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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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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的画面过于震撼刺激。
 何序站在门口,看着庄和西的脸,像看着晴天因为闪电陡然皲裂,她腕上还没来得及解的发带是狂风,在房间里翻卷飞绞。
 
 “出去。”她说。
 
 声音前所未有的平静,态度也不尖锐,于是便像一场错觉,何序的空白没有被打破,她石化了一样一动不动注视着庄和西——
 
 和她残缺的腿。
 
 禹旋说她在这件事敏感。
 真的。
 她敏感得就算是被陌生人无意识多看上一眼,也会膝盖冰冷发麻,疼得像针扎,何况何序这种直勾勾的、将恐惧不加掩饰的、异样的凝视。
 
 庄和西从堆叠的裙子里走出来,步子腿跛得清晰,膝盖以下肿得明显,一步步走到何序面前,裸露身体美得惊心,深黑眼神静得恐怖。
 
 “满意了吗?”
 “高兴了吗?”
 
 “呵。”
 
 庄和西低声发笑,那只不属于她又严格存在于她的左脚充分发挥它所拥有的替罪羊机制,将造成这个残缺结果的对象扩大到何序,扩大到她的完好,仇恨又嫉妒地踩住她因为着急,没穿鞋的右脚。
 好痛。
 何序攥紧门把,一瞬间白了脸,她猛然回神,知道自己应该立刻离开这里,脚却沉得抽不出半分。
 
 “何序。”
 “何序何序。”
 “你说喜欢我,喜欢我就是在你腿上弄出一道疤,等比例揭开我的伤疤,往我伤口上撒盐?”
 
 我……
 
 何序想说“我不知道那道疤还有对应的另一半故事,不知道它……它那么严重……”,张口却发现自己的喉咙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的嘴唇因为极端心虚、过度震惊和那些正在急速滋生的模糊不清的罪恶情绪不住抖动。
 在庄和西看来,她是害怕了,恐惧了,因为自己那条丑陋恐怖的断腿。
 既然如此——
 
 “当我求你了,滚,行吗?”庄和西说:“我从来不求人,这几年都是别人求我。求我参加综艺,求我去跨年晚会,求我接角色,看本子,求我带一带新人,给一给面子。”
 
 庄和西的语速始终正常,导致情绪因为无法通过激烈的语气宣泄堆积在瞳孔深处,变成两座沉寂但未死去的火山。
 
 “我这人很少低头,但今天对你,我求你,我低声下气求你。”庄和西说:“滚出去。”
 何序坚持了两个月的对视训练在这一刻倏然失效,她一开口声音都在颤:“和西姐……”
 庄和西:“何序!”
 
 猝不及防一声低吼打断了何序所有的震惊错愕,她仓皇失措地撤回手想跑。
 脚还被庄和西踩着。
 庄和西的怒气迅速朝那里汇聚,剧痛滋生,何序忍不住踉跄,庄和西在她分神的瞬间,猛然攥住她的肩膀:“滚出去!”
 
 “砰!”
 “咚!”
 
 两声巨响同时响起。
 前一声是庄和西摔上了卧室的门,后一声是何序被扔出来撞在墙上。她没准备,后脑勺重重磕到画框,一瞬间头晕目眩,难受得想呕吐。
 
 何序仓惶地扶了一下墙,跑进卫生间干呕,生理眼泪被逼出来掉进马桶。她狼狈地趴着,到这时候才发现四肢和心脏都是麻痹的,使不上一点力气,意识趁机占领高地,不断在她脑子里回溯刚刚看到的那一幕。
 庄和西……她那么好看,那么好看,怎么……
 
 “嗡,嗡,嗡——”
 
 手机在外面震动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急促。
 何序目光一凝,立即跑过来接听:“凡姐。”
 昝凡:“你进和西房间了?”
 何序:“……是。”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她就是进了,没什么可辩解的。
 昝凡说:“和西刚刚打电话过来,让我辞退你。”
 何序一愣,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没等清楚,昝凡沉声说:“今天太晚了,明天一早我过去找你,你今晚什么都不要想,先把和西照顾好。”
 何序愕然。
 
 她怎么可能不想?
 那样的庄和西,她怎么可能照顾得好??
 
 “凡姐,我不行,我不会。”
 “不用你会什么,只要和之前一样,不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进和西房间,除非她撑不住叫你就行了。”
 
 开始为什么不说“撑不住”这三个字呢?
 但凡她早知道,可能就不来了呀。
 
 ……不来哪儿来的钱应付前几天临时产生的大额花销?
 
 星曜的工资是当月发当月,她前几天已经收到了六月的工资,还花完了。
 这要是换在“404 BRA”或者其他任何地方,她现在肯定还在因为拿不出钱焦头烂额。
 她已经从庄和西身上赚到钱了,还哪来的脸说“如果”,说“不来”?
 
