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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病人和医生 ...

  •   医生:“姓名?”
      病人:“戚梧桐。”

      医生抬起眼睛看了一眼病人。那是个眼底深藏怯懦的大男孩,窄窄的肩膀上嵌着一个过大的,低垂的脑袋,好像撑不住那重量一般。

      医生:“什么症状?”

      病人抬起胳膊,手腕以下没了,白纱布胡乱地包裹着,有触目的鲜红从纱布里渗出。医生表情平淡,提醒到:“你应该去外科。”
      病人惊惶地摇头,急急地说:“不是手的问题。”他又尴尬地咬咬嘴唇,面色苍白,肩膀无力地耷拉着,“我,感觉不到痛!”

      医生依旧平淡:“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2月29日。”病人飞快地报出一个日子。“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是我的生日,那天早上醒来,我突然就不会痛了。”
      病人垂头看着手腕上的白纱布,目光空空荡荡。他低声说:“砍掉这只手的时候,我把刀抵在手腕上,我说你给我痛啊,再不痛我砍了你!可是没用。我把它砍下来了,连骨头断掉的声音都清清楚楚,血拼命往外喷。可是没有感觉,什么感觉也没有。”病人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只剩下破碎的气音。他霍然抬头,一张哭丧的稚气的脸:“医生,我是不是没救了?”

      医生:“失去痛觉吗?”医生在一张纸上写来划去,“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习惯就好。我想你更需要一位心理医生。”
      “不是问题?”病人的声音突然拔高,音调都变了,声音变得凄厉。“医生,你懂不懂?你怎么能说的这么轻巧?我心里没有问题!我不是疯子!”病人咬住下唇,这个常常被女孩子做的动作,他完成得挺自然,一幅唇齿相依的模样。

      病人看上去极其想要倾述。医生抬手看了看表,时间还早,也没有别的病人。医生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笑。这个微笑被病人的双眼逮个正着,极大地鼓舞了病人。他又咬住了下唇,面露尴尬,表情里挤满了难以启齿。

      好一会儿以后,病人慢吞吞地开口:“我以前……很怕痛。”
      说着,他把目光投向自己的左臂,无比深情。

      “29号那天,我早上不小心磕到了床脚,但是我没有任何感觉,我使劲地掐我自己也没有任何感觉。我开心极了。我终于不用怕痛了。”他一口气说完,沉浸在当日的兴奋和激动中。

      2月29日,突然失去的痛觉,突然远去的恐惧,他绊住了床脚重重地跌了下去,眼泪比痛觉先涌了出来,然而他流了满脸的泪水,原本熟悉的疼痛却始终没有到来。
      他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熟悉却又陌生。没有什么精神的脸,软塌塌的头发,佝偻着肩膀,好像无时无刻都是瑟缩的。

      他是一个懦弱的人,尽管他从不承认这一点。邻居告诉他,你妈妈呀,怕摔疼你,竟然铺上厚厚的棉被让你练走路,每次你一要摔了,就扑过去把你抱好。邻居边说边摇头,妈妈却在一边毫不在意地说:“这有什么,小桐现在走路一样生风呢。”

      妈妈说,该会的时候自然就会了,不过是走个路,不需要硬要冒着摔疼的危险。

      他在柔软的温柔中学会了走路,在温柔的柔软中拔高了身子,脚下却仿佛永远踩着过去的那床棉被,走到哪里都是虚浮。

      病人安静地叙述着:“在我没有失去痛觉之前,班上有个很混的男生喜欢欺负我。他打架很厉害,我很怕他。”

      爱欺负他的坏男生贺鼎,高个子,冷冰冰的眼睛,总对他呼来喝去。
      突然挥过来又停在他眼前几毫米的拳头,他惊慌失措的颤抖的双腿,噩梦一般挥之不去。贺鼎咧着嘴冷笑,一边拍他的肩膀,一边从他的口袋里掏出钱包。他怕,怕得两股战战不敢动弹,他怕他会像之前那样被拖进厕所,拳头夹杂着厕所冰凉的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空气里满是恶心的臭味,衣服裤子上沾满了地面漆黑的污水。

      同桌姜可妍用干净的鞋尖踢踢他颤抖的小腿,漂亮的红唇扯开一个让人寒到心底的弧度:“戚梧桐,你就像只虫子,懦弱到这种程度,活该被欺负!”

