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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布列塔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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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赛结束的当晚,勒芒的天气转好,夜里能在澄蓝的天空看到满天繁星。
“宝贝,勒芒是巴黎通往布列塔尼的必经之路。”
赵南晞躺在吊椅上,看着不远处的彩旗,明知故问:“越哥的意思是?”
“越哥的意思是——要不要一起去布列塔尼?”郭越看见赵南晞舔了舔嘴唇,伸手把旁边的红茶端给她,继续道,“正好我有个朋友,前些年过来这边之后,就一直留在布列塔尼。”
“好啊。”
郭越是一个行动力很强的人。
前一天晚上才制订去布列塔尼的行程,当晚已经收拾好了,第二天天还未彻底亮起,车已经到楼下等了。
夜色正从勒芒城古老的屋顶上褪去,头顶的星河浩渺璀璨,道路两旁整齐排列的树木,在极速中模糊成连绵的黑色剪影。
偶尔,远处村镇稀疏的灯火如同沉落水底的星星倏忽明灭,在浓黑的大地上投下短暂而微弱的暖光,旋即又被抛远、吞噬。车窗外,大地沉睡的轮廓在星辉下起伏。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难以言喻的湿润气息悄然潜入,带着咸涩与清凉。
东方天幕最深处,一道浓得化不开的墨蓝边缘,开始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无声地撕扯。先是极淡的灰白,接着,灰白被晕染上难以察觉的、极其柔和的粉金,黑暗如同潮水般开始退却,大地轮廓变得清晰。
田野、农舍、低矮的灌木篱墙,在熹微晨光里显露出毛茸茸的柔和边缘。当第一缕真正属于白昼的、带着水汽的金光猛然刺破云层,将万物瞬间点亮时,视野骤然开阔,一片无垠的、蔚蓝得令人心颤的大海,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布列塔尼,到了。
赵南晞并非没有来过布列塔尼,不过那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八岁那年,赵北曜参加的夏令营组织了一次研学活动,活动地点就在布列塔尼。
那个时候,赵南晞被抛弃的心理阴影挥之不去,害怕赵北曜离开之后就再也不回来了,抱着他的大腿不撒手,赵北曜也不忍心留妹妹一个人在家。最终,赵北曜他们班就有了“赵北曜有个哥控妹妹”的说法。
一起去的还有贺城耀。
至于陆清凡……因为被陆家安排去参加一个商会的宴会,行程冲突了。这也是头一回一起出发的飞机上没有他。
听说,这回他也去了洛杉矶,因为一项很重要的并购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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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驶入布列塔尼时,晨雾还未散尽。公路两侧的石屋顶着锥形屋顶,像姜饼小屋,郭越说这是当地特有的巴斯克建筑。
赵南晞把车窗降下一条缝,咸腥的海风混着野菊香涌进来。八岁那年的大巴车也是这样潮湿的空气里驶入布列塔尼。赵北曜正笨拙地给她编麻花辫,贺城耀在旁边举着相机,说是要记录下他们的每时每刻。
古城墙的砖缝里嵌着深绿的苔藓,青灰色的墙体像一道沉默的屏障,将里外隔开。
郭越的朋友在布列塔尼城内经营一家小酒馆。
“到了。” 郭越推开门,铜铃叮当地响。
吧台后站着个穿卡其色风衣的男人,听见动静抬头笑了笑:“来了?”
“来了。白哥,你这边生意一般啊。”
白哥?郭越还有叫人“哥”的时候?
赵南晞的目光顿了顿,忍不住多看了那男人两眼。不是刻意相似,可眉眼间那点清冽的骨相,竟和陆清凡有几分莫名的重合。
“小棠喜欢,无所谓收益。”男人从吧台后绕出来,从酒柜里取了两瓶酒出来,“想喝什么?我调两杯。”
他旁边的女人正往花瓶里插花。
是鲜艳的红玫瑰,还有清雅的海棠花。
“布列塔尼这边的海棠主要有两种,红花艳海棠和龙翅海棠。这个……好像不是本地品种。”据赵南晞所知,布列塔尼没有这种小叶的白色海棠。
女人闻言抬起头,笑了笑:“托朋友从国内运过来的。”
男人走过来,把女人揽进怀里:“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和郭越一样,叫我白哥就行,叫白也可以。这是我的妻子,棠。”
郭越把酒放到桌上:“这是我朋友,赵南晞。”
被叫做 “白” 的男人看向赵南晞,目光里带着点若有所思的探究,片刻后才开口:“你和陆清凡……”
果然认识。
赵南晞面上不动声色,指尖轻轻摩挲着衣角:“小时候的朋友。”
外貌上有些许相似之处,他又认识陆清凡,基本能确定他就是陆家人,只是……赵南晞过了一遍陆家叫得上名字的人物,他们赵南晞基本都见过。
白……陆知白?
可陆知白不是几年前就因为心爱之人因病离世,也跳海了吗?陆家那场葬礼也办得悄无声息。
赵南晞看向他护在怀里的人,脑子里冒出来一个想法:他是陆知白,他怀里的那个人,就是他的心上人。
所以他们当初压根就没死?是躲起来了?
