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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chapter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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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我不打算回伦敦了。”
赵嘉柏说这句话时,是在三天后,莅园分岔的小道,兄弟两人长身而立,齐刷刷看着四十八步外赵二双手交握搁在下巴底下,把陈晚和赵湛平当神一样祷告。
“怎么,还怕我不给你二哥饭吃,要守着他?”赵牧笑出声,目光没挪一寸,拴着墓碑林立的道路尽头的人影抬了抬手,想他肯定又在哭了。
人都在墓园了,伤心事这么多,何必哭肿了眼睛,多一层伤心。
“放心,我比你疼他。”
“我知道,大哥你根本不想离婚。”赵嘉柏也没转头,向着赵二的方向,声音不轻不重:“你算计二哥的财产,还图他的人。”
“可不是我自作多情图他的人,你没看到他都离不得我了?”赵牧不以为意地轻笑,山风穿过他悬在空中想拿烟的手指。
莅园上空老早就堆着的重叠灰云被风拆开一片,看来这场雨着实是兜不住了。
“那是他忘记了,那是因为二哥忘记了。”赵嘉柏看着赵牧的脸,正色道:“我知道你一定想过的,大哥,你想让他永远记不起来。”
“我是想过。”赵牧大方承认,抽出一支烟,绕在手指上转了几圈,又放回盒子里了,烟盒空荡荡的只有一支烟,因为他抽烟没有瘾,他的瘾在别的地方:“我就想想也不可以?”
赵嘉柏定定看着赵牧,没说话。
“所以你守在国内,就是怕我给他喂什么乱七八糟的药?”赵牧转着烟盒,漫不经心,跟个八卦的小青年一样:“已经跟周亭书了解过了?”
“你的小情人消失了,沈家二公子也没了踪迹,赵家上下每个人都闭口不言,我也不会提一个字,大哥,你都做得这么干净了。”
“干净什么,小王八蛋,我比你更怕他出差池。”赵牧口气轻轻,扯着嘴角笑,悬臂拍了拍赵嘉柏的头,挺重,把烟盒扔到赵嘉柏怀里,接过他手里的伞,撂了一句:“试试,陈叔那里有火,别在车里抽。”
赵嘉柏慌乱捞稳烟盒,额角被砸了豆大一颗雨。
全景拉开,黎城南面贫瘠满眼的山头,赵牧穿过在小道间飘荡的灵魄向赵二走去,击碎佛根烧断后的漫天香灰,染一身白。
莅园阶梯状的墓碑是层层往山上铺的,赵湛平和陈晚在半山腰,位置挺好,合葬墓,墓地是赵湛平生前亲自选的,总是汪着一股子让人落泪的宁静。
赵牧停在赵二身后时,赵二正木木地看着陈晚和赵湛平的遗像出神。
他刚哭过一场,在心里默念了一百遍金刚经,也没有唤回喝过孟婆汤的亡魂。
他不敢相信,在他心里一直鲜活风情的男人和女人,就这么躺在了大石头底下了。
他真的不敢相信。
赵牧驻足,在发呆的人旁边温柔地撑开伞,看了一阵子才摸摸他的后颈子,轻声提醒:“下雨了。”
赵二木头一样立着,没有动静,只是眨眼睛,掉眼泪。
赵牧拇指摸易碎品一样掠过他的脸颊,又说:“下雨了。”
赵二愣了愣,摇摇头,再摇摇头,重新双手紧扣,闭上颤抖的眼皮,开始固执地默念第一百零一遍金刚经。
“下雨了。”
赵牧目光斜触到墓碑前的花,落到赵二自然卷上的手指在空中打了折,一转顺着他的背脊滑下了。
他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一些他忘了二十几年的事情。
是关于他的父亲和母亲。
他想起,他的父亲平生爱花,而他的母亲,对花粉过敏。
花粉和花,是造成他万里荒凉童年记忆的症结。
赵牧的童年,是围绕“局外人”这个词语展开的。
他是局外人,他的父亲赵湛平是局外人,他的母亲,也是局外人。
赵牧的母亲姓阮,她的灵魂独自栖息在大洋彼岸的空旷墓园。
赵湛平有次重病差点没命,对着赵牧神神道道地后悔过:“我在你母亲生前太烦着她了,死后,就不强迫她非和我待在一起了。按她的意思,我离她远一点吧,希望下去再见到她时,可以见到她笑一笑。”
赵牧当时听着,一句话也没有,只在心里笑了笑:人都走了那么久了,还来说这些作什么?
