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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泥土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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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勒·叶力多斯提着公文包,跟着莱斯利·怀特走进这个狭小的房间。
第一感觉是热,又热又闷。天蓝色的窗帘敞开,窗户却紧关着,空气里隐约有一股面包的发酵味,这更让人觉得自己是在一个小烤箱里。
不过采光倒是比客厅好多了。米勒烦躁地拉了拉领口,漫不经心的想。
“兹拉兹拉”,给他们开门的小男孩拖着把椅子来到房门口。
这是个瘦弱的孩子。蓬乱像鸟窝一样的棕黑色卷发,苍白的皮肤,身材矮小,四肢却细长。他站着的时候,让人不禁怀疑他能不能站稳,尤其是当他还拖了个跟他差不多高的椅子的时候。
“谢了,小伙子,米勒,快把它放到,对,放到那儿,不,往后一点,再往前一点,分开一点,后一点,停,好,就这样。”
这个房间本来就有一把椅子,就放在床边,米勒面无表情地提着新增的椅子走过去——先是并排,然后后挪,又是往左,往右,终于,怀特“满意”了。
然后怀特走到离床头更近的椅子前,一把拉开坐下。
“米勒,还站着干什么,快过来,专心点,不,等等,先去把门关上吧。”
米勒真想把手里的公文包砸到那个胖子头上。如果他愿意一分薪水不拿就走人的话。
他想着,抬头看到那个男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了客厅,正缩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里。
米勒看了他一眼,淡淡关上房门。
他回到床边坐下,从差点成为凶器的公文包里拿出记事本和钢笔。
“斯坦西夫人。”随着怀特刻意拖长的调子,米勒翻开纸张,刷刷刷开始记录——
“斯坦西夫人,我是怀特警长,还记得我吗?你近来可好?”
“谢谢……我感觉比一个月前好多了。”“斯坦西夫人”虚弱地回答道。
“斯坦西夫人”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毯子,毯子很平坦,没有起伏,好像床上的是一张纸片。
旁边的床头柜上放了一个空餐盘,一副餐具,一个水杯,一个闹钟,看得出女人很少离开这个房间,或者说,这张床。
米勒想起一个月前,女人在另一间屋子里,也是躺在床上,眼睛空洞洞地望着天花板,眼尾还残留着湿漉漉的水痕。
……
米勒面无表情地记录了一大串像气泡水一样的安慰话,多得让他想下一秒就撕掉本子,或者把怀特塞进真正的烤箱里。
终于,怀特进入正题:“斯坦西夫人,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有了新的线索!”
“什么……”斯坦西夫人挣扎着想起身,这可不妙,她薄薄的身体非但没顶起毯子,反而把自己弄得满脸通红,然后在下一秒,她脸上的血色突然全部消失,双目紧闭。
“噢——夫人!”怀特惊得弹起来,肚子上的肥肉都跟着震了两下,但他很快坐下,喘着粗气指挥米勒去把窗户打开,把毯子掀开,把人扶起来,好“让可怜的斯坦西夫人透透气”。
米勒面无表情地放下纸笔,在被太阳照得眩晕的房间里走了一圈,等他扶起人的时候,倒是小小的惊了一下,怀里的人轻飘飘的,这在意料之中,但是,他在这个房间没几分钟,已经出了一身汗,一直躺在这的斯坦西夫人身上却干燥冰凉。
斯坦西夫人的胸口重重起伏了一下,她慢慢睁开眼,眼里泛着泪花。
怀特从米勒身后探出脑袋,圆圆的鼻子上布满汗水:“哦,冷静,冷静,夫人。”
米勒端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喂怀里的女人喝下一点水,又调整了一下女人身后的枕头,让她靠着。
然后他回到他的临时座位上,继续他的记录——
斯坦西夫人靠着枕头,但精神比刚见面时好多了,她的脸上浮现出红晕,眉头微微皱起,眼里波光粼粼,连苍白的嘴唇都多了分红润,就像病痛的人遇到了良药,或是麻醉剂。
“抱歉,警长,我太……激动了,我太高兴了,哦不,我,哦天呐,我都在说什么,哦,莱奥……”斯坦西夫人捂着脸啜泣。
“夫人,我完全能理解,”怀特身体前倾,肚子上的肥肉都被压成了三层,但他依旧保持这个姿势,以求给“受害人”最大的关怀,“没有人碰到这样的事能保持镇定,更何况是你,他最亲密的人。”
“夫人,我今天来此,绝不是想让你的心再受到伤害。”
也许是斯坦西夫人过于激烈的反应,或是终于变得良好的通风环境,总之米勒很高兴怀特不再慢悠悠地浪费时间了。当他认真的时候,他还是有几分像“怀特警长”的。
“过去一个月,我们一直在努力,我们的敌人很狡猾,明显是个老手,他几乎把自己的踪迹清理得一干二净,但只是几乎——”
“你们发现了什么?”斯坦西夫人靠着枕头,攥紧毯子。
“一个目击者!”怀特说,“三天前,一个报童打给了我们留在报纸上的电话。”
“他告诉我们,他在那天清晨见到了凶手!”
