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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要把你变成一株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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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这片迷雾里前行。这里没有光,到处都是一片漆黑和冷意,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总能看见一些珍珠色的影子,可是走近的时候,那些影子却又消失了。有一次,她确信那影子不是影子,而是实实在在的人,于是她跑过去,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可仍然什么都没有,她只抓住了又湿又冷的雾。那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战,她想起了带她来到这里的人。他的手也是这样冰冷,死死抓着她不放开,不顾她的挣扎和反对,强行把她带到了这里。
无论是这里还是他,她都不喜欢。她想回去,回地上去。她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她总是在相同的地方打转,最后当她走到精疲力尽时,她就会看到那个漆黑的影子——他等着她,伸出他苍白冰冷的手,牵起她的手,请她回到他那个阴郁的宫殿里同他一道用餐。餐桌上摆满珍馐,但她一口也不想吃。她坐到自己体力恢复,接着走出去,开始下一次寻找,找出一条出路,走出这个见不到阳光的地方。
这一次,情况似乎有一点不同。这一次,她遇见了一个不同的存在。不是靠近就会消失的珍珠色的幽影,或是她在那阴郁的宫殿里见过的钦羡她的水泽女神们。她觉得她仿佛不是这片土地孕育出来的——虽然,其实她和她在那阴郁的宫殿里见过的别的人有许多相似之处: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黯淡的灰色的头发,身上披着蒙蒙的水雾,发丝间缀着露珠。可是这个人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美丽:发丝间的水珠像晶莹的水晶点缀着她的秀发,灰色的头发很衬她苍白的面孔,让人无法从这张美丽的脸上移开视线。此外,这美丽面孔上洋溢着大地上蓬勃的生命都共有的东西——感情。
“他们说的那个新冥后就是你?”她对她说道,微微抬着下巴,撅着嘴唇,一副骄傲的模样。这骄傲看起来是如此可爱,在这个阴郁的地方,她让她想起地上的阳光。
她不清楚她口中的“他们”都是谁,但她大致清楚“他们”会怎么谈及她。她对她说:“我想离开。你知道离开的路吗?”
“你想离开?!”她看到那张鲜活的面孔流出诧异,接着那诧异变成了一个轻盈的笑。陌生的女神抬起她纤细的手,指出一个方向:“往那边走,走到一条河边,跳下去,你就能离开这里了。”
话音落下,不等她再多问几句,对方就转身离去了。她四下张望,迷雾中已经找不见那个明媚的人影,于是心中涌起一种说不出的失落。但得到了出去的指引总归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她迈开步子向她被指引的方向走去。她没有骗她,真的有一条河,很宽阔,水流湍急,看起来很深。风中有许多悲哀的哭声,让这条河看起来更加阴森可怕。
她望着河,迟疑着,迟疑着,最终没有跳下去,因为她看到河上似乎有渡船的影子。她呼唤船夫,可在那一叶小舟向她驶来之前,一个冷冽的气息出现在她身后。
“你该回去了。”他说着,抓住她的手腕拖着她往回走。
于是那河边的悲哭声中也加入了她的哭声。她的眼泪——是眼泪而不是她的踢打和抓咬终于让拖曳她的人顿住脚步,可他没有松手。他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再一次为这挣扎精疲力尽。又一次失败,她再度回到那个阴郁的宫殿。她躲进她的卧房继续垂泪。她想:上一个被他强行禁锢在这里的女神变成了一棵树,她会变成什么?一株草?
一个身影滑到她的近旁。她觉得诧异,因为自从那些人见过了她对这里的抵触后就很少会主动靠近她了。她一抬头,那张明媚的脸庞就映入眼帘,这张脸现在仍然浮动着她不久之前见过的诧异,好像她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样伤心。
“你是谁?”她问她。
美丽的女神没有回答她,而是说:“看来你没有跳那条河。”
“……跳进那条河我就能离开了吗?”