赵湛平在赵牧心里的形象,和赵二心里的完全不同。
赵牧心里的赵湛平,并不温和有礼,平易近人——相反,他是处心积虑,血腥残暴的代名词。
赵牧后来想,或许是因为他们面对的,是赵湛平前后两段截然不同的爱情。
爱情对人的塑造力,触目惊心。
赵湛平是情种这件事,赵牧从小就知道。
他小时候就很奇怪,怎么他的母亲宁愿偷偷亲一个其貌不扬的女人,也不要他父亲碰。
后来大一点了,赵牧才知道他父母之间是真正的方锅配圆盖。
阮枝是喜欢女人的,赵湛平对她再用心良苦,她也掏不出热乎的五脏六腑来送给他。
赵牧五岁的时候,很想,很想要一个弟弟,那时候他们一家都还在美国西海岸,他的母亲撑着手在露台上看书,笑了,念了句好听的诗:“阿牧啊,你知不知道,短歌微吟不能长。”
赵牧的母亲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叫阮枝。
阮枝最喜欢的诗句是:短歌微吟不能长。
她说这是两千年前,一个叫曹丕的人写的。
一九六七年的晚秋,纽约举办了一场著名的脉冲星会议,惠勒公开了“黑洞”命名。
赵湛平在那次议后聚会上第一次遇见阮枝。阮家的女人,怎么说——魅力都大得很。赵家是一些科研项目的支持家族,赵湛平便出席了那一场聚会,他那时只有二十二岁,是个刚刚接手赵家生意的毛头小子,阮枝只有十六,一见钟情的戏码又老又俗。阮枝是只小黄茧蝶,就这么飞到他心头去了。
阮枝后来和赵牧谈起过这件事情,她说要是她一九六七年的秋天不去凑那场热闹,没准这辈子还逃得过去。
阮枝去那场她完全不相干的聚会,是因为她姐姐的朋友——不对,应该说是因为她的暗恋对象。
阮枝的暗恋对象是个天文学的高材生,华裔,年纪很轻就加入了世界顶级的物理科研组,她有一位在业界名头很响的老师。
阮枝毫无疑问是美的,不然不会迷倒赵湛平,最关键是,她一身冲撞的气质。
这在阮家人身上很常见,既狠辣又温柔,后来阮枝这一身气质也渡到了赵牧身上。
阮枝起初,并不把赵湛平放在眼里,她还那么小,有情投意合的对象,不咸不淡只把赵湛平拒之千里。赵湛平倒也忍得,认真和她磨了几年,磨到了阮枝大学毕业,两个人处成了个朋友情分。
赵湛平那几年一直很老实,从没露出什么张牙舞爪的企图,把聪明的阮枝都给迷惑了。
阮家的人,做梦也想把阮枝那不安分的心思揉碎掐断,小女儿喜欢女人,这是阮家自封的家丑——家丑不外扬,那就把它扼杀在摇篮里。
正好有个门当户对的赵家来求亲,阮家求之不得,顺水推舟便把阮枝顺了进去。
阮枝被赵湛平诓到床上,就这么被摆了一道。
后来赵牧知道,他的父亲很早就知道母亲并不喜欢他,但还是要占有她,因为他觉得,有他喜欢她就够了。
无可奈何,这是赵家偏执的基因。
畸形的婚姻煎熬着家庭里的每一个人,赵湛平,阮枝,赵牧。
赵湛平守着阮枝,情深义重到赵牧觉得可怕,从小他的父亲就教了他一课:不喜欢的东西不必看,喜欢的一定要占有。
后来有一年,赵牧六岁的时候,阮枝带着他逃跑过,开了一天一夜的车去追她年轻时暗恋的那个天才对象,要和她一起跑到苏联去。但是半路上就给赵湛平抓回去了,此后被看得很严,才小半年时间,阮枝就疯了,从湖里跳下去,捞上来,全身都被湖水泡得泛白。
当时赵湛平抱着她,不停碎碎念的样子也像一个疯子。
七岁的赵牧想走过去冷静地告诉他父亲:赵先生,你爱的女人已经走了。
但他站在树下面,看着他的父亲母亲,一动不动。
这段记忆对赵牧的情感冲击很淡很淡,淡到他根本想不起来自己当时究竟在难过些什么,但对他的人生却有长达几十年的深远影响,甚至给他后来的很多选择,提前铺上了底色。
陈晚出现在赵湛平身边的时候——
赵牧的反应其实很单调,只有两个。
第一个是:赵湛平没有在他母亲身上获得的东西,现在,有另一个人可以给他了。