赵南晞看着眼前相拥的两人,脑子里已经飞快地演完了一出惊心动魄的大戏。
白和棠都是聪明人,看郭越带她来,便知是信得过的人,也不绕弯子,白开口时,语气里多了几分郑重:“还请赵小姐不要对外说起我们,就当…… 随便进了一家小酒馆,喝了两杯不怎么好喝的酒。”
赵南晞点点头,了然:“放心。”
酒馆不大,靠墙摆着几张橡木桌,最里侧的墙面上钉满了照片。泛黄的相纸上有撑着高卢帽的渔夫,有穿传统刺绣裙的女人跳着康康舞,还有张红玫瑰庄园的远景照片,看起来就在附近。
酒馆门口的木凳上坐着个老人,灰蓝色的粗布斗篷拖到地上,领口别着枚铜质的凯尔特十字徽章。他怀里抱着把琴颈弯曲的布列塔尼竖琴,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琴弦,调子像山间的溪流,忽快忽慢地绕着酒香转。
“是当地的吟游诗人,” 郭越凑到赵南晞耳边,“勒梅尔,在这里唱了好几年了。”
勒梅尔老人布满皱纹的手指在琴弦上跳跃,流淌出的旋律古老而忧伤,像裹挟着海雾的风,缠绕着酒馆里微醺的空气。琴声时而低回,如潮水轻吻礁石;时而高亢,似海鸟掠过悬崖。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浸透了布列塔尼湿冷的晨雾和咸涩的海风。
赵南晞靠在吧台边,红茶醇厚的香气混合着清冽的酒意,思绪随着琴音飘远。
八岁那年,初到布列塔尼的那个傍晚,夏令营营地附近的小广场上,似乎也坐着这样一位老人。她记得赵北曜牵着她,贺城耀拿着相机走在她的身旁。暮色四合,海风带来陌生的低语,那琴声也是这样悠悠扬扬,带着一种她当时无法理解的、属于异乡的苍茫。小小的她,一手抓着一个哥哥。
郭越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压得很低:“这是布列塔尼的叙事歌谣,很多都是古老的传说,或是……讲一些……嗯,不那么快乐的故事。离别,海难,远方的爱人……”
他的目光落在老人灰蓝色的斗篷上。
“郭,你的女朋友很像灿烂的枫叶精灵。”
赵南晞正在和棠说起红玫瑰中的一支素色海棠,闻言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向老人。
“还没有追到手的未来女朋友!”郭越没有占赵南晞的便宜,也没有退步,大大方方地解释了两个人的关系。
棠有些惊讶,压低声音问赵南晞:“还没答应他?”
赵南晞小幅度点点头,生怕惹这个好不容易深沉下来的少爷不高兴。
郭越递来一瓶冰镇苹果酒,瓶身的水珠滴在她手背上,回答棠的问题,话却是对着赵南晞说的:“她值得花时间,也值得最好的对待。至于答不答应——”
郭越笑了笑:“我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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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去圣米歇尔山时,天空蓝得发脆。赵南晞落后郭越半个身位,踩着古老石板路上郭越的影子往上走,石缝里钻出的草拂过脚踝,她忽然听见郭越低笑。
“宝贝,你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总爱踩别人的影子?”
赵南晞愣了愣,记忆突然涌上来。
八岁的贺城耀举着地图走在最前面,赵北曜牵着她的手跟在后面。她非要把自己的影子和哥哥的叠在一起,结果被石板路上的青苔滑得差点摔倒,是赶过来扶她的贺城耀替她摔在了地上,衬衫蹭出块灰色的印子。
那天的夕阳把圣米歇尔山的尖顶染成金红色,贺城耀皱着眉拍打衣服,赵北曜却在旁边笑:“城耀,你这是替南晞给圣山磕了个头。”
“在想什么?” 郭越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他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手里捏着片心形的银杏叶,“刚才看见你盯着影子发呆。”
“没什么。”赵南晞笑了笑,只是道,“想到了小时候的一些事情。”
听到“小时候”,郭越的脸色不是很好。
赵南晞的小时候,是他错过且无法弥补的曾经。可他再有背景,也不过是个人,无法让时空回溯,只能尽可能抓住现在,把握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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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在酒馆吃晚餐时,陆端上了刚捕捞的蓝龙虾。郭越在旁边用银叉剥开虾壳,赵南晞喝着棠酿的酒,忽然听见手机震动。
是贺城耀发来的消息。
[听说你在布列塔尼?]
这件事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贺城耀是怎么知道的?
她想了想,还是打字回复。
[嗯,跟郭越一起。]
[你哥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城耀哥,你怎么会知道?]
贺城耀知道消息后就暂时离队,来到了天台。
队里纪律严格,天台平时没人来。
[白。]
陆知白。
赵南晞看着贺城耀的消息,若有所思。就现在的情况来看,知道陆知白和许小棠下落的人,贺城耀和郭越是其中两个。
赵南晞掩盖不住内心的好奇心。
[他们当初离开……]
贺城耀也不隐瞒。
[我帮了点小忙。想必郭越也是。]
那就不奇怪了。
这件事波及的人太多,赵南晞也不打破砂锅问到底,把话题绕了回去。
[别告诉我哥。]
贺城耀本意是想提醒赵南晞,不要真的中了郭越的招。他们一起长大的人里,陆清凡的确是不二之选,如果陆清凡没办法解决他们陆家的内乱,贺城耀接过贺家之后完全可以帮忙,再加上赵北曜这些年也在默默干正事,不成问题。就算陆清凡她不喜欢,后来的那个冷霖晨至少不会到处拈花惹草,看上去不是多情的人,他调查过,底子也干净,至少感情上不会让她受伤。可现在看来,好像晚了。
贺城耀沉默半晌,只能回复: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