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你别哭 ...
-
玻璃外六月细雨密密麻麻如刺人银针。
江好坐在窗边，像个瓷白人偶。
阴雨天也没让他的皮肤透出任何瑕疵，反而是一片莹白。浅棕色发丝柔软地垂落颈侧，几乎就要触到微敞开的衬衫领口，因抬头而微微颤抖。
江好去看对面的人，江亦奇依旧保持着垂眼的神态，甚至将脸又往窗边别了些，这让他右眼眼尾处的伤疤愈发显眼。
江亦奇是真的不想见到我，哪怕是出于好心将我留在身边。
他依旧不想见到我。
他抬起手，从江亦奇紧握的手中夺过笔。
江好扯了把身下的椅子，坐近些，躬身趴在桌上。
他粗略扫了眼合同，翻到最后一页，左右两个签名处都空着。
“我签在哪儿？”
江亦奇嘴唇抿得更紧，似乎没有回答的打算。
一旁的关嘉韵上前一步，指向右侧的签名栏。
江好点头，拔掉笔盖，笔尖触到白纸上，晕开墨迹。
“我签哪个名字啊？”他又问，“江好，还是方好？”
等了会儿，关嘉韵才开口：“户籍独立了出去，但名字没有改过，还是江好。”
“哦。”他重新低下头。
余光里，坐在对面的人终于动了。
江好突然搁笔，抬头望向视线钉在他笔尖上的江亦奇，问：“你为什么没有签？”
“什么？”江亦奇微怔，声音喑哑。
江好一掌拍在合同上，转了三百六十度，同时将钢笔递向江亦奇，说：“你先签。”
那只清瘦冷白的手臂握着黑色钢笔，悬在桌上，横亘在二人中间。
背景的透明玻璃布满了雨水，道道条条，蜿蜒如泪痕。
玻璃上映着挺直背脊的江好，侧脸线条流畅，鼻梁挺秀，下颌线并不锋利反而收束得精巧，透着少年气的漂亮。
年长他六岁的江亦奇坐在对面，左臂支着窗台，身体微斜，迟迟未接笔。
关嘉韵深吸口气，再度上前：“你……”
“我在跟江亦奇说话。”江好冷声打断道。
关嘉韵怔住，熟练地退到墙角站定。
江好保持这个姿势太久，右手微微发抖。
江亦奇坐直身体，抬手接笔，却落不下。
半晌，他瞥了眼墙角的人。
关嘉韵转身出门。赵修和林雅同时起身，朝她看来。
“走不了。”她说。
屋内，江好看着江亦奇放下笔。
“那就先不签了。”江亦奇说，“回去休息吧。”
“我以后也不想签。”
江好赶在自己的勇气消失之前，冲着江亦奇一股脑将话都说出了来。
“江亦奇，我不想离开你。我知道这么说有些自不量力，对你也实在过分，我从前那么欺负你，还开车把你撞进了医院。但你是我与这个世界仅剩的联系。
“我不想和你分开。”
江亦奇坐在椅子上，胸膛前的宽松白色病服没有丝毫起伏。像是忘记呼吸。
“嗯。”
良久，江亦奇从喉咙里滚出一个音。
江好得到这个敷衍的回复，继续心碎。
这个什么“嗯”，就跟送他去国外一样毫无保障！哪天江亦奇说反悔就反悔了，他不想去国外换个地方当流浪汉。
见面三分情，只有留在江亦奇身边才最稳妥——
“我知道，有很多事情我做的不好，但我可以学，会再认真一点…”江好垂眼一瞬，急忙抬手，“我，我不是说我现在不认真…！我是说，我会再认真一点…！我不会再欺负你…我会对你很好的！”
江亦奇别过脸，端起玻璃杯喝水。
喝水是什么意思？准备润完嗓子骂我吗？他怎么还不说话？
江好急了。
急得面红耳赤，眼眶通红，看上去下一秒就会哭出来。
“那不去了。”
嗯？
“不去了。”江亦奇说，“以后都不去了。”
三分钟后，江好走出病房。
离开的时候，江亦奇跟他说什么来着？
「你别哭」
江亦奇怕人哭吗？
高跟鞋声传来，不等林雅开口，江好率先发问。
“江亦奇，为什么突然想要送我走？”
林雅看着他，眉心一动。
为什么？
因为有人知道江好还活着，恐怕会再次动手。江亦奇不敢让他涉险，只能想出这么个丢自己命的法子。