对方大笑起来,回答说:“是有可能离开——不过我也不保证。也许你只会在湍急的水流中迷失方向,永远在水流中徘徊,既找不到走出去的路,也找不到走回来的路。”
她打了个寒战,迟钝地意识到,当时她给她指路或许并非出自善意。
“为什么——”她的质问还没问出口就被她打断。
“这里本来是我的卧榻,”女神对她说,愤怒渐渐浸染这张美丽的面孔,“他曾经说过,要让我成为他的王后——”
她霎时间明白了。来到这里时她就发现,他的倾慕者有很多。只不过他对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假辞色,而且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只对她表达过羡慕而非敌意,于是她便误以为……
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
“可我并不想当他的王后啊,”她说,“我一点也不喜欢他,根本就不认识他。是他不由分说把我拖进地下,不顾我的挣扎和反抗。我想离开,回到大地上上去。我想见我的母亲。”她伤心地说完这番话,看着面前的女神,觉得更加伤心。她那么仇视他,可她,不知名的美丽的水泽女神,唯一让她能够想起地上的阳光的人,却为了她所仇视的他这样仇视她。
突然,她感觉到又凉又软的手指触碰了她的面颊。原来是冥府的水泽女神伸出手,揩掉她面颊上的泪水。
“如果你真这样想,”她听见她说,“那么继续坚持你这样拒绝的态度,或许你能离开的日子不远了——你的母亲正在寻找你。我听说她日夜不休地寻找你,不顾麦谷生长的时令,现在大地上一片荒芜。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接到了来自神王的命令,必须把你送回到地上呢。”
她抓紧她的手,想再多问问关于她母亲的事,可对方突然站起来,把冰凉的手抽走,立刻消失了。
接着,她听见了脚步声。他过来了,邀请她一同去散步。
“快放我回去。”她说。刚来这里的时候,她总是对他说出这番话,从来没有任何效用,所以她渐渐不说了。现在,因为刚刚她所闻知的消息,她又说出来了这句话,并补充了别的部分:“我的母亲这么久没见到我,一定正在寻找我。总会有人看到你把我带走的那一幕,告诉她我在你这里。你最终还是要把我送回去。”
他平静地听完,平静地回答她:“我爱你。在花丛中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认定,这就是我一直寻找的伴侣,我的妻子——”
“我从来没有一刻觉得我的丈夫应该是你!”
“你会成为冥后,这片地域虽然不像天空一样明亮,不像大地一样丰饶,不像海洋一样壮阔,但你会发现它也有许多值得喜欢的地方——”
她站起来,愤怒地对他说:
“我一点也不喜欢这里!”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离开这阴郁的宫殿,跑进灰色的雾里。
于是,又一次她在迷雾中游荡。这一次却不是为了寻找出路。此前的失败让她对靠自己寻找出路的念头感到气馁,而母亲正在寻找她的消息又加重了这气馁。等待母亲终于找到办法逼她的兄弟释放她是更有希望的“出路”。她漫无目的地游荡,怀着一种隐秘的期待。
像是命运听到了她的心愿,允许她的心愿成真。她对这里唯一的喜欢出现在了她眼前。女神的表情喜忧参半。
“已经知道只要等着你的母亲来救你,你就能走了——你为什么还要在迷雾中寻找离开地府的路呢?”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告诉她真正的答案,而是回答:“因为我想躲开他。”
“真的这么讨厌他吗?”对方问。那表情是高兴的,可同时又是不高兴的。她继续探究地问她:“为什么讨厌他啊?”
她对这个问题有些愕然。
“他……让大地裂开,把我吞没,把我带到这里。我有什么理由不讨厌他?”