 现实的处境让何序逐渐恢复理智,她缓缓点了点头,弓身趴在腿上说:“我知道了。”
 昝凡:“有处理不了的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何序:“好。”
 
 “要叫医生吗?”何序想起来问。
 昝凡那边静了一秒,说:“医生治不好她。”
 
 那就只能忍着是吗?
 那种疼只是看着就要命,怎么忍嘛?
 穿过口红,把嘴唇也咬烂?
 
 “何序,保密协议你已经签过了,今晚看到的,听到的,你一个字也不能说出去,否则由此引发的任何损失都要你来承担。”昝凡提醒。
 何序想说“就是把我杀了,里里外外卖个干净也卖不出多余的几毛钱,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话到嘴边,只是低低地答应一声,挂了电话。
 
 因为对面房间又出现那种熟悉的叫声了……
 
 何序到现在才终于知道庄和西没在休息室里做什么奇怪的事,她没有私生活混乱,没有性高.潮,她锁骨上的抓痕也不是因为欲.望太过激烈。
 她在昝凡办公室里突然白了的脸,她在床单上抓出了很深的褶子,她走路格外轻盈,她一点也不喜欢用替身,只是有时候不得不用。
 她,她,她。
 不要在她面前穿短裤,不要随便进她的房间。
 她今晚不能把你怎么样。
 太多的“她”冲击着何序。
 她本来就怕伤害了谁,怕有负罪感。
 现在好了,事实好像已经在摩拳擦掌,随时准备着打她的脸。
 她不是不敢承担,只侥幸地希望庄和西是有老天保佑的,是顺风顺水的,希望事实能对自己手下留情,不要一巴掌将她打得晕头转向。
 
 旧手机从手心滑落,“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何序蜷缩身体抓着头发,后知后觉开始理解查莺无意提起的那一句话。
 
 “比起和西姐发火,我更怕她生病。她只要一生病,我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不敢合眼。”
 
 查莺不是不敢合眼吧。
 是根本合不了。
 庄和西那么漂亮的人,叫得那么难受,除非是良心喂了狗的,否则谁听着都合不了眼。
 
 何序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在地板上靠坐着,后来庄和西房间里的声音消失了,她也还是失心一样睁着眼睛一直到天明。
 七点半,昝凡的电话终于打过来:“我在车库,下来。”
 何序:“马上。”
 
 何序拖着发麻僵直的双腿跑出来,看到对面房门没有和往常一样打开——庄和西每天早上雷打不动的健身计划被打破了。
 很罕见,何序被迫透过门板去想象她此刻蜷缩在床上,手紧抓着床单,虚弱、煎熬的模样。
 
 何序干到起皮的嘴唇张了又合,对着电话说:“等我十五分钟。”
 
 何序马不停蹄跑去给庄和西做了几样简单的早餐,在端到她门口和放在桌上摇摆片刻,忽然想起前面那十几天里,从没有被碰过的早餐。
 庄和西应该看不上,再加上讨厌她,所以从来不动,每次都是她晚上回来了一一倒进垃圾桶,拎下去扔掉。
 
 她在忙什么呢。
 
 何序眼睫眨了眨,垂下来,洗手下楼。
 
 昝凡的车很显眼,何序从电梯厅一拐出来就看到了,她按捺着心底的急躁坐上来,听到昝凡第一句话是:“和西的腿是车祸,十三年了,她一直没有走出那天。”
 
 沉默。
 
 经过一整晚的沉默,何序觉得自己本来就不太敏感的情绪器官变成了冷却的岩浆,彻底失去轰隆喷发时那种起伏激烈的能力,只有侥幸落空后的冷寂包裹着她,一点一点,褪去她脸上的血色。
 
 昝凡头偏向窗外,没看何序。
 
 “和西今年二十九,十三年前她刚刚十六,很骄傲的年纪,她浑身都是骄傲的资本,学业、性格、长相、才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她在那个会发光的年纪,向外散发着绝对强烈的光芒。”
 “一朝坠入黑暗,她成了所有人茶余饭后惋惜同情的对象。”
 
 “如果我没记错,和西在ICU躺了整整八天,最后还是没保住腿。”
 “她受不了,每天不是砸东西就是骂人,发疯了很久。”
 “第一次清醒着换药,第一次完整看到自己残端,她突然就冷静了,之后还是疯,但换了一种疯法。”
 
 “她开始疯了一样折磨自己,把自己伪装成正常人。”
 “复健期间,她每天疼得只睡三四个小时,床上全是冷汗。”
 