“可能是觉得你不想待在淮城。”
江好不信：“在我进去前，林雅姐你为什么要问我那个问题？”
林雅笑道：“只是随口问问。”
江好不是傻子，狐疑地看着林雅。
林雅也不装了，捏了捏他的脸，说：“给我开百万年薪的是你哥，不是你哦。所以对于你的问题，我可以不回答。”
江好：“。”
江好也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东西，但就是心里没底，害怕哪天江亦奇又要送他走。
“挺好奇的，你是怎么说服你哥不送你走的啊？”
“哦，就是告诉他，我不想走，想跟他在一块儿。”
说完，他发现林雅停在原地不动了。
“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
林雅抿嘴忍笑，摇摇头：“没，说得很好。多说点，江亦奇爱听。”
江好长长地“啊”了声。
原来，江亦奇喜欢这样的…？
-
七月，江亦奇准备出院了。
为了确保自己不会丢下，江好这几天分外殷勤。
江亦奇开视频会议。
江好找来个蒲团，坐在他腿边，埋头认真给他捏着右手的手指。
这个角度，江亦奇能看见他的发旋和领口边的两段漂亮锁骨。
屏幕里的下属，小心翼翼喊了声「江总」
在喊第二声时，江好抬头，对上了江亦奇视线。
江亦奇的眼皮很薄，显得眼眸更黑，看人时总是冷淡又散漫。
“医生说了，石膏晚一点拆，手指要多运动…”江好声音放得极轻，掰手指的动作却没停。
江亦奇收回眼，看向屏幕。
江好乖乖捏了好久。盘着腿，坐得有些腰酸。
怎么还没开完啊？我还有话想说呢。
他抻了抻腰。
“田萄，开完会把会议纪要整理发我。”江亦奇关掉连线，站起身。
江好跟着站起来，忙不迭地又将水杯递到江亦奇嘴边，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江亦奇，喝水。”
一整杯灌下去。
江好终于在呛死江亦奇之前停下手。
“有什么事？”江亦奇问他。
江好看着江亦奇红润的面色，猜可能是他心情好，开门见山道：“江亦奇，你什么时候出院回家啊？”
“明天。”
“哦哦哦，明天好啊，明天老黄历是宜出行嫁娶的好日子，这么好个日子，你会带我一起回家吧？”
江亦奇拿药瓶的手顿住，很快恢复自然：“嗯。”
江好的心又插上了小翅膀，在房间里飞了阵，落在江亦奇肩上。
“那我需要带什么东西吗？”江好双手给江亦奇捶肩，“比如，生活用品之类的？”
“家里都有。”
“我的也有吗？”
江亦奇扭头看他：“那是我们家，当然有。”
江好慢慢点头：“不缺什么吗？”
“什么都不缺。”
江好跟着江亦奇去到客厅，二人在沙发上坐下。
他踢掉拖鞋，跪坐在上边，给江亦奇捏肩：“唔，零食呢？我可以买饼干带回去吗？”
“你有装零食的房间，货架装得满满当当。”
江亦奇向后靠去，望着天花板，
“每个周五，我去接你放学，都会去买很多。糖吃多了，晚上更睡不着…越睡不着，你就越吃…看牙医的时候，你哭了好久，说以后再也不吃了…”
江好手中的动作停下，凑近一分：“然后呢？我真的做到了？”
“一年后，你第二次去看了牙医。回来你打了我一晚上，骂我怎么没拦得住你。”
“……？”
江好昂头“嗷”了一声，红着脸，加快捏肩的频率：“以前是好好不懂事。江亦奇，你大人有大量，不要怪我，好不好？”
撒娇有用吗？应该有用吧？
江好盯着江亦奇，一个劲儿眨眼睛。
他瞬间想到林雅说过的话，赶紧找补：
“我现在真的不能离开你，一点都不想离开你。你不能因为我从前做的事儿就把我赶走…！”
江亦奇轻咳一声，问：“你想象中的家，长什么样子？”
