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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倒春寒 2 ...

  •   纪天星一路从树西跑进长乐巷,还是觉得很生气。

      打从年前他搬来了姥姥家,好像就没有一天不生气。

      因为这些生气,他甚至都记不清已经打过了多少架。可打完了也还是生气,因为谁也打不过,还挂了许多彩,而周围令他讨厌的一切非但没有改变,反而每天都能让他发现一些新的不顺眼。

      于是他就更生气了。

      一阵寒风吹过,路边槐树上的碎冰渣子毫无预兆地掉下来,凉凉地砸了他满头满脸。纪天星赶紧晃了晃脑袋,把那玩意儿甩掉了。

      连树都欺负我!这个念头从他心底窜出来,让他很想给老树也来上一脚……可又实在是好累,累得那点脾气像湿了的火柴一样,怎么都点不起来。他停下脚步,最终只是不大高兴地轻轻在树根上踢了一下。

      又一阵风吹来,纪天星慌忙往外躲。然而这次没有冰渣子了,只有几片经冬的枯叶,晃悠悠地飘下来,在他肩上轻轻拂过。

      小巷寂静,远处隐隐传来“黄米饭……大碴粥……”的悠长叫卖声。

      纪天星空落落地站了一会儿,有点委屈地撅了撅嘴,又开始拖着脚步慢慢往前走。

      从前他累了,根本不需要走路。家里是有车,也有司机的。如果司机不在,他妈妈纪妙菲就轻轻冲街上一招手,自然会有出租车停下来,等他们坐上去。

      现在这些都没了。

      妈妈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这样一挨一蹭,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看见了灰墙上那扇特别巨大的黑色半圆形铁门。大门上有个小门半掩着,纪天星推开小门,跨过有些变形的金属门槛,顺着长长的门洞往前走——里头就是姥姥家的永和大院儿了。

      这套四四方方的两层院落通体都是规整的灰砖,屋顶斜檐逸出,挂着暗色的绿瓦,乍一瞅瞧不出新旧,只是几道木头楼梯杂漆掉色,痕迹斑驳,露了岁月的里子。一楼靠人家的地方都堆着好些东西,北侧有的甚至在楼梯下头还搭了小木棚子,垒了鸡窝;南侧则杂乱地放着些大大小小的水缸和花盆,墙上爬着枯藤,东南角扎着篱笆的花坛里立着几棵干巴巴的高大灌木。好在院子中间还算敞亮,就是青石板砖年久失修,高低不平,到处都是坑洼……总之,是这么个看起来半新不旧,杂乱里又隐约透着点儿齐整的大院儿。

      院子里,永和仓买的张老头正在闷头铲冰,窗边的收音机咿咿呀呀传来戏腔。

      纪天星贴着他身后溜进去,结果都快跑上楼梯了,还是听见背后嗷地一嗓子:“何家妹子,你大孙子回来了!”

      收音机里的戏还在唱着:“……涉关河,识深浅,刀丛剑树突围难……”

      从前纪天星嘴巴甜得要命,见了谁都笑眯眯地打招呼,哄得人人都稀罕他。可这会儿他根本不想回头,只恨不得变成墙上的爬山虎——那就真的见了谁都不用说话了。

      讨厌。他又烦又委屈地想。唱得什么破戏。

      纪天星的姥姥何玉秋推开门:“哎呀,多谢你,我还正寻思呢……”抬眼看见纪天星的狼狈样子,脸上的笑没了,变成了惊怒:“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跟姥姥说,姥姥找他去!”

      “没谁!”纪天星慌忙道:“地上全是冰,我不小心摔了一跤……”他两阶两阶地飞速窜上楼梯,顺着跑马廊一头扎进了家门:“姥姥我饿了,有吃的么!”

      何玉秋关上门,一边心疼地拉过他上下检查,一边将信将疑:“这摔得怎么这么狠……自打来这儿,你这都摔了几回了?”

      “谁让这里路难走嘛!”纪天星一梗脖子:“不是泥就是坑,要么就满地冰疙瘩,我怎么躲得过!”