      “我就像一条虫子,活该被踩死!我不记得班上有没有人帮我鸣过不平,总之到最后,人人都可差遣我,谁都可以从我这里抢走东西,直到那一天。”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骑在贺鼎身上,一拳一拳打着那张嚣张的脸,那张原本让他无比恐惧的脸青的红的紫的似开了个染坊。欺负过他的人全都跌坐在一边,目光里满是畏畏缩缩……最后他梦见姜可妍。姜可妍真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女生,柳叶眉瓜子脸,她弯着眼睛望着他笑,眼里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果冻一样的嘴唇诱惑着他,他去亲吻。

      可是他醒了,醒来时发现自己从床上滚到了地上,姜可妍的嘴唇变成了昨天换下来的臭袜子。
      那一天是2月29号,他的生日,他失去了痛觉,这大概是神明送给他的礼物。

      “那一天我揍了贺鼎,也就是那个欺负我的坏男生。我打架不如他,我不会打架,可是那天我比他狠,因为我不怕痛了啊,反正不管怎么被打,我都不痛了。我害怕的东西消失了,不在了。贺鼎告诉我,那天他真的被我吓着了。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我不要命了,他们就怕我了,因为我什么都不怕了,因为我不会痛了,所以他们必须怕我了。”病人的眼睛里闪出一群亮光,“那些日子真让人开心,真痛快,真的!”

      医生看着病人手腕上的白纱布,那点红色在扩大了,也更鲜艳了。鲜红的色泽像是恶魔在地狱中睁开的血色眼睛。医生问道:“既然如此,那不是很好吗?”

      “很好吗?”病人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病人的眼睛很大却很秀气,但当那双眼睛瞪大,眼珠都要暴出来时,就只剩下惊悚了。
      病人咬牙切齿地瞪大眼睛,突然一把抓住手腕上的纱布撕扯着。纱布本就包得随意,三下两下就被扯开了。病人把那断口直接伸到医生面前,断口处有凝着的血肉和白森森的骨头。病人发出困兽一般低沉又嘶哑的吼声:“你看着我!你看这只手!你能说这很好?”

      病人猛地挥舞手臂,将那断口狠狠砸在干净的桌子上,顿时血肉横飞,红色的血哗哗涌出,顺着桌面淌到医生的白大褂上。病人抬起被溅上鲜血的脸,血滴顺着他瘦削的脸颊滑到被削过一般尖尖的下巴上,汇成大大的一滴,砸在地上。病人看着医生冷静的,没有表情的脸,哽咽着说:“你看看我的手啊,医生!”

      看看这只手啊!

      砍下这只手的时候,距离失去痛觉的那天过了多久呢?两个月?三个月?

      是三个月吧。

      那一定是他人生中最浓墨重彩的三个月,他已经无法用语言来描述了。贺鼎的示弱,旁人的臣服,姜可妍那恋慕的目光……他不再是虫子,谁还能说他是虫子?连他自己都开始坚信,他是一头狮子,先前的懦弱不过是雄狮在困倦时打的一个小盹,才让这一班的跳梁小丑拔了一根胡子。如今他醒了,微微一动,就足够咆哮苍穹。
      但是,却有什么他不曾发现的东西开始滋生。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医生叫来护士包扎伤口。病人死死咬着嘴唇,咬出了明显的血痕。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呼呼喝喝,大声地命令别人?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将拒绝他的人拖进厕所隔间,将他们反锁在里面,甚至还要从上面泼下一盆脏水?

      这种改变似乎是不知不觉间发生的,他和贺鼎勾肩搭背,放肆地大笑着,身边站着曾经视他如蝼蚁爬虫的姜可妍,他飘飘然地活在这一片无痛的幸福之中,有时他看着镜子,已经想不起自己曾经的样子。

      镜子里的那张脸,属于戚梧桐的脸,一张和三个月前截然不同的脸,自信、骄傲,眼角眉梢都飞扬着得意。

      但某种不明的东西如附骨之蛆,如死死咬住血肉的蚂蟥,在他的体内一点一点蚕食,直到那一天,他再一次把一个拒绝给他跑腿的男生拖进厕所,试图将对方的头按进水槽的时候。

      他兴奋地叫嚣着,满脸涨红,一拳一拳砸在男生的后脑上,一直到血流了满地,他才突然惊恐地发现,男生的手里捏着一把裁纸刀,他的身上腿上纵横着遍布着深浅不一的伤口,好像罪人被鞭笞后留下的红痕。

      而他没有任何感觉。

      他茫然地捂着自己身上的伤口,看着地上蜿蜒的血迹,被按在水槽里的男生喘着粗气,慢慢回过头。
      他在那一瞬间,似乎看到了幻觉,眼前的男生渐渐和另一个人重合了起来,大脑袋窄肩膀,无精打采瑟瑟缩缩,哭丧的,满眼恐惧的脸。

      那个懦弱得好像虫子一样的大男孩睁着惊悚的大眼睛,薄薄的嘴唇蠕动着一张一合。

      下一刻,他听到了哭声,然后他意识到,这哭声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

      他仿佛又踩上了儿时的棉被,脚下晃晃悠悠,踩不到实处,他终于惊恐地理解,不论做什么,他都再也不会痛了。

      贺鼎走过来,笑嘻嘻地搭住他的肩膀,他却猛地瑟缩了一下,随后在贺鼎莫名其妙的目光里落荒而逃。
      他在教室外撞上了姜可妍,姜可妍对他绽开笑脸,甜蜜得仿佛腐烂的水果,她的嘴唇红艳,其中是鲜红的信子,勾缠着致命的毒液。

