一声,倒是令他清醒几分。
他想回到沈喻身边,很想。
但他已经没力气,他不想倒下去,万一倒下去就再也睁不开眼怎么办?再也见不到他心心念念的沈喻怎么办?
发梢上滴下血,落到地上,绽开朵朵血花,他就这么站着,不敢闭眼,不敢倒下去。
很久,顾枫好像听见马蹄声,似远似近,他还听到有人在喊他。
顾枫动了动脑袋,看到一抹身影驱停马匹,然后几乎从马上跌下来,不顾形象朝他奔来。
“顾枫!!!”
是阿喻啊……
顾枫眼皮重重地阖上,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智远方丈的话还萦绕在他耳边——
一切善恶,有为无为,皆为梦幻。
*
顾枫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面前站着沈喻,他朝着沈喻跑过去,不顾一切地拥住他,对他说:“我爱你”。
那一刻,顾枫放弃自己的所有信仰,眼里只沈喻一人。
他还梦见他们两个人在沈家生活的日子。
沈喻找大夫为他疗伤,嘴里说着威胁的话,顾枫很想笑他整天冷冰冰地,也没见他对别人笑过。
沈喻瞪他一眼,转身离去。
顾枫顿时心急,上去追,可两人的距离却越来越远。
顾枫跑着跑着,突然一脚踩空,从无际的悬崖上往下坠,他奋力呼喊着,双手胡乱地抓。
忽然,耳边的风声停止,一个人的手紧紧攥住他,将他拉上去,然后拥他入怀,有惊无险地道:“还好,我抓住你了,你不能再离开我……”
画面陡然一变,顾枫整个人飘起来,在空中转着圈,很久才着地。
面前是一个小土坡,土坡前站着一个人,那个人眼中没有神采,像是失去对生活的希望。
顾枫想上去安慰他,手一抬,却触到自己的脸颊,一片湿润,他在哭,可他在为谁而哭?
是了,那个失去顾枫的沈喻。
沈喻在他死后会这般伤心吗?顾枫犹豫着,明明很累,但又不想再睡过去。
智远方丈站在他面前,双手合十,虔诚地、声音不疾不徐:“心本清静,无生灭,无造作,无报应,无胜负,寂寂然,灵灵然。
“施主务必放下执念,消除此生罪恶,回到他的身边。”
一股大力猛地将顾枫向上拉,视线越来越亮……
*
顾枫猛地睁眼,猛地吸一口气,还没缓过劲,身边就传来一道惊呼:“你醒了?!”
顾枫转头,还没看清是谁,那人就推开门跑出去,留下一个背影。
顾枫起身,腰侧伤已经愈合,看来他昏迷很长时间了。
他活动僵硬的四肢,走出屋子,王府还是那个王府,院子里种着一棵桃树,此时正盛开着满树粉红。
春天了么……他昏迷的时候还下着雪呢……
顾枫扭头看去,沈喻扶着门喘气,应该是跑着来的,见到他居然发起愣来。
顾枫挑眉轻笑:“王爷,发什么神呢?”
沈喻下一秒迈开脚步朝他跑来,春风掀起他的墨发,衣袍翻飞,沈喻拥着他,竟哭了。
有点像个小孩子。
沈喻哽咽着,顾枫竟也不知不觉落下眼泪。
“顾枫,还走吗?”
顾枫拥着他,轻声道:“不走了。”
再也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