 “和西家里很有钱,找到最权威的团队给她取模,定制了最昂贵的假肢。”
 “可不是生来就有东西到底不能完全支配,就算是把天上的星星全都摘下来给她做一只假肢,她也回不到从前。”
 “她即使走在平地上,也会因为太快了变得不灵敏,会跛脚,会疼。”
 
 “再疼她都忍着。”
 
 “何序,你无法想象,从应激期到怨恨期,到社会关系畸变期,再到存在性抑郁、极端化发展,她的心态崩解过多少回,摔过多少次才能走得像现在这样平稳。”
 
 是啊。
 想象不到次数。
 也想象不到,一条断了的腿一疼十三年到底有多恐怖。
 
 何序从昝凡出声那秒开始,就像被石头捆住了双脚,一直往深水里沉。她起初还本能挣扎,昝凡说到“她开始疯了一样折磨自己,把自己伪装成正常人”那句时,她的手脚忽然失去力气,安静地往下沉。
 一直沉。
 她在这一秒,彻底理解昝凡的各种提醒,理解为什么粉丝总能拍到庄和西脸色发白的照片,理解禹旋为什么那么轻易就不愿意和她再做朋友。
 
 ——“你干嘛要这样?”
 ——“你不知道那道疤对我姐来说有多痛。”
 ——“我有时候甚至都觉得,她没有死里逃生可能还好一点。”
 
 禹旋责怪的声音让何序沉到底,沉到淤泥里,不止没了呼吸的权利,连胸腔里残存着的那一点氧气也被淤泥挤压着,迅速往出溢,她攥紧双手,在强烈的窒息感里浑身发凉。
 
 难怪庄和西对所有人客气,唯独对她处处针对;
 难怪她总要赶她走。
 
 她要强、傲气,出道十余年没一个人知道她的腿。
 她那么拼命想藏起来的东西,她非要揭开。
 照着她的伤疤,一刀子一刀子,原样揭开。
 
 她当时还觉得疼,咬断了两根筷子,那庄和西呢?
 一道疤加半条腿,她咬碎的是什么?
 是从前往后全部的人生吧。
 
 ——“何序,那个疤,你是故意的吗?”
 ——“是?那你真的太可恶了,你是要把一个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人,又一次逼死。”
 
 何序手指掐进掌心,五脏紧缩发冷。
 
 对对对,她该滚,滚得远远的,最好一辈子不要出现在庄和西面前。
 她得立刻马上滚。
 大不了就按照之前计算的,真去打四份工好了,只是辛苦一点而已,总能赚到钱,人命官司她是一点也打不起的。
 
 何序竭力维持着冷静,“辞职”两个字在喉咙里迅速萌芽。
 破土之前,昝凡的声音又一次传来。
 
 “和西从颓废到恢复如常用了整整两年时间,十八岁,我带她入圈。”
 “她有天赋,有毅力,开局就是很多人努力半辈子也无法达到的爆火程度,一时间声名鹊起,受人追捧,看似风光无限,实则裤子底下不知道用了多少东西固定,才能确保假肢不在做大动作时突然飞出去。她越是努力,越是不想被人发现,越是想做个正常人,脱下衣服后就有越多东西提醒她,她不正常。这些无时无刻不在发生提醒,让她的腿疼变得如影随形。”
 
 昝凡的声音突然低下来,一个字就像一块石头,精准无误压在何序心上:“轻的时候,和西咬牙忍一会儿就过去了,重了高烧不退,甚至疼到晕厥。”
 何序被那些石头压得不堪重负,脱口道:“止疼药,吃止疼药。”
 
 她是大明星,家里条件也好,能买得起最好的止疼药。
 何序笃定。
 
 昝凡却是笑了:“傻孩子,且不说止疼药对幻想出来的疼,对极力想证明存在导致的疼痛依赖和由心理阴影导致的疼没太大作用,就是有,十几年也该产生抗药性了。”
 
 是吧是吧。
 她真蠢。
 又坏又蠢又恶心。
 昝凡对她这个恶心的蠢材说:“和西腿疼发烧的时候什么都做不了,别人也帮不了,我们一直都不知道到底要到什么时候,她的十六岁才会结束,她才会好。”
 
 可是为什么呢?
 她现在的生活多好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自己都说了,在这个圈里只有别人求她的份儿,没她对谁低头的事,她这么好的生活,为什么会忘不了?
 
 何序不懂,不明白,不解地问昝凡。
 昝凡手扶着方向盘,说:“因为那场车祸还死了一个对和西来说至关重要的人,因为如果不是和西任性,那辆车开不出去,什么都不会发生,她不会在骄傲灿烂的年纪突然截肢,那个对她来说至关重要的人不会一句遗言都没有当场死亡,而且——”
 
 突如其来的停顿像一把剑悬在何序头顶,摇摇欲坠。
 
 很快随着昝凡的继续锵然劈下:“死得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