她得到了回答,并从这回答里明白了这面孔上为什么会有那些矛盾的情绪。这曾经被他钟爱,现在仍然钟爱着他的水泽女神向她说起她对他的爱,诉说的时候眼眸中神采飞扬。她爱他英俊的面颜,英武的身姿,深邃的眼睛,有力的双手。她爱他鲜少萌生爱意的冰冷的性情,爱这样冷酷可畏的他,单单只对她流露怜惜和温情。
她一边说着这些爱,一边怀疑地打量她,好像仍旧疑心她是否真的不会爱他。她真的不爱,她真的不仅不爱,只觉得反感,听到自己这样反感的对象被她喜欢的另一个女神这样钟爱着,甚至觉得荒谬。
而这位冥府的水泽女神看着她的反感,也觉得荒谬:她竟然真的不爱,竟然听着她历数他这么多的美好之后,也真的不爱。
她俩相顾无言了一阵,接着她开口问她:“等我回到大地上面后……你愿意过去找我玩吗?我是德墨忒尔的女儿——”
“我知道你是谁。”对方不耐烦地摆摆手。接着,告诉她:“我是明塔,哭河的女儿。”
“明塔,”她念着这个名字,情不自禁地笑着,“真是好听的名字……”
听到她的话,冥府的水泽女神突然失去了她面对她时的游刃有余,显出了某种局促。但很快她就压下那局促,高傲地扬起下巴,对她说:“等我成了冥后,我就去大地上找你玩,珀耳塞福涅。”
得到承诺,得到陪伴。得到了一个朋友。在这片看不到阳光的地方,她总算过得不是那么煎熬了。时间好像流逝的变快了,似乎并没有过太久。有一天,她听见他对她说:“你的父亲和母亲,我的兄弟和姊妹要求我把你送回去。”
强烈的喜悦从心底绽放,拨开了心头压抑多时的忧郁的云翳。
“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她问。
“这里就没有任何让你留恋的事物吗?”他问。
那时候,她心中一闪而过了那位冥府的水泽女神,闪过了她面容上鲜活的情绪,她秀发上露水的闪光。
但她不需要他来把她“给”她。她们已经是朋友了,而且她相信,不管最终明塔能不能成为冥后,她都能再见到她。
所以她对他摇头。
这个带他把她拖进地下的人沉默了很久,最终他说:“好吧。但在你离开前,答应我一个请求吧。来到这里后,你从未吃过我为你奉上的任何一道佳肴。这一次,请赐我一次真正地与你宴饮的荣幸,作为我对你的践行以及我为我的爱情的送终。”
这似乎不是一个为难人的请求,所以她点头了。可坐在那张餐桌旁,她还是感觉到了反感和厌倦。这段时间,太多次,她无言地坐在这里,忍耐他对她的强迫。为什么在这最后的时刻,她要让他如愿呢?
她看到那总是显得很冷酷的面容上浮现出了某种鲜活的情绪,令她想起那位冥府的水泽女神的充满爱意的叙述——这样冷酷可畏的他,也会流露温情。
“你一定要这样冷酷地对我到最后吗?”他哀伤地问她,如同在祈求怜惜。
明塔就是爱着会露出这样的表情的他——她想到。到底是什么打动了她?是明塔对他的爱恋,还是他对她的爱恋?又或是将要离开的消息令她的心情无比轻盈,任何不快都能很快散去,变成宽容和仁慈的意愿。
她向手边的那盘石榴伸出手。
她吃下第一粒,果肉的甜味在她舌尖绽放。她吃下第二粒,嫣红的汁水沾上她的唇瓣。她吃下第三粒,石榴的香气仿佛浸润了全身。她吃下第四粒……一种冰冷的感觉攥紧了她。
她挥开盘子,石榴落到地上。她把手指伸进自己的喉咙,想把那四粒石榴呕出来,可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顷刻间,那独属于冥界的气息沾满了她,占有了她。
“你骗我——”
“你现在可以回去了,”他打断她,“但你吃了这里的东西,你和这里有了联系。一年中的四个月,你要回来——”
她踢他,打他,抓他,咬他。这一次,他仍然任由她宣泄她的愤怒;但这一次,他没有紧紧抓着她不松手。
因为他已经得到了她。
“我永远在这里等你回家,我的冥后。”他说。
她回家了,回到地上,回到阳光下,回到母亲身边。母亲握着她已经变得冷冰冰的手,起初流泪,接着擦干了眼泪。因为无论如何,她找到了她,并且她没有永远留在那里,每年大部分时间,她们都能重聚。
她也想这样宽慰自己,但她做不到。她的生活被改变了。在地上呆的时间越长,阳光就愈加令她难受。她吃下的四粒石榴用各种迹象告诉她,当她该回去的时候,她必须回去,不可拖延。她不再笑了,也不再让温情和仁慈出现在自己的胸中。因为——看看,她的动容给她带来了什么样的灾难。如果她从始至终地冷酷,或许现在她还自由地生活在阳光下,而不必每年必须有四个月回到那个没有阳光的地方。
