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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狼藉 ...

  •   尽管温卓身上套着隐身术,动作也放得很轻,但玉阑音桌上煤油灯的火苗还是被他带起的风吹得轻微的晃动。

      年幼的玉阑音被这写字的手一顿。
      他看了一会儿灯芯处爆破的火苗,然后起身重新掩了掩窗户。

      温卓这才微微地松了口气。
      他看小小的玉阑音看得心里喜欢得紧,看又看不够,索性直接坐在了书桌旁摆着的另外的椅子上,倚在墙上,就安安静静地看着玉阑音写字。

      这时候的玉阑音大约只有七八岁,长得有几分像玉召秋,隐约能瞧出来日后的影子。
      眼睛大大的,在灯下亮得像是发着光,睫毛又卷又翘,小嘴因为用功写字不自觉地抿着,精雕玉琢的——怎么看怎么可爱。

      君生我未生。
      可如今他居然有机会能参与他平生唯一的爱人的童年,何其有幸。

      甚至连温卓自己都没有发现,自从进了屋,他的脸上便始终挂着一抹若隐若无的笑意,比他过去一百年里笑得都要多。
      他凑上前去看玉阑音正在写的那张宣纸。

      从上到下细细一看,温卓嘴角的笑容又是不自觉地扩大了。
      谁能想,今后那写起字来鸾漂凤泊龙飞凤舞的玉阑音如今却是连字都认不全呢。

      小小的玉阑音下笔颇为稚嫩,练的是最为方正的小楷体,一笔一划地慢慢写,看着好不喜人。
      遇到不认识的难写的字,他一横一捺照抄过来,结果写得和口锅似的老大一个,估摸是自己也看得心烦,就又把这字涂得黑黑的。

      一张宣纸写下来,字没练几个,全在这儿涂泥点儿了,硕大的黑煤球目不暇接。

      他真的好可爱。
      温卓心里发痒,数不尽的爱意与餍足倾泻而来,让他一时不知如何发泄是好。

      想上前亲亲他湿润的眼睛,想亲亲他紧绷的手指。
      想抱抱他。

      可是其实是什么都不能做的。
      温卓心痒难耐地四处踱步,待那胡作非为的歹念消失殆尽了,他才长舒一口气重新坐回了他的硬板凳上。

      终于,看着玉阑音收了笔,洗干净了砚台,洗完脸洗完手,换好了衣服回了屋上了床,盖好了被子闭上了眼,亦步亦趋小狗似的温卓才算是舍得把目光从玉阑音身上挪开。

      他耐心地等到屋里美貌的夫人也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女红,回了屋后,才做贼似地偷偷潜进了书房。
      温卓显出了原身,偷偷摸摸地点上了煤油灯,勤勤恳恳伏案一整宿,天明临走时还不忘替玉阑音给煤油灯添了新油。

      玉阑音的生活极为枯燥和单调,同他母亲的关系也是极为相敬如宾。
      清晨起床问安之后,大概一整日,两人之间都不会再有别的交流。

      上午,玉阑音照例给门口树上的一对儿夜莺的巢里撒些新鲜的米粟,随后提着他屋里的木剑去院子里练剑。

      记忆里的玉阑音好像从来都是游刃有余的,千变万化的招式均是御气而动,手上从来没有过任何武器,无论是剑还是法器。
      如此说来,这倒还是温卓第一次见玉阑音用剑。

      那木剑有玉阑音大半身量那么高,但是出乎意料的,在年幼的玉阑音手中却并不显得笨重。
      他照着手边的剑谱,练着几个常见的套式。

      大概是同剑的相性极好,他脚下轻盈,动作舒展无比,剑式不凶猛反而是动静相宜,柔韧又灵动,轻柔却不失力度。

      看着玉阑音熟练地挽了一个收势的剑花,站在一旁树下地温卓心下不由地一笑,仗着玉阑音听不见,默默地鼓掌称赞:“真棒。”

