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3、生死 ...
-
何斯屿上初一的时候,何家发生了一件大事。
何斯屿的太奶奶进医院了。太奶奶高龄,她自己倒是看得很开,毕竟都到这个岁数了,阎王也是时候来找她了。
但是身为子女,何爸爸他们倒是没有那么的豁达,一群人忙得团团转,这边忙着联系医生,那边忙着联系护工。
太奶奶看着他们忙活,倒也没有阻止,毕竟是他们的孝心。
她坐在病床上摆摆手,把何斯屿唤过去了。
刚上初一的何斯屿也是个大男孩了,长得漂亮好看,太奶奶看着他,又像是透过他在看着其他人。
“小鱼儿啊,”太奶奶喊他:“怎么他们把你也叫过来了?不用去上学?”
何斯屿摇了摇头,说爸爸给自己请了假。
太奶奶摇摇头:“真的是,请什么假啊,我这个老太婆有什么好看的?”
何斯屿沉默不语,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实际上他和这位太奶奶没有那么的亲近。去爷爷奶奶家的时候,都能看到太奶奶躺在摇椅上晃晃悠悠的晒着太阳,若是天气不好,就坐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手上拿着针线,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忙活着。
看到他来了,就挥挥手让他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塞给他。
慈祥,懒洋洋,还有糖。这就是何斯屿对这位太奶奶的全部印象。
哦,还有太奶奶那布满了痕迹的手。
这会的太奶奶也是如此,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一颗糖果,“小鱼啊,吃颗糖果。”
何斯屿将那颗糖果收在了手心里,“谢谢太奶奶。”
护士进来要给奶奶检查身体,何斯屿退到了外面,他在走廊里看见了何钰荣。
“爸。”
何钰荣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太奶奶怎么样?”
“看起来挺好的。”
“是吗。”何钰荣笑了一下,轻声说:“这样也挺好的。”他压低了帽檐,坐在了走廊的椅子上,何斯屿想了想也跟着坐在了旁边,不过中间隔了一个位置。
何钰荣侧头看着他,“斯屿。”
“嗯?”
“最近发生什么事了?”何钰荣问,“有什么事都可以和爸爸说的。”
何斯屿低头看着手心里的糖果,摇了摇头,“没什么。”
又陪着坐了一会,里面的护士出来了,何钰荣又压低了帽檐。何斯屿看了看手上的手表,“我先走了。”
“嗯,打个车回去吧,天气热,明天早上再回去上学。”
“好。”
何斯屿下了楼,正打算去叫出租车,结果一部出租车在他面前停下,从里面下来一个人。
他看到这个人眼睛一亮,是池景柚。
池景柚朝他笑了一下,而后又弯腰去跟司机说些什么。
“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太奶奶。”池景柚举起了手中提着的水果,“听说了这件事,我就过来了。”
“不用上课吗?”
“请假了。”池景柚朝他笑,“你要和我一起上去还是?”
“我陪你上去吧。”
池景柚只是上去把水果放下就走了,也没多待。
他们在医院的小卖部一人买了一支冰棍,边走边吃着。
“你往里面来点,外面晒呢。”
何斯屿听话的往里走了走,如果能够一前一后就可以完全躲在阴影处,但是何斯屿非要和池景柚贴着并肩走,是以一半身子都落在了阳光里。
一路都很安静的,池景柚发现自己的这个小伙伴,从某一个时候开始就变得不怎么爱说话了,好像藏着些什么事。但也比之前更加的黏人了。
他看着两个人牵着的手,按理来说他俩一个初三一个初一,还是夏天,都不应该牵着手在街上走着呢,这个年龄的孩子都要酷,要特立独行。
池景柚望着从树荫里落下来的细碎阳光,刚刚在医院里感受到的阴冷都驱散了。
“斯屿,新班级怎么样?”
“还行。”
同学好像都挺好相处,张子耀也和他同一个班级,有熟悉的人对他来说也挺好的,不需要再去认识新的同学。
“课程难不难?”池景柚问他,何斯屿笑着和他说:“才开一个礼拜,能看得出什么?”
“也是。”池景柚说,“要是有不会的就和我说哦。”
“知道了。”何斯屿说。
“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池景柚冷不丁地问,何斯屿一愣,想和敷衍爸爸一样敷衍他,但是转念一想,如果和哥哥都不能说的话,那他还能和谁说呢?
他认真思考,一时没有说话。
池景柚也没有催促他,两个人只是往前走着。
“哥。”
何斯屿喊他,池景柚晃了晃他的手,示意自己在听。
“我觉得有点奇怪。”何斯屿说,“我和太奶奶平常其实没有太多的接触,一年到头也就跟着小爸回去的时候才会见到人。”
“可是今天看到她躺在病床上,就是我还是会觉得有些难过,并且觉得,有些害怕。”
池景柚想了想,“因为未知吧?”