第二个是:连赵湛平这样病入膏肓的疯子都有可能接受另一个人,足见世界上一切留有余地的事情都很危险。他安静地想,恐怕只有把人困至绝境,才能在万险之中唾手得一点甜。
当年赵湛平第二次结婚,并没有通知儿子,一声不吭就把陈晚娶回去了,赵湛平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本来娶妻就是赵湛平自己的事情,赵牧同意他要娶,赵牧不同意,他也要娶。既然沟不沟通都是一个结果,那不如把时间和精力都省下来,毕竟他们俩都不是闲人,忙的地方多着呢。
赵牧也极少插手赵湛平的事,一来是没什么兴趣,二来是觉得没有必要,他很明白赵湛平的事情难以轮到旁人插手。
赵牧头脑好用,天生做生意的料,他从十五岁起就能独自处理不小的生意单子了,在他看来生意不过是利益转换成数字,冰冷好计算,远比感情简单。
赵家的人认死理,也长情,阮枝死后多年,仍然在赵湛平心中占着一个位置。
赵嘉柏是赵家的老小,也是赵湛平四十几岁得来的宝,自然要什么给什么,有什么给什么。
只是在赵嘉柏七岁生日时透露出对天文的喜爱,被赵湛平破天荒甩了脸色,仿佛天文这个词是赵家禁忌。
当时餐桌上谁也不敢出声,只有赵牧胆大包天,云淡风轻说了一句:“那就买呗,赵三,你要什么望远镜,大哥给你买。”
赵湛平瞪着他,却被他用一筷子菜堵了回去:“赵先生,赵三喜欢的,你给不了,还不准我这个做哥哥的来给?”
赵湛平脸色风云变幻,狠毒,气绝,无奈,最终全都压了下来,淡作了一声低叹,不再提这件事了。
那时赵牧看着他,还觉得赵湛平矫情,人都走了那么久了,身边也有醉心可意的新欢了,何必对一个芝麻大小的事情那么介怀。
要到很久很久以后,赵二妄图从他的生命中抽离,他才知道那种情人留下的一根头发丝都能把他千刀万剐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就像小虫子般直钻人的血管和神经,痒着痛着,于细微处杀人,想掏掏不出,要除除不尽。
赵二一直低着头安静地对着合葬墓碑祷告,三分钟,五分钟,八分钟,十分钟......
赵牧不知道,他哪里有那么多话对死人说。
赵牧之前在美国看阮枝时,连花都不用带,到了磕个头,前后不过半分钟。
山边的树叶沙沙作响,莅园起风了。
赵牧怕赵二冷,举着伞站到他身后。
起先零星的雨珠开始密集地砸下,噼里啪啦,跌在伞上,炸出割耳朵的千声万响。
雨水溅到水泥地板上,开出细白的小花。
赵牧比赵二高出大半个头,微微弯下腰,刚好可以把下巴搭在他肩膀上,将他整个人收在怀里。
这个动作终于让赵二睁开了眼睛,偏着头,眼睛眨了几眨,呼吸一滞,有点怕。
因为他察觉到,赵牧搂在他腰上的手,顺着下去。
赵二慌忙转头,微惊:“嘉柏呢!”
“躲雨去了,他又不傻。”赵牧笑出声。
“你别弄...当心他看见......”赵二心底难过的余韵还没褪尽,拒绝软哒哒的,听着倒像撒娇。
“怕什么,下流书上什么没有?”
“不行...哥哥......这里不行...别在这里......”
赵牧功夫很好,没一会儿赵二呼吸失序,说话打结巴。
“行不行的,你嘴上说了算吗?”
赵牧咬着赵二的耳朵根,倾身把他往前一压,赵二便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两步,向上踩到了墓碑前的花。
天上还在下雨,雷声厉厉,雨珠浮着星星点点的喧嚣,悬在莅园上空,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贴着,伞上是近乎粗粝的白雨,而伞下是正在铺开的细软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