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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金箔碎影 ...

  •   晨雾在八点钟的阳光里碎成金箔,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缓慢旋转,像是时光本身可见的形态。叶凡倚着公司院子里斑驳的红砖院墙,那红砖因年代久远已褪成深浅不一的暗红色,缝隙间爬满了青苔,摸上去有种潮湿的柔软。他掏出烟盒,轻轻抖出一支烟,打火机“咔嗒”一声在清晨的寂静中格外清脆,惊飞了檐角的一对麻雀。它们扑棱着翅膀飞向远处的梧桐树,留下几片飘落的羽毛。
      烟草燃烧的轻响混着院子里海棠花的香气,在他指间明明灭灭。他深吸一口,看着烟雾在阳光中缭绕、升腾、最终消散。阳光穿过新抽芽的梧桐叶,那些嫩绿的叶片还未完全展开,在深灰色的衣服上筛出细碎光斑,随风轻轻晃动,像是在无声讲述着这里的日常,这平凡而又珍贵的日常。
      然而,安静的时光,又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叫醒。那铃声是他特意为涟漪设置的——肖邦的《雨滴前奏曲》,此刻却显得格外突兀。
      “喂!叶凡!”听筒里不仅有涟漪的说话声,还夹杂着呜呜的汽车开动的声音,风声呼啸,显然她正在高速行驶。
      “幼儿园里不忙么?头一次在这个时间给我打电话。”涟漪已经很久不在上班时间打电话了,所以此时接到这个电话叶凡还是开心的,但那份开心底下又隐隐有些不安。她的声音里有种他熟悉却又说不清的紧绷。
      “我开车回内海呢!”涟漪说,背景音里传来一声刺耳的喇叭声,不知是她的还是别人的。
      “你不是在上班么?”叶凡问,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烟。
      “我回去一趟。”涟漪重复道,语气里有一种不容追问的决绝。
      “昨天不是说周末再回去么?”叶凡疑惑道,心里开始计算着她回到内海需要的时间,以及这个突然行程可能意味着什么。内海,那个他们共同成长的城市,装载着太多记忆,也装载着涟漪现在想要摆脱的婚姻。
      “哎呀!你就别问了。”涟漪发出一连串急促的话语,像是一串早已准备好的台词,“我打电话是为了告诉你,你别给我打电话,等到周三我会联系你。”
      “好吧!”叶凡挂断了电话,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停留了片刻,最终还是将它放回了口袋。他知道她回内海的家里应该是去处理她和国曜的事了。那个名叫国曜的男人,叶凡只见过照片,一个看起来稳重体面却与涟漪格格不入的人。去年10月她在向国曜提出离婚时,叶凡的电话好巧不巧的就在那个时候弄乱了涟漪的全部“计划”。当然,那一次涟漪对叶凡说了谎,叶凡并不知道那时候发生了什么,因此才打进去电话的。后来他才知道,那天国曜发现了他们的关系,事情变得复杂而难堪。
      素来事事没有交代的涟漪这头一回给叶凡安排事情倒让人挺放心的。虽然眼前的事情扑朔迷离,但叶凡知道短暂的静默之后在周三可以听见涟漪的电话便可以放心的心无旁骛的过几天失联的日子。他这样告诉自己,却无法忽视心底那份隐隐的不安。
      他不敢再贸然给涟漪打电话甚至连微信都没发,他默默地等着,等着涟漪给他发消息从而得到近况。这几天里,他无数次拿起手机,又放下;输入框里的文字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最终还是没有发送任何消息。他告诉自己,这是尊重,是信任,是成年人该有的克制。但内心深处,他明白这也是一种恐惧——恐惧自己的冲动会再次打乱她的计划,恐惧那通电话会带来他不想听到的消息。
      等待中的日子变得异常漫长。周一到周三,不过短短三天,却仿佛过了三个月。叶凡在工作中心不在焉,吃饭时食不知味,夜晚则辗转难眠。他回忆起与涟漪的初遇,那是在高中校园里,她穿着浅蓝色的校服,头发扎成马尾,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那时他们还是青涩的少年,不知道未来会如此曲折。饺子馆吵架后他们失去了联系,直到一年前在一个偶然的同学聚会上重逢。那一刻,仿佛时光倒流,所有被岁月掩埋的情感都在一瞬间复苏。
      周三到了,叶凡从清晨就开始等待。他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放在办公桌最显眼的位置,每隔几分钟就下意识地查看一次。但整整一个上午,手机静悄悄的,没有涟漪的任何电话和信息。中午,他随便吃了点东西,继续等待。下午的时光更是难熬,每一分钟都像是在拉扯着他的神经。他试图用工作分散注意力,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集中精神。窗外的阳光从东边慢慢移到西边,办公室里的影子越拉越长,他的心情也随之一点点沉下去。
      为什么没有消息?是事情不顺利?是她改变了主意?还是出了什么意外?各种猜测在他脑海中翻腾,他却不敢轻易打破那份“不要联系”的约定。
      下午四点半,一串电话铃声终于响起,叶凡几乎是扑过去接起电话,但联系他的人是自己的大学同学马克。
      “凡,今天晚上有时间么?”马克问,声音里有一种刻意的轻松。
      “有啊,我一般晚上都没事,闲着。”叶凡回答道,难掩语气中的失望。
