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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饥饿派作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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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的时候感觉自己非常饿,其实离中午没过去多久,我也不是午饭没吃饱。可也不是吃太饱,胃里还有很多余裕能塞点什么,于是一路走过来,看到面包店橱窗里摆的种种诱人的糕点,闻着街上飘荡着的奶油和麦粉的香气,感觉自己就像什么都没吃一样,满嘴口水,饥肠辘辘。等到走进G女士的高档住所,在她精雅漂亮的会客厅坐下,看着桌上摆的一盘散发着奶油香气的曲奇时,我觉得自己饿得就像从昨天到现在都没有吃过饭一样。但是我告诉自己:不能伸手。G女士正在和我说话。
我尽量以一种放松且自在的姿势坐在沙发里,注视G女士而不是注视那盘茶点。G女士可以说是这圈子里的女神,每个新到这个圈子的人都梦想着能拿到走进她这间会客厅的许可,更别提坐在她的近旁,被她友爱地看着,和她亲切地交谈。她看得起我。当然,我从不怀疑我的才华,我知道我一定能叫她看得起。但是我同时也知道,作为众星捧月的神,G像打捞珍珠一样打捞文坛的新秀时,和蔼与亲切中是带着一点任性的。也就是说,如果你得罪了她,那么别管你是否有被她看得起的才华——从此滚出这个沙龙吧。
所以,不要像个挂念蹭吃蹭喝甚于挂念和她这等人物交谈的头脑空空的门外汉一样,惦念着那盘不重要的点心了。
“是的,我在新写的东西里用了这个技巧,”我对她说,“如果顺利,过几天就能完稿。到时候我想先请您读。”
必须澄清一点,我看重G女士并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地位。她是一个有才华的作者,一个不吝赐教的前辈,虽然(不像她自己以为的那样)她的见解并非绝对的真理,可仍旧能对我有很大帮助。应该这么说:我看得起她的意见。和G女士谈论技法让我暂时忘掉了饥饿和桌子上的茶点,可是很快话题引向别处,她又开始谈起她已经重复过无数次的那些废话——对读者的抱怨。G并不是那种畅销作家,最近的新作品甚至没有一个出版社愿意出版,因为显而易见:她写的那些东西没有读者会买她的帐。她在小说里写的废话就像她在这间会客厅里说过的废话一样多,一个主题反反复复反反复复。有一半时间,G说她完全不在乎读者的兴趣,如果他们不喜欢就让他们不喜欢去吧!一个真正的作者应该忘记读者,这样才能写出真正的作品。不过另一半时间,她的抱怨显示她还是很在乎读者的兴趣,只是在乎的方式不是试图让自己的作品贴近他们的兴趣,而是抱怨为什么读者的兴趣不能贴近她写的东西,以至于让她这样的人物(在这个圈子里,她确实算是举足轻重,她的眼光可以改变一个新人的命运)沦落到自费出版自己作品的境地。另一个画家加入了谈话,一个在他自己的领域里的境况和G相当的人,不被潮流接受的“不畅销”的艺术家。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凑在一起,能说的废话就更多了。我经常不懂人们为什么要把相同的无聊的话反反复复说给不同的人听,和写作时能产生迷人效果的表达技法不一样,这样的重复纯粹只是浪费时间。
所以,我情不自禁看向那盘曲奇,此刻它比G更吸引我。我想象自己伸出手去,装作漫不经心,随意地那么一拿,而不是让迫切地渴态泄露自己的饥饿。然后我的舌头就能尝到又香又甜软的——
在我把自己的想法付诸实践前有人拍了我一下。一种轻微的烦躁掠过心头。我回过头去,看到来人是谁,不得不把自己的烦躁收敛得点滴不露。S向我问好,接着询问我最近新写了什么。S并不是圈子里的神,和G比起来,他几乎还是个和我一样的新人,他也确实和我一般年纪。但是对于读者们来说S已经是个明星了——他是个“畅销”的作者。是啊,虽然G的兴趣很难和“畅销”联系起来,但她也会把“畅销”的人接纳进她这间漂亮的客厅,和这些人舒舒服服地谈论点什么。我想主要原因可能是:受到这些人的恭维能极大弥补她被读者的冷淡伤透的自尊。这就好像一个传递荣耀的链条,读者把荣誉给他们喜欢的“明星”,“明星”把荣誉给他们尊敬的圈内的“神”,于是链条顶端的人得到了很多次生的自豪感,仿佛他们也是被广大读者喜爱着。虽然真相是:读者根本不知道他们是哪号人。
“有点难产,”我告诉S,“但总体上还好,每天都能写出点什么来。”
“那已经很好了,”S说,“我最近完全写不出来。”
事实上,我不相信一个人能真正意义上每天完全写不出东西。写不出东西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是他懒于动笔根本没把心思花在这上面,要么是他忙得不可开交根本分不出心思来提笔。去年我就经常处于后一种情况。工作让我四处奔波,疲于应对,根本抽不出一点时间来写作,几个月几个月地远离我的小说。所以最终我辞职了,来到这里全心全意地写,代价就是……此时此刻肚子里的饥饿感。