何斯屿不解。
“我们对于一些不知道的事情,会本能地察觉到害怕。而且再怎么说,太奶奶也是你的亲人,无论平常有没有太多的接触,总归是有层血缘关系在的。”他捏了捏何斯屿的手,“你看到太奶奶躺在床上,是不是担心她会离开你?”
何斯屿点了点头,“就,感觉很奇怪。”
“不奇怪。”池景柚说,“这是人的正常情感。”
他们这个年纪,对死亡有些隐隐约约的概念,却因为社会规则的避而不谈,导致他们对死亡充满了恐惧,但他们也知道,死亡就是一个人永远地离开自己。
“没事的。”池景柚晃了晃他们相牵着的手,“我会陪着你啊。”
太奶奶在医院住下了,但是医院的建议其实也不乐观,人都这个岁数了,去做治疗反而只会让她更痛苦。
“我也老啦,这个年纪再不走,什么时候走呢?”她说,“我啊,不想在这里,我想回家去。”
太奶奶说的家自然不是何爷爷他们家,而是他们的老家。
大人们在外面商量了好一会,何钰荣也在,他有些哽咽,说不上来话。
他爸爸看向他,问:“钰荣,你怎么说?”
何钰荣深吸一口气,笑着:“奶奶想回家就回吧,别折腾老人家了。”
带太奶奶回老家的事落到了何钰荣身上,白泊蘅也跟着一起。
“要不要把斯屿也带上?”白泊蘅问,“我看孩子这段时间好像心情也不是很好,一起散散心也行。”
何钰荣想了想,说也行。他们计划是带太奶奶到之前的老家看一看,然后再带着人回B市。
何斯屿说好,太奶奶见到他,也乐呵呵笑,看不出任何病痛的模样:“小鱼也去啊,好啊,听说你拍照好看呢,给太奶奶也拍拍。”
他应了一句好。
老家在一个村子里,这里还有希望小学,也有农田,他们的车子开不进来,便在外面停下了,他们走进去。
祖屋在村子里面,靠着山。
何钰荣扶着太奶奶走在前面,白泊蘅和何斯屿跟在后面。何斯屿拿着相机到处拍拍,也会拍下前面两人的背影。
这里和他自小生活的地方不一样。
他听见前面何钰荣和太奶奶说到他小时候的事,太奶奶明显很开心的样子。
“你小时候啊,皮。”太奶奶说,“好在小鱼不像你,听话,乖。”
“哪儿呢,斯屿有的时候也挺皮的,只是没让你看见呢。”
“瞎说。”太奶奶拍拍他的手,“别说我乖孙的话。”
“我才是您孙子呢?”
“他是我曾孙,比你小。”
她说着又拍拍何钰荣的手,“以后啊,好好的,知道不,别老是像小孩子一样。我看那个白家的小子挺好,别老是欺负人家。”
“我哪有?”
“噢哟,昨天和人吵架的不是你哦?”
何斯屿猛然听到自家俩爸的八卦,有点尴尬,一时之间看看相机又看看风景,装作自己很忙的样子。
白泊蘅也有些尴尬,何钰荣诶了一声,让太奶奶给自己留点面子,孩子还在呢。
“你们啊,在一起不容易,又有了小鱼,一个家要好好经营才行。你爸妈之前反对你,也是因为怕你未来老了老了,没有依靠了。他们啊到死都不会放心。”
何钰荣安静地听着,太奶奶显然记忆力有些不太好,说着说着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是重复说着让他们好好过日子的话。
他心里酸涩,不敢开口,怕一开口就让自己泪落下来。
何斯屿听着,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白泊蘅抬手摸摸他的后脑勺。
他们陪着太奶奶走完了整个村子,慢悠悠的,又帮着太奶奶在祖屋面前拍了好几张照片。
她眯着眼睛看着屏幕,“真好看啊。”
她的手在屏幕上摩挲着,“老头子当初就没那么好的设备呢。”
喃喃自语让在场听的人都心酸不已,白泊蘅捏捏何钰荣的肩膀,自己走上去扶着太奶奶,“奶奶,我们回去吧。”
“好,回去吧。”
太奶奶说着,最后回头看了祖屋一眼,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少女时代,没一会又变成了孩子的母亲,再然后就进了城。
她的一生,也算是幸福。
太奶奶在一个好天气里逝去。她和往常一样,躺在能晒到阳光的躺椅上,而后合上了她的眼睛。
享年九十七岁。
何斯屿是在课堂上被带走的,他一上车,看见坐在后座眼睛红红却还要强撑着和他打招呼的小爸,就知道发生了什么。那把刀终于落下,说不上来是心里一松还是什么,他感觉到了蔓延而来的悲伤痛苦。
“走吧。”何钰荣靠在椅背上,和白泊蘅说,“去送她最后一程。”
太奶奶算是喜丧,家里人对她的离去或多或少都有些准备,此刻有条不紊地准备着一切。何斯屿被带了回来,却也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
“小鱼。”何钰荣喊他,“你之前不是给奶奶拍了好几张照片,去那边,挑一张好看点的打印出来。”
何斯屿点点头,跟着负责这件事的人过去了。
第一天是自家里忙,第二天要摆宴席,他们正在加紧联络人,又去将这件事通知给其他亲朋。
何斯屿挑完了照片之后就闲下来了,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好。何钰荣忙中还能找了个空闲过来,问他是不是很无聊。
他摇了摇头,问自己能做什么。
“小孩子家家的能做什么?”何钰荣说,“今晚早睡,明天要去殡仪馆和太奶奶告别,嗯?”