      “今天晚上我请客!”马克说。
      “好,都有谁?”叶凡问,心里盘算着如果不去该如何委婉地推脱。但转念一想,与其这样无休止地等待,不如找点事情分散注意力。
      “和尚、老亮!”马克回答道。
      马克口中的和尚和老亮分别是叶凡大学同学何辉煌和阿亮的外号。这熟悉的绰号让叶凡恍惚了一下,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代,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那时候他们住在六人宿舍,经常深夜聊天到天亮,谈论理想、未来和爱情,以为整个世界都在等待他们去征服。
      “行,地点发给我。”叶凡最终答应了。
      傍晚七点,叶凡如约而至,根据马克给的导航来到一家名为“老地方”的餐馆。令叶凡没想到的是,这家餐馆正坐落于王串街道上,二楼的窗户正对着街角那个门窗被红砖砌死的三层五十年代建筑。那栋建筑正是当年涟漪母亲开饺子馆的地方,是饺子馆同时也是涟漪的家。
      叶凡站在餐馆门口,一时怔住。二十年过去了,这条街变化很大,新铺的柏油路,新开的连锁商店,崭新的公交站牌,但那栋被遗弃的建筑却依然立在街角,像一个固执的回忆。墙体上的红砖已经发黑,窗户被封死,门也被砖块砌满,仿佛要把所有的往事都封锁在里面。
      他记得二十年前的那个下午,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走进那扇门。那时他十六岁,涟漪十七岁。她邀请他去家里做功课,其实是想让他尝尝她妈妈包的三鲜馅饺子。他记得那扇木门是深绿色的,上面的漆已经有些剥落,门把手是黑铁的,摸起来冰凉。门开后,是一条狭窄的走廊,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饺子和肉馅的香味。涟漪的母亲——一个瘦削而疲惫的女人——从厨房探出头来着招呼他。那时他不会想到,多年后这扇门会被彻底封死,就像他们青春的记忆一样,再也无法进入。
      “先生,几位?”服务生的询问打断了他的思绪。
      “有预订,马克先生。”叶凡回答,最后看了一眼那栋建筑,转身走进餐馆。
      在服务生的引导下,他来到二楼的包间。透过包间的玻璃窗,他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街角那栋被封死的建筑。它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与周围焕然一新的街道格格不入。
      “来啦!来啦!好久不见啊!”马克迎客的声音打断了叶凡的思绪。他转过身,看到马克满面笑容地走过来。马克比大学时胖了不少,头发也稀疏了许多,但那双眼睛依然闪烁着熟悉的光芒,尽管那光芒底下似乎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马书记!今天怎么想起来请客了。”阿亮问,他坐在靠里的位置,手里已经把玩着一瓶白酒。
      阿亮之所以称呼马克叫马书记,实际上是一种调侃。上学时的马克几年时间一直在学生会里逛荡,直到毕业那天也没混上个一官半职,却被宿舍里这帮哥们儿冠了一个“官儿迷”的绰号。毕业之后马克在家待了一段时间的业,然后去了一家泰国菜餐厅跑堂,接着又来到一家中介公司工作…之后结婚,婚后失业。因为老婆一直是在社区做社工的于是把马克也带上了社工的道儿上。2014年那会儿马克通过考试考到了内海东区的一个社区里,工作稳定了便开始琢磨着生子。又是两年,马克仍然稳稳当当地做着网格员的工作,工资与两年前一样,也是“稳稳当当”的一分没涨。这一年马克的老婆可不一样了,人家考上了街道的工作,工资也是成倍地往上翻,久而久之马克便成了家里没什么用的透明人。
      后来的马克离婚的事,叶凡和和尚是知道的。至于这次马克请客的原因无非也就是无聊了寂寞了害怕了,想通过大伙儿给介绍介绍对象。叶凡理解这种心情,毕竟在大学宿舍里,马克一直都是最害怕孤独的那个人。
      这时候刚到的何辉煌却凑到了叶凡身边儿,“你觉出来有什么不对劲么?”何辉煌低声问,他的眼神在镜片后面闪烁着侦探般的光芒。大学时代他就以敏锐的观察力闻名,经常能提前察觉宿舍里的各种风吹草动。
      “什么不对劲儿?”脑子还在对面废弃饺子馆的叶凡自然没有仔细听大家的对话。
      “我预感特别强烈!”何辉煌压低了音量,但压不住那股貌似发现了什么东西的兴奋劲儿,“我觉得阿亮不对劲……”
      何辉煌的话才刚说到一半儿,阿亮就招呼着大家落座,那气氛妥妥的把马克请的客变成了自己的主场。阿亮穿着一件略显紧绷的 polo衫,领子立着,试图掩盖开始出现的颈纹。他的头发精心打理过,但鬓角已经有些花白。叶凡注意到他的手表换了,不是结婚时买的那块天梭,而是一块他不认识的品牌,但看起来价格不菲。
      “那个,我想借这个机会公布一件大事儿!”阿亮表情严肃,这是他从未有过的表情。在大学时代,阿亮总是宿舍里的开心果,任何时候都能逗大家笑,即使是考试前的紧张时刻。现在的他,虽然努力维持着那种轻松的姿态,但眼角眉梢却透露出一种疲惫和释然交织的复杂情绪。
      “你看吧?我的预感没错吧!其实在上次我们初中的同学聚会上我就看出了一些端倪。”何辉煌对坐在一旁的叶凡低语着,“他那会儿就总避开提家里的事,而且是一个人来的。”
      “到底什么事儿啊?”叶凡小声问着,心里却莫名地想到了涟漪。这些天她是否也在经历类似的宣告?是否也在某个场合,向某些人宣布她生活的重大改变?