明塔一直没有出现。当八个月过去,她回到那黑暗的地府,去度过那冰冷的四个月时,那位冥府的水泽女神仍然没有在她面前露面。她不意外,但无法让自己不为此悲哭。
“这就是你想要的?”她这样质问他。
而他,冷酷可畏的他,只是平静地回答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不如接受它吧。”
所有人都这样说,她的母亲,她的父亲,她过去的朋友们。有时候,她自己的心声也在对她这样低语:事已至此,接受吧,冥后。
可是听到他这样说,她感到一种愤怒在胸口燃烧。当她还不是冥后时,她总是跑出去,跑进雾里。那时候是在寻找出逃的路,或者寻找明塔。现在她已经是冥后,将永远是,命运把她束缚在这地府——她还是跑出去,跑进雾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寻找什么。
一天又一天,她什么也没找到。这片地域,不如天空明亮,不如大地富饶,不如大海壮阔。一点值得她喜欢的地方都没有。
……突然,她撞见了那个她在这里唯一留恋过的美好,哭河的女儿,美丽的水泽女神,披着晶莹的露水,正在和伙伴们畅快地长谈。正在畅快地……咒骂她。
咒骂她的面孔,咒骂她的性情。轻蔑、侮辱、贬低、仇视。迟早有一天,他会终结对她的迷恋,认清她并不配他所给予的那般荣宠。迟早有一天,他会回到她,这一直陪伴他,爱着他的忠贞的情人身边。他会修正他的错误,让她,哭河的女儿成为冥后。论出身,她的父亲比那年轻的神王更古老,她分明比她更高贵!论容貌,她的美分明比她更卓越,更无可挑剔!等她成为他的冥后,她就会把珀耳塞福涅撵出——
她走出灰色的迷雾,走进这些水泽女神们的视野。她们看见她,像畏惧他一样畏惧着她,四散逃走了。只有一个没逃走,哭河的女儿仍然像初见那样,扬起下巴,撅着嘴唇,美丽的面孔上是十足的骄傲。但这一次,她感觉不到那骄傲中的可爱了。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自愿当这个冥后的,”她对她说,“你明明知道——”
“那你何必为我的那些话这样愤怒?”地府的水泽女神尖刻地反问她,“如果我成为冥后,把你赶出冥界,让你永远见不到他——你应该高兴啊!你就是爱上他了,对不对?说什么从未对他心动都是在骗我,你那时候就已经——”
那时候,钟爱着他的水泽女神总是情不自禁讲起他,讲到最后,就像一个把家传珍宝展示出来的主人担心客人觊觎起她的宝藏,她总要怀疑地问她一句:你真的从未对他感到心动吗?
她喜欢看她滔滔不绝讲起她的所爱时,美丽的脸庞上浮现出的鲜活的神采,可她又不喜欢看她因为对他的痴迷,不住地探问她,怀疑她,甚至有时候,对她流露出某种令她感到讨厌的感情。
她讨厌她因为他而嫉妒她,嫉妒她此刻的处境,哪怕明知道这处境令她多么痛苦。
她现在不止感到讨厌。
她向这地府的水泽女神伸出手。不可反抗的神力束缚在美丽的哭河的女儿的身上,让这个柔软的幽影连一声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已经被转变了形态。
“我要把你变成一株草,”她对她怨怒地说,“我要不停地践踏你,摧毁你——我要让你从此匍匐在烂泥中,与虫豸为伍——我要让你再也望不到他的面颜!任凭你怎样高昂起你的头颅,你也只能望到他衣袍的下摆,望到他的鞋底——”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重重地踏下去,踏在那柔软的草茎上。那美丽的,与这里截然不同的哭河的女儿,她所化的草也这样不同,一种幽香飘散出来,让她想在地上的时光——阳光下的鲜花盛放时,那四溢的香气是多么令人愉快啊!她越是践踏,这股芳香就越是浓郁。这股香气也和地上的鲜花都不一样,带着地府的冰冷,轻轻吻着她的皮肤。
她跪在这片草上,失声痛哭。
最终,她哭累了,站起来。一转身,却看见他正站在那里,不知道已经来了多久。他看着她脚边的草,表情里是有一点遗憾和不忍的。但是看向她时,他没有要求她把她变回来,而只是问她:“这作为冥后的权能,可畏的神力——你喜欢吗?”
她走向他,推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重新走进灰色的雾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