“好,知道了。”何斯屿说,何钰荣看着他叹了口气,“我让人送你回去?”说着他就想找人,何斯屿拉住了他,“我自己回去吧。”
“也行,身上有钱吗?”
“有。”
何斯屿离开了爷爷奶奶家,他没有打车,而是沿着路往外走。
他只是想走走。
街上还是很热闹的,开着的店铺,还有来往的行人,何斯屿也看到有人坐在树荫底下晒着太阳,看起来很是安逸。何斯屿收回了目光,他想,太奶奶死的时候,会有感觉吗,所以她才会坐在自己的躺椅上,在阳光里离开。
何斯屿漫无目的地走着,等到走累了,才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到家里。
白奶奶在家,也知道何家发生的事,这会看见何斯屿回来也没说什么,问他饿不饿渴不渴,要不要吃点什么?
何斯屿摇了摇头,说自己想睡一会。
何斯屿睡得很沉,好像做了梦,又好像没有。只是觉得身体非常疲乏,等到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坐在自己椅子上的人,他以为自己在做梦,笑着喊了一声哥哥。
结果那人转过头来,问自己饿不饿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哦,不是做梦。”
池景柚被他逗笑,当然不是做梦。
“饿不饿,你把晚饭的点都睡过了。”池景柚有些担心,“你晚上还能睡着吗?”
“我也不知道。”何斯屿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自己的脸,试图让自己精神起来,“很晚了?”
“七点多咯。”池景柚转了转笔,“要不要起来吃个饭?”
“我去洗个澡,再吃点东西。”
他下了床,本来是往洗漱间走的,半晌又想起什么问:“今晚和我一起睡吗?”
“当然。”
过了平常他们睡觉的点,他俩才爬上床。
黑暗里两个人适应了之后,眼睛互相对着,亮晶晶的。
黑夜,给了人倾诉心事的魔力。
“哥,”何斯屿悄悄找到他的手握住,“太奶奶死的时候会痛苦吗?”
“我也不知道。”池景柚轻声说着,“或许不痛苦吧,她不是在家里走的吗?而不是在医院里。”
何斯屿靠近他,“死亡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不知道。”池景柚伸出手来弹他一个脑瓜崩,“你也不准想。”
“知道啦。”何斯屿躲进被窝里,半晌又问,“哥,人为什么都要死去呢?”
“那如果一直不死,岂不是变成老怪物了?”
“也是。”何斯屿想了想,说,“如果我死了,你会想我吗。”
“何斯屿!”池景柚有些生气,“不准说这种话,快呸呸呸!”
何斯屿只是笑,再问他,会不会想他。
“会。”池景柚拿他没办法,“可我比你大诶,应该也是我先死吧?”
“不要。”何斯屿说,他靠过去抱住人,“不可以。”
池景柚拍拍他的背,“你能说我怎么不能说?”何斯屿只顾摇头,把他弄得很痒,池景柚乐,“那我们都不说了。”
何斯屿在他怀里猛点头。
“睡吧。”池景柚说,“明天不是还要早起?”
“嗯。晚安。”
“晚安。”
池景柚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何斯屿下午睡了很久,这会没有什么睡意,他悄悄往后挪,黑暗中有些看不清楚池景柚的脸,但他记得。
他轻轻地摸摸池景柚的脸,小小声地说:“哥,如果你能一直陪着我就好了。”
如果有一个人要先离开,他自私地想是他自己,因为他舍不得没有池景柚陪在自己身边的日子。
少年人朦朦胧胧,自以为了解了生死,但其实,什么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