      他把书包往藤椅上一丢,终于彻底红了眼圈儿。这回是真要哭了。

      何玉秋软下来:“唉,姥姥没别的意思,就是怕你摔坏了。疼不疼啊……”

      纪天星甩开她的手,闷声道:“不疼。”

      “疼的话得吱声,啊。”何玉秋很担忧地看着他:“磕没磕着脑袋?脑瓜儿摔坏了可不得了……”

      “没磕着没磕着!都说不疼了!”纪天星又跳起来。看到何玉秋同样有些发红的眼眶,他拼尽力气才把“烦不烦啊”压了回去,瓮声瓮气道:“我饿了。”

      “诶诶,姥姥给你留饭了。”何玉秋抹了一把眼睛:“这会儿可能凉了,我热热去……你洗把脸,换换衣服。”

      纪天星吸了吸鼻子,去卫生间收拾自个儿了。过年那会儿他天天喊冷,姥姥使劲往灶里填煤,结果现在快开春了,家里的煤已经所剩无几。这时节不好买煤,姥姥用得仔细起来,屋子里也就跟着冷了起来。外套一脱,人立刻就是个透心凉。

      想要赶紧收拾完,偏偏老房子水压又不行,水管里的水只有细细一小溜——同样冷得拔骨头。

      纪天星就这样被冰了又冰,火气终于彻底消了下去。

      姥姥对他挺好的,可有些事姥姥也没有办法。

      就比如他妈纪妙菲的结婚和离婚。

      当初纪妙菲在百货公司认识了外地过来谈生意的他爹李进东。据说李进东那会儿人模狗样,霸道多金,乃是一位活的鸳鸯蝴蝶派小说男主。纪妙菲立刻坠入爱河,不顾人家有老婆孩子,非要为爱痴狂,体验一把旷世绝恋。姥姥当时一万个不同意,然而纪妙菲心意已决,仗着李进东上头期间的七分色心二分昏心与一分时有时无的良心,终于离开家乡嫁到沈州,过上了阔太太的日子。可惜这好日子没过几年,李进东那不肯安分的色心又落到了比纪妙菲更年轻的姑娘们身上。

      纪妙菲自认是一位聪慧女子,不屑与外头的莺莺燕燕扯头花。她一面使劲浑身解数扮演完美娇妻,一面见缝插针地从李进东手里抠钱,立志要做一手抓钱一手抓人,两手都不落空的硬气女人。

      可惜她的小意温柔在李进东眼里纯属理所当然,她抠来的钱也在各路不甚靠谱的投资里打了水漂。

      而李进东对纪妙菲本就飘忽不定的良心在新一轮的喜新厌旧中彻底消失。他以一个商人的视角审视纪妙菲,认为她已经完成了生儿子的重大任务,浑身上下最有价值的美貌也即将过期,并且日常花费太高,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就要从昂贵的花瓶变成一项只会持续消耗现金流的负资产。他理当及时止损。

      于是他扣下儿子,毫不犹豫地将她扫地出门了——就跟当初他对待原配一样。

      人生是个圈儿,但纪妙菲可不是那位当真温柔隐忍的原配。她两手全空,怒极而疯,把娇妻的画皮一撕,露出悍妇本相——趁李进东熟睡,她直接打断了他的两条狗腿。

      据说原本想把第三条腿也打断。但总归多年夫妻,她还对李进东保留了那么一点点希望。谁也不知道她这希望是怎么来的,大概比起相信李进东的本性,更自负于她人人夸赞的美貌——毕竟美貌永远是稀缺资源。

      可惜女人一切落在男人身上的希望,注定都是要失望的。

      略过中间不表,总之这场战争以纪妙菲夺回儿子告终。她带着儿子离开沈州,回到了家乡。就这样,纪天星的户口落进了姥姥家这个江畔的大杂院儿,顺便改了母姓。

      当然代价也是有的,纪妙菲净身出户,如今财产全无,据说连何玉秋的棺材本儿都被她借去填窟窿了。而她不肯就这样沉入安稳却拮据的生活里,执意孤身南下,找这些年欠她钱的人要账去了。

      纪天星则被留在了姥姥这里。并且看这幅架势,他大概要留在这里很久很久了。

      全然陌生的环境和归期不定的母亲,说不清到底哪一个更让纪天星想哭。他蔫头耷拉脑地换好衣服,最后还是努力把眼泪憋回去,像小猫一样蹭到厨房门口的玻璃隔断上,贴住了,小声道:“姥,我真没事儿……真就摔了一下。道不好走。”

      何玉秋叹了口气:“那往后千万慢点儿走,不着急。”她把热好的饭菜端到小折叠桌上:“乖宝,吃饭吧。”