并不是没吃过曲奇,最近也在别的地方做客时蹭过好吃好喝,可是此刻的饥饿尤为折磨。一方面是因为顾虑着合不合适体不体面,不能自在地伸出手;另一方面则是不管吃多少感觉都只是吃了一点,没有饱足就必须放下,因为不是自己的东西。没有半点收入,所以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要节制欲望。我确实很久没有自己花钱买点心吃了。
而S完全不是这样。S大部分时候写不出来只是因为他太懒散,他的钱够花,蛋糕想吃就能买来吃,他不需要那么急迫地写了。坦白来说,每当意识到S已经是一个“成功”的作家,能靠版税养活自己,并且只要一出新作,出版商都会排着队来出版他的作品,我都会感到嫉妒。
“你知道,这挺可笑的,”S又说,“让我写不出来的其实是:害怕。我怕新作比不过旧作,让人失望。”
看,嫉妒就是这样产生的。多么奢侈的苦恼,首先,你要有一部成功的前作,你才能有资格拥有这种“害怕”。一无所有的人谈不上害怕让人失望,或者说,我到目前为止接到的出版社的回复都向我表明,我的每一篇作品都让人失望。要是为别人的失望害怕,一个人会很快放弃写作的。我不想放弃写作,所以我暂时还不害怕。
“写出来才能知道,”我说,“我一向就是,先写,然后再想别的。”
而且,真正写起来的时候也就很难想别的了,当我在想自己的故事时我什么都感觉不到。我现在其实也很想拿起笔和本开始写点什么,让思维被故事占据而不是……被那盘曲奇占据。
“你说得对,”S说,“但是……”
就像G总是喋喋不休抱怨着读者一样,S也有他自己反反复复说起的废话:关于苦恼。写作的苦恼更多,生活的苦恼也有。空虚,迷茫。他曾经有过的成功毫无意义,他现在还被相同的苦恼折磨。写出一部圆满的作品并获得成功并不能让作家走向一个圆满的结局,它甚至不算一个小情节高潮。它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过渡,对当事人这个第一读者来说,读起来还非常乏味,令他毫无回顾的意愿。
而对第二读者我来说,我对这本“书”苦恼的部分也不怎么感兴趣,没有反复回看的意愿。我更愿意去看那盘曲奇。我想,我要在另一篇小说里加上一盘曲奇,让主人公替我尽情地吃……突然我看到有人伸出手拿走了一块,那么自然而然,可是吃得那么狼吞虎咽,两腮鼓着,用足力气嚼着,咽着,简直能听见牙齿切碎食物的咔咔声,一看便知这是那人从今天早晨醒来起吃进嘴里的第一口东西。
“嗯……”我艰难地分神回来,维系和S的谈话,“我觉得你不妨试一试……洗澡?我一向觉得,洗澡的时候灵感自然而然就来了……”
那人吃得好快,因为没有人和他说话。他吃着,同时微微突出的眼睛望着正在高谈阔论一些废话的G女士,并且不住地点头,仿佛很认同她。而G此时恰好也说累了。她喝了一口茶,看了一眼这个人,像是被他吃东西的样子打动了,或者单纯想起这是她伴侣烘焙出的多么美味的小点心,G也伸出手去拿了一块。又有人跟着G伸手。许多人都伸手了。
我想,我要伸手吗?
我真是太饿了。可能是因为在这里呆了也有段时间,越来越接近饭点,肚子里的饥饿变得更加真切,催命似的沿着我的肚肠往我的头上爬。我觉得头说不清地难受,因为过于渴望,想吃到曲奇。
但是,那只是一小盘茶点,先是被那个人吃了大半,现在这一波扫荡完,只剩下一点碎掉的残块。
我要伸手吗?
“那我要开始期待你的新作了,”S对我说,“写好了立刻告诉我……你知道,我很乐意帮你推销。”
是的,当然。我遇到的每个人几乎都会这么说,觉得我写的很好,乐于帮我推销给编辑,然而编辑的看法是……
“谢谢。”我说。
这时候,我再一次让视线漫不经心扫过茶几,最终停在G女士那里,让我看起来是在关心她现在正和谁说话。
我看到,那个盘子已经空了,渣子都没剩。
我走出G女士的高档公寓往家走。天色已经暗下来,紫色的晚霞挂在天边。街道和我来时没什么两样——还是有这么多的蛋糕店,橱窗里摆着那么诱人的糕点,空气里飘着那么令人直流口水的香气。而我却比我来时更饿了。
我最终走进了一家店。付钱的时候,除了心底的饥饿,还有另外一种折磨。我身上的钱足够我买这样一包曲奇,可是我知道我不该买,理智正常的人衡量一下自己的经济状况就知道不要花多余的钱满足并不必须的物欲。
我的妻子在我们租住的简陋小公寓里等我。有时候我感到一种分裂,我出入像G女士那样的住处,和S那样的人做朋友,但我的妻子在这里等我,衣服已经破了,没钱买新的。
而我买了一袋我们都知道我不该买的点心。
强烈的愧疚在一瞬间让我感觉不到一路折磨我的饥饿。我把这包东西放在桌子上,简直不敢看她。她很惊讶,有一会没有说话,但是最终她只是拆开包装,让香甜的气息而不是指责的声音充满我们破旧的小屋。她首先拿起一块吃起来,接着对我说真好吃。我也拿起一块吃起来。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买,它并没有好吃到非买不可的地步。她做的饭更好吃。
她总是这么爱我,愿意支持我做任何事。
夜里,我们做完爱躺在床上,我抱着她,想起自己的小说,想起正在写的,想起待修改的。我还想到了一篇新的小说的雏形,里面会有今天,会有此刻,会有我怀里的人秀发的光泽,会有被我手臂抱紧的这具身躯的柔软。一切都很好,因为一切都可以被放进我的小说,我会找到最合适的形式,用最合适的技法,把一切变成我的。
我闭上眼睛。我想:我一定会成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