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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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雾坐的牛车陷进泥地。
羊皮袄子里的羊羔，用湿热的舌头舔她的眼睫毛。
晨光熹微，远边的天与山蒙了层鼠背灰的云雾，被风压着簌簌作响的草扎进裤腿，细小的锯齿磨得皮肤发痒。
湿润的沼泽缓慢吞咽下几百斤重的老牛和木车，吐出一圈黏腻的气泡。
支雾站远了些，她不方便走动，但原地等着显然不可能。
东南西北是无差别的草地，周围没有马蹄的踏痕，这条线不常有人来。
日出东方，支雾爬上山头，她胳膊酸痛，快要抱不动怀中刚出生的羊羔。
羊羔从她怀中探出脑袋，胎膜还没褪去的灰翳的横瞳好奇地捕捉云层瞬息万变的光影。
一匹红马陡然出现在远方的山脚，快速朝支雾逼近。
“喂——，老乡！你认识夏青兰家的赤岩达赞吗？这里到有人的地方还有多远？”
支雾欣喜万分，从宽大的袖子抽出胳膊，大力挥舞，她头上的珊瑚石琐琐响动。
咩——咩！
羊羔害怕又不满地叫唤。
马儿很快奔跑到支雾的身边，宽大的前额长了撮菱形白毛，鼻子翕忽不停吞吐白气，结实的脖子两边披散粗硬的鬃毛，出了血汗的皮肤浮动青筋。
支雾仰头看，马上的年轻男子半边藏青绣金长袍，套马绳捆扎出劲瘦的腰杆。
他袒露右膀，壮硕的肌肉攀附在肩头，黄金打造的纱网从锁骨往上遮盖住他的脖子，左耳用一线银丝吊挂价值连城的九眼天珠。
太阳从他身后升起，云散雾退，万丈金光刺痛了支雾的眼，她意识到犯了错，赶紧低下头，“亚仁...”
支雾见过赤岩达赞一面，在她丈夫的葬礼上。
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大祭司戴上怖人的雷母罗汉面具，手执一束扁柏和小叶杜鹃，胸腔发出低沉的吟唱，超度灵魂，招来神鸟献祭肉身。
支雾偷偷看祭司走动时从面具散出的吊坠，却不料下一秒祭司转过身来，霎时对上罗汉面具黑洞洞的眼睛。
她的闺蜜央宗急忙捂住她的眼睛，小声埋怨，“你不要命啦？亚仁的眼睛能净化世间所有污秽之物，像我们这种罪孽深重之人，和他对视一眼灵魂化得渣都没有啦！”
支雾委屈辩解，“我想看那珠子到底有没有九眼嘛，听说九眼的天珠最为上乘，是宇宙能量和智慧的集大成者，能免除一切厄运...”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小心九眼天珠彻底消弭你污秽的灵魂！”
如山崖倾泻的洪水般的、粗犷沙哑的嗓音响起，
“叫我本名，小舅妈。”
央宗的叮嘱犹在耳边，支雾跪下来。
羊羔不知所以受了惊吓，咩咩在怀中叫唤，她赶紧用手钳住羊羔的嘴筒子。
“贱奴不敢称呼亚仁的名讳。”
天旋地转，支雾缓过神来，人依然被赤岩达赞揽上马鞍前。
“你是家人，不是贱奴。”
赤岩达赞宽实的臂膀稳住支雾的身体，绕过她的腰迹牵过缰绳，“称我达赞。”
兴许是接上人了，马儿跑不快，慢悠悠踏步往回走，远远看见桑烟，支雾抱紧羊羔。
咩——！
羊羔毫无顾忌地宣泄不满。
“别怕。”浑厚沉稳的声音气起丹田，音浪的震颤从赤岩达赞硬邦邦的胸膛传到支雾的后背。
“那是奶奶在煨桑...她有些老古董，说什么都要让远道而来的人洗净尘土才能进家门。
不舒服了跟我说。”
“西方极乐世界的教主，
请看看不净轮回的地方！”
年过八十的老太太木雅枯干如鸡爪的手颤抖着抓了把扁柏叶，在火上烤出火星，迅速抽打在支雾的背上，后者微微弯曲的腰背一下子支棱起来，
“用最炙热的火苗和最清香的柏叶，
洗净风尘仆仆的旅客身上的尘土，
荡涤他们灵魂的欲孽，
让不堪的魂魄敬畏神灵...”