“啊!”斯坦西夫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怀特顿了顿,好似在担心床上的女人再次晕倒,万幸这没有发生,斯坦西夫人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连后背都挺直离开了枕头,于是他继续说道,带着几分洋洋自得,仿佛他就是那个报童。
“那个报童不识字,但是三天前的早晨,他恰好听见他的顾客谈论这桩案子,他马上想起来了。”
“幸运女神终究是站在我们这边的,这一切都太巧了!那天早晨,托马斯——就是那个报童,去送最后一份报纸的时候,接到了个送信的任务……”
那封信的地址写得太潦草,邮递员把5看成了3,把2看成了3,托马斯送报纸的时候,碰巧遇到了早起的主顾,他拜托托马斯把信送回正确的地址,报酬是50分。托马斯骑着单车跑了三条街,终于完成了任务。这让他比平时晚了二十分钟收工,于是在6:35分左右,他经过了46号,离被害人的住处仅仅隔了五栋房子。
他被路边的碎石拌了一下,等他停车抬头,正好看到一位身穿黑色大衣,头戴黑色高帽的男人快步走出那栋房子,那个男人步履匆匆,很快消失在街角……
“所以他没有看到长相?”斯坦西夫人问。
“很可惜,没有,夫人,那天早上的雾太大了。”
“……”斯坦西夫人又靠回枕头,皱着眉头不知在思索什么。
“不过这是个好消息,我们知道了男人的大致身高,衣着,离开的方向……咳,米勒?”
米勒:“……男性,身高6英尺以上,正常身材,行动敏捷,目击时身穿黑色大衣,头戴黑色高帽,从案发地5号大街41号向东离开。”
“咳,夫人,你之前有见过类似的人吗?”
“我不知道……这听起来,莱奥的很多朋友都很符合……”斯坦西夫人低头沉思。
“别太担心,夫人,顺着这条线索,我想不日就能抓到他的。”
“谢谢,警长,我只是……”斯坦西夫人轻轻拂过毯子,那正好是她肚子的位置,“那无疑是个邪恶、可怕的男人,再恐怖的魔鬼都不过如此……我担心,会有更多的人因为他……”她止住话头,捂住脸不说话。
“夫人,您真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不必担心,我们会安排好一切,他不会再得手的!”怀特不知何时又靠回椅子,摸着他肥肥的肚子,满不在乎地说。
斯坦西夫人捂着脸,轻轻吸气,只是还没等她再次开口,外面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屋内三人都惊讶地望向敞开的窗户。
不知什么时候,屋内温度下降了许多,阳光不在,天色暗淡,他们都没注意,或是以为这是先前热气带来的错觉。
“轰隆——”窗外下起暴雨。
这雨像是这枯燥、闷热的天酝酿了许久,终于哗啦一声倾泻而下,眨眼功夫,天色就灰沉下来,天蓝色的窗帘在灰茫茫的水雾中翻滚,像是给这场暴雨打着节拍。
“哦糟糕,我们是步行来的!”怀特突然跳起来,“夫人,请容许我借用一下电话!”
“请便,我想电话就放在客厅……”斯坦西夫人还没说完,怀特就急急忙忙打开房门出去了。
房间内顿时只剩两人。
斯坦西夫人轻轻叹了一口气,扭头看起窗外的暴雨。原本盘好的头发因为刚才的一连翻动作散了,几缕黑色长发顺着她的脖子,蔓延到瘦削的肩膀,背脊。
一直在记录的男人突然放下本子站起来,先是打开了灯,然后走到窗前关上了窗户。
在半空中翻滚的窗帘跟着落了下来,窗外的雨声也立刻小了。
“我想关上窗户对你的身体有好处。”米勒看着翻涌的天空,说。
“谢谢,您真贴心……这场雨看样子一时半会停不下来,希望不会耽误你们的工作。”
“没关系,本来计划今天下午的工作就只有这里。”
“那就好。”
斯坦西夫人的声音轻轻柔柔的,犹如她给人的感觉。她之前是被精心呵护的鲜花,但是一场暴雨无情袭来,玻璃罩子,土壤,花瓣,现在什么也不剩了。
雨越下越大,窗玻璃上很快覆盖上了一层流动的水膜,成了黢黑的天与明亮室内之间的镜子。斯坦西夫人就在镜子上。
她靠着枕头,头侧向一边,看着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