      他终于在这一片荒唐中回忆起了曾经的自己,他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那里本应该感到疼痛,他本应该在小刀割破皮肤的瞬间惨叫,那才应该是他,那才应该是戚梧桐,纵然不英气不勇敢,至少他能真真切切地看清自己,看清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
      可是现在,现在算什么呢?他失去了疼痛,失去了恐惧,面对一片空寂的茫然,他像一只雪地里迷路的兔子,战战兢兢。

      姜可妍曾不屑地冷笑:“戚梧桐,你像只虫子!”现在,姜可妍视他为英雄,他视别人为虫子。

      贺鼎挥过来的拳头、拍在他肩上的手掌、抽走他钱包的手指,曾噩梦一般缠着他,如今,他对别人轻而易举地挥着拳头,用鞋尖踢在他们的膝盖骨上,再没人敢看轻他半分!

      他到底,是为什么恐惧?为什么疯狂?为什么将锋利的刀抵在左手腕上?为什么会面目狰狞?为什么离开了曾令他痛苦万分的恐惧,却仿佛一只再也无法归家的孤鸟?

      鲜血那样喷涌而出,好像能染红他所看见的每一处地方。

      医生:“我真的觉得,你只需要一个心理医生。”
      病人摇头:“我没有疯!”
      医生:“心理问题和发疯是两回事。”
      病人只是摇头:“我真的没有疯。” 他把“真的”两个字咬得很重。
      病人咬紧下唇,眼睛直直地看着医生:“求你,让我痛好吗?”
      医生在眼镜片的遮挡下注视着他,慢慢展开一个笑容:“锯开脑袋也可以吗?”
      病人郑重地点头。

      病人躺在手术台上,无影灯白得晃眼。医生面无表情,就像蜡像馆里的蜡像。
      “要开始麻醉了。”这种必要的告知,应该是医院守则里规定的吧。
      病人自嘲道:“我不需要麻醉。”
      “我忘了。”医生带着手套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的额头。病人睁大双眼,他听见了细小的轰鸣声,如同春天里的未曾敞开喉咙的雷鸣,有些沉闷。可是那毕竟是春雷啊,春雨会跟着洒下来,细腻、温柔、轻轻悄悄,之后,草就绿了,花就开了。
      有冰凉的东西贴着他的头皮一直游走,他知道医生在剃他的头发。他能感觉到锋利的刀片切开他的头皮,锯开头颅。好,现在微微蠕动的白色的大脑就在眼前了,那是造物主创造的一个奇迹。医生拿起两个电极,慢慢伸向那片神秘的领地……

      病人纤细的手指无力地张开,他想起生物实验室里的那只脊蛙,被捣烂了大脑,在硫酸和电的刺激下屈伸着后退……

      疼痛。我的疼痛。

      戚梧桐睁开眼睛,他裹着棉被躺在冰冷的地板上,面对着一双气味古怪的袜子,刺鼻的味道直往他鼻子里钻。他狠狠地抽了抽鼻子,裹着棉被坐起身,床头柜上堆着他的衣服,墙上的时钟显示5:30,书桌是的台历翻过了一页。是什么时候翻过一页的?他完全不记得了。

      他套上宽大的校服,睡眼朦胧,幽魂一般飘进卫生间。
      掬一捧冷水拍在脸上,他抬起头,镜子里那个男孩的脸明亮而又清晰。

      大脑袋,细脖子,窄窄的肩膀耷拉着,只是双眼像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潭。
      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些细碎的呻吟。
      他抓起洗手盆上的一把剪刀,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狠狠划在他的手臂上。两秒钟后,血蜿蜒而出,像趴在手臂上的一条蚯蚓。

      痛!

      真痛!

      那种痛如夜空中炸裂的烟花,纷繁绚丽,瞬间照亮了整个夜空。他一声惨叫,酣畅淋漓。
      妈妈披头散发地冲进来时,他正捧着自己受伤的手臂,血一滴一滴落在干净的地面上。妈妈惊恐万分,手忙脚乱地扯下毛巾压在他的伤口上,凄厉的喊声好像被划破手臂的是她。

      他却大笑起来,几乎笑出了眼泪。
      书桌上,日历显示的分明是3月1日。

      他四年一次的生日没有到来,神明的礼物也不曾出现。

      妈妈紧紧搂住他,用她依然芬芳又柔软的怀抱,像抱着柔软无力的婴儿。一面急急地安慰他:“没事的梧桐,不要怕,不痛不痛,妈妈马上带你去医院。”

      医院?

      医院。

      他恍然想着。
      医生会给他打上麻药,会用纤细的针将伤口紧紧缝合起来,如同绣一朵精致的花,会用洁白的纱布包裹起狰狞的伤口。

      然后,就不会痛了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病人和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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