      纪天星坐下来,看着碗里的白菜炖冻豆腐,愁眉苦脸地拿起筷子。他不是不饿,饿得都前胸贴后背了。可还是一口都吃不进去。

      年一过完,家里好像就剩这几样了:白菜豆腐,土豆白菜……那白菜帮子也不知道年岁几何,老得吃一口嚼一百下也咽不下去。

      何玉秋还在灶台前,片刻后,端了两个撒盐的荷包蛋给他。新煎的荷包蛋外头焦黄酥脆,里头还带着一点流淌的糖心。纪天星一下子来了精神。

      “晚上咱去买好吃的。”姥姥安慰道。

      纪天星没说话,忙着狼吞虎咽。

      何玉秋摸了摸他的脑袋,去给他洗衣服了。

      纪天星终于就着荷包蛋吃完了所有的饭菜,一个人默默把碗洗了,从大水缸里舀了一铁壶清水,架在了炉眼上。做完这些,他蹲下来,在灶台前烤手。

      炉子里的火已经快灭了。做晚饭之前,还要掏炉灰,往里重新填蜂窝煤和木头绊子,再把火生起来——不然夜里就太冷了。他讨厌蜂窝煤,感觉那玩意儿很埋汰,但火又确实是很暖和的。

      尤其是新填满的炉膛烧起来时,那真是暖得人快乐极了。火苗闪烁着,一跳一跳的,漂亮得有点好玩儿。想到这些,他又觉得十分新奇,有点儿说不清楚的小开心。

      因为有意思。

      其实生活也没那么糟。姥姥很疼他的,他知道。以前他还很小很小的时候,纪妙菲曾带他回来住过。那段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但炉火的暖和让他觉得亲切。他在灶下回头,看着这间老房子。

      房子在大院儿的东南角,两室一厅的小房子,房门冲大院儿的跑马廊,卫生间藏在门后,进门就是连着阳台的客厅,一眼能看见隔断出来的厨房和厨房里贴了白瓷砖的炉灶。楼房不能盘火炕,为了取暖,姥爷还活着时请工匠在厨房两侧砌了火墙,这样厨房左右的两间屋子就暖和了。

      房子旧了点儿,但家电都是新的,甚至还很奢侈地装了电话——纪妙菲以前没少往家里买东西。姥姥把屋子收拾得很干净齐整,到处都铺了钩织的帘子,客厅的所有窗台上都摆着花盆儿,有红陶的,也有青瓷的。墙壁上挂着不少裱好的画儿——全是他姥爷纪有年活着时卖不出去的大作。

      就是吃得差了点儿,外头的街巷埋汰了点儿,街上的孩子讨厌了点儿,屋子里冷了点儿……纪天星挑剔地想。

      不过姥姥总说,快开春了。

      灶上的水壶发出了气鸣声,盖子开始跳动。纪天星跳起来,拎着水壶找姥姥去了。

      没想到何玉秋手快,已经把他的衣服全洗好了,这会儿正从书包里往外掏新书:“这文具盒怎么坏了?”

      “摔的啊。”纪天星放下水壶,眼都不眨道。

      何玉秋这一次终于没有多问了:“等会儿姥姥陪你去买个新的……跟姥姥说说,新学校怎么样呢?”她把纪天星的新书都理了出来,往卧室走去。

      “都不认得。”纪天星撅嘴:“还有人管我叫小丫头。”他悄悄走到书包边,从侧面口袋抽出了大个子赔的五十块钱,塞进了裤兜。

      “和同学好好相处,等熟了就好了……头发也是该剪了,一会儿洗洗头,姥姥给你剪……”何玉秋戴上花镜,从书柜里翻出一叠有点泛黄的铜版纸,比划着书的大小,把它们一张张裁开,开始给纪天星包书皮。

      趁着姥姥在忙,纪天星像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走到客厅的衣架边,把姥姥挂在外套底下的小手袋拿了出来。那里头有零有整的,分开塞着两卷钱。他掏出整钞那卷,把五十块揉皱了,夹进了另外几张五十块中间,然后重新卷好,把一切放回了原位。

      做完这些。他回到屋里,爬上床,在姥姥身边的桌子上趴下了,嘟着嘴道:“书包还没洗呢。”

      “书包得刷。”何玉秋耐心道:“等会儿找个干净牙刷给你刷。”

      “嗯。”纪天星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姥姥我想吃酱牛肉。”

      “等会儿出去一起买。”何玉秋保证道:“买回来一半给你切着吃,另一半做个扒肉条,还能再吃一顿……”

      “扒肉条……”那是什么,不知道,但听起来好像挺好吃的。纪天星迷迷糊糊地咂嘴。

      午后的阳光西斜着落下来,屋子里好像也没那么冷了。他靠在姥姥身边,在沙沙的裁纸声里,懒懒地闭上了眼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倒春寒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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