江好闻言，立马站起身，从桌上拿来纸笔，三两下勾出幅画。
江亦奇凑过来看，扑了个空。
江好向后仰去，抱着画，认真道：“你先答应我，不送我走，我再给你看…！”
“我答应过你。”
“那你再说一次说。”
江亦奇：“嗯，不会送你走。”
江好满意地“哼”了声，将画转了个圈，拿着笔一处处认真讲解：
“这是房子，正对着条马路，两边都种满了树，很高很高的树。树后这两片都是草坪，后面再连着大海…中间这儿就是房子。房子前边要有个长方形的水池，很多很多花飘在水上，像彩色的小船…”
江亦奇挑眉：“你画的这个水池在卢森堡公园。”
江好嘿嘿笑：“都说了是想象中的嘛，我就随便画了画…”
“不过……”
“不过什么？”
江好追问，江亦奇却不说话了。
第二天，当黑色雕花镂空铁门打开，迈巴赫沿着两边种满高大橡树的马路，朝着尽头那座黑白法式别墅驶去时，江好终于明白江亦奇没说完的话。
“江亦奇…这里跟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降下车窗，海风混着刚修剪过的青草汁液，涌进鼻腔。
江好趴在上边，望着头顶枝繁叶茂的橡树。
七月的金光从树叶缝隙落在他的脸上。江好眯着眼，见到了在树上腾跃的小松鼠，翘着大尾巴，搓着手，同样好奇地看着他。
“因为这不是想象。”江亦奇说，“这是我们的家。”
淮城橡树庄园，传说中的橡树庄园。
这块地江家老爷子本来打算做度假庄园，后江飞英陪求婚Renée，承诺会为她复刻其在南法的祖宅，哭得要死要活地从江老爷子手上讨来了这块地。
承诺当然没有兑现。
江飞英又忙着对女模特、女老师和女服务生…一见钟情。
Renée在生第二个孩子时难产去世，江飞英办完葬礼，匆匆卖了地。
江飞英难得正经地飞去美国见买地的大客户，结果却见到了自己刚满十八岁的大儿子，背着趴他背上熟睡的小儿子，爽快地签了合同。
江飞英：“你个大兔子崽子，哪儿来这么多钱？！”
问完，他就意识到自己白问了。
——「皇太孙」的钱自然是老皇帝给的。
“你拿这块地做什么？”江飞英手肘搭着江亦奇的肩，“搞投资啊？带带你老爹我呗。”
“你要是把他吵醒了，我就一脚把你踹出去。”江亦奇冷冷道。
江飞英悻悻放下手，揉了揉鼻子，压低声音：“这是我的种，你这么稀罕也等着他给你养老啊？”
“滚。”
“……”
江飞英敢怒不敢言，就连想伸手抱抱一年没见的小儿子，也被言出必行的江亦奇一脚踹中膝盖，疼得龇牙咧嘴。
过了一个月，江飞英听说那块地开始施工。
他对自己大儿子心里有数，脑子好使，投啥赚啥。
江飞英忙不迭跑过去，准备问问到底是什么项目。
看完图纸，他愣了。
“这，江亦奇修了个杜乐丽花园？门票收多少啊？后面这个房子，是准备弄个博物馆？”
“都不是。”项目负责人客气笑了笑，“初始图纸是小少爷设计的。”
江飞英反应过来。
妈了个巴子的，大兔崽子给小兔崽子修了他妈个行宫！
……
此时的橡树庄园。
江好的小翅膀从背上长了出来。
他跑入绿色天鹅绒般的草坪，一头扎进开得正热烈的花海里。黄的、紫的、粉白的花将他团团围住，层层叠叠，密密麻麻。
花叶蹭着脸，痒的却是心里。
江好盯着被头顶海风吹得摇曳的七叶树，认清一个事实。
我过不了苦日子。
我要住在能听见海浪的房间。
推开窗，晴天能看见花草被照得金灿灿，雨天能看见水池被珍珠敲破涟漪。
江好翻身而起，摘了束小花，跑去找江亦奇。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你别哭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