老太太抓起火堆旁边燃尽的碳灰，扔向支雾的脸。
支雾猝不及防，鼻子眼睛全是干涩的灰土，强忍住打喷嚏咳嗽的欲望，泪水包在眼眶。
“西方极乐世界的教主...”
“够了，奶奶，差不多行了。”
达赞接过老太太手中的柏叶枝条，蜻蜓点水般掠过支雾的后背、肩膀、胸膛、头顶。
支雾掌心朝上，掌根相对，捧起过头顶。
“用最炙热的火苗和最清香的柏叶，
洗净风尘仆仆的旅客身上的尘土，
让他们的灵魂在虔诚的祷告中得到救赎。”
达赞用柏叶枝拂过支雾的掌心，投进火星四溅的篝火里。
木雅抚着胸脯，斜眼冷哼道，“你那个力道，沾在她身上的恶鬼都感谢你呢！”
达赞扶起支雾，“恶鬼进不了天神眷顾的地方。”
木雅朝支雾脚边啐了口，“不借助恶鬼的力量，怎么能夺去我儿子的命？莫非她就是恶鬼转生！”
火堆噼啪爆燃，平白升腾起一团火星扑面而来，达赞伸手将支雾搂进怀中。
很快支雾闻见火星烧焦发丝的臭羊毛味。
“慎言，奶奶，神明看见你对待世人恶毒至此会发怒的。”
达赞瞥了眼火堆，松开支雾转身进了屋，
“羊羔放屋后头的牛圈，角上挂铃铛的那只是刚生崽不久的母牛，以后小羊吃奶了挤点奶，不要直接放在它面前，否则容易被踩死。我先去烧点奶茶。”
支雾准备从右边走向屋后头，她胳膊发酸，羊羔卧了一路蹄子也不舒服，他们两个都快到忍耐的极限了。
“你过来。”
木雅眼瞧着赤岩达赞进了屋，把支雾拽到一旁，沟壑磬刻的皱纹盛满戒备。
“你别以为在这个家你能继续称王称霸，你唯一的任务是怀上夏青兰家的种，要跟紧达赞，拿出你勾引我儿子的摄魂功夫，日夜不休地朝他索要子嗣。
大祭司不能没有继承人，我们是最后能与神对话的一脉了，要是断在你手里，十八层炼狱在你死后等着呢！”
支雾打了个寒噤，胳膊弯一松羊羔跌出怀中，她弓腰捡羊羔。
“我说的你听见没有？”木雅戳支雾脑袋顶上独凹下去的那块骨头。
支雾点点头。
“也不知道阿达木当时为什么要找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当媳妇...
遭劫难了哟，哎哟，我的大儿哎...”
木雅捂着胸口，一边埋怨一边走进隔壁小一些的毡房。
支雾走到牛圈，仿佛知道即将承担哺育无血亲的生物的重任的牛不安地走动，弯曲坚硬的牛角末端系了红绳，绳子末端的铃铛叮当作响。
其他耗牛站在原地，小而圆的黑豆豆眼睛透过灰棕色的刘海打量支雾。
支雾将羊羔放在最里侧的角落，虽然没多少阳光，但胜在清凉干爽，没多少牛扎堆。
她扶墙站起来，羊羔曲腿卧在牛毛垫子上，伸直脖子咩咩叫唤。
“饿了吗？我给你挤点奶喝。”支雾说着靠近母牛慢慢蹲下身子，“行行好，给点奶给刚出生就没了父母的小羊吧...”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