      “阿亮他离婚了。”何辉煌小声告诉叶凡,语气中既有预判正确的得意,也有一丝同为已婚男性的兔死狐悲。
      “我今天借着马克请客对大家宣布一件事儿,我离婚了!”随之而来的就是阿亮那音量大的能让包间里所有人都能听到的一句话。他说这话时,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仿佛是为了给自己壮胆,又像是为了庆祝什么。
      “啊!”叶凡听到这个消息后惊讶的瞪圆了眼睛。之前几个月里也是何辉煌预料出马克离婚的消息,结果在六个月后应验了,马克宣布自己离婚。今天在马克组织的聚会上,又是何辉煌的预料,预料又在一次的变为现实,阿亮也离婚了。
      叶凡的惊讶不仅仅来源于阿亮宣布离婚这件事,在与涟漪相处的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渐渐地和久违见面的高中、大学同学又恢复了联系,听得最多的就是“离婚”二字。第一次是听到了涟漪的因为丈夫国曜赔了一笔钱而打算离婚,接着又听到马灵灵说小武因为不能生育而离婚的消息,再接着是黄飞,老婆生下的孩子都不是自己的,还有一个是温斌,媳妇跟着人家跑了,孩子都是自己通过两年艰苦卓绝的官司后才能勉强探视。再加上今天叶凡的大学同学马克和阿亮两人前后宣布离婚......
      当然除了这些想离婚或者已经离婚的,叶凡的同学圈里还有几个没生下孩子的,几个破产失业的,当然还有他同学中第一个“骑鹤西游”的明亮。那个永远笑容灿烂的明亮,在三年前因病去世,留下一个女儿和永远无法弥补的空白。
      “天啊!我们这些八零后是怎么了?20年前我们还是那些成天撒欢儿不知道累也不知道愁的人啊!”叶凡内心感慨道。他记得大学毕业后那几年,大家陆续结婚,婚礼一场接一场,每一次都是欢声笑语,祝福满满。那时他们谈论的是买房、升职、育儿经,是看似稳固的未来。谁能想到,十多年后的聚会,话题变成了离婚、失业、疾病和死亡。
      餐桌上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火锅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蒸汽袅袅上升,在每个人脸上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最后还是马克打破了沉默:“来来来,喝酒喝酒!今天不说这些沉重的话题。”他为每个人斟满酒,动作熟练得像专业的服务生。
      几杯酒下肚,气氛渐渐活跃起来。阿亮开始详细讲述他离婚的经过,语气时而激动,时而低沉。
      “你们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阿亮苦笑着,眼睛因酒精而发红,“我们离婚的原因,竟然是因为一切都太‘正常’了。没有家暴,没有出轨,没有经济问题,就是...没感觉了。像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合租客。”
      叶凡默默地听着,心里想的却是涟漪。她和国曜的婚姻,是否也是如此?渐渐枯萎,直到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形状?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这一代人被欺骗了。”马克突然开口,声音因酒精而有些含糊,“我们被灌输了一套关于成功的标准公式:好工作、买房、结婚、生子...我们按照这个公式走了这么多年,最后发现,这个公式根本就是个谎言。”
      何辉煌点点头:“记得大学时我们谈论理想吗?叶凡想做程序员,我想开公司,马克说要当官。可现在呢?我们成了什么?”
      叶凡望着窗外,那栋被封死的建筑在夜色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像是被遗忘的墓碑。他突然意识到,那不仅仅是一栋建筑的死亡,也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他们这一代人,站在中年的门槛上,回头看是再也回不去的青春,向前看是迷雾重重的未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1章 金箔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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