      玉阑音擦了擦脸上和手上的汗,站在原地歇了好一会儿。
      许久,他揉了揉练得通红的鼻子和脸蛋,提着木剑重新回了屋。

      在自己的屋内用过午饭,玉阑音躺在榻上并未小憩,却是把自己书桌底下垫桌脚的医书和药经拿出来,一页一页读得如痴如醉。
      温卓在一旁守着,看得越发心疼。

      他虚虚地伸出手,摸了摸玉阑音柔软的发顶。
      干嘛这么用功呢,明明你也就还是个小孩子。

      可是玉阑音听不见他的心语,往被子里溜了溜,歪歪头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读。

      下午,玉阑音背着小药篓子往后山上去采草药。

      温卓对于枯燥的医药知识完全不感兴趣。
      和小时候一样,在不远处找了块石头坐下,托着腮看着忙碌的玉阑音发呆。

      但是到底这只是幼年版玉阑音,还不是那个让人放心的太嵇真人。
      就在温卓稍一不注意的空档,小小的玉阑音胆子大得很,下嘴尝了一株什么不知名的草,直接两眼一翻腿一蹬,晕过去了。

      这可把一边的温卓吓了个半死,忙不失迭地一个箭步窜了上来。

      俗话说,毒物半径三米之内必有解药。
      又俗话说,万事靠自己。

      温卓死马当活马医,连忙拿起滚到一旁的医书硬着头皮开始看,方圆一里仔仔细细地一株一株摸过去。
      这一来二去,功夫不负有心人,居然还真给他找着了解毒草。

      他一头冷汗地把那株黄澄澄的草囫囵着往玉阑音嘴里塞。
      稀里糊涂地在心里临阵磨枪地拜了好几家神,玉阑音好歹是眼睛颤了颤,回来了一条命。

      悠悠转醒地玉阑音脸色有些青白,他呆愣愣地直起身,又懵懵地揉了揉眼睛,头发乱糟糟地翘着,差点没把重新隐去了身形退到了一旁的温卓可爱死。

      等到彻底回了神,玉阑音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哦”了一声,掏出了一支细细短短的炭笔,往医书那草药边上上加了一行小字,“有毒,不能吃”。
      然后他顿了顿,似乎是砸吧了砸吧嘴,又把一旁的一株黄色的枯了似的小草勾画了过来,标注,“解药”。

      夜里,玉阑音愣愣地站在书桌前,对着桌上的那一沓字帖出神。
      温卓好整以暇地坐在一旁,托着腮笑着看着他。

      玉阑音对于这凭空出现的字帖应该是很疑惑的。
      他十分谨慎地翻了翻,见其中也没有什么鬼怪飘出来,这才缓缓放下了心。

      温卓的字是从小临摹着玉阑音的字学的,两人的字本就有七八分像。这一摞字帖上的字是笔触十分清晰又凌厉的小行楷,交给如今的玉阑音练正合适。
      他看着小小的玉阑音板着张脸,闷声临摹他的字,忽然有些想要发笑。

      玉阑音一日的生活就是如此地枯燥又平静,日复一日。
      而且十分意外地,这次梦中的幻境似乎和普通的幻境不同,它的时间并没有跳跃,因此温卓切切实实是在一日不落地陪着小小的玉阑音长大。

      温卓对于能有机会陪着玉阑音一天一天长大这件事感到十分荣幸却惶恐。
      但在这小孩又一次差点尝毒草给自己尝死之后,他忽然便升起了一种浓重的危机感。

      他实在是觉得,如果自己不盯着点,这不知死活的小屁孩能不能顺利活着长大都难说。

      于是他顶着恶心,日日夜夜地棒读医术和药经,争取强大自己,万一玉阑音哪天又口吐白沫了他还能救上一救。
      不然他这入梦一趟,人不光没救出来,还小小年纪直接翘辫子驾鹤西去了,这和谁说理去?

      不过,这一日早晨,玉阑音在院子里练剑的时候。
      烟霞——就是玉阑音的母亲——难得地打扮了自己一番。

      烟霞十分年轻,也不过是二十几岁的年纪,面容姣好,甚至称得上是极为美艳,用心收拾了自己更是堪称一句国色天香。

      她应该是心情很好,难得地站在院子里柳树下看着玉阑音舞剑。
      看了一会儿,笑问:“阑音,累了吗?休息一会儿吧。”

      烟霞站得位置说来也巧,正好和温卓肩并肩。
      她挥了挥手,衣袖处浓浓的胭脂水粉味儿直接把温卓呛得打了个喷嚏。

      玉阑音手中的木剑一抖,险些没抓稳掉下来。
      他板着一张小脸,往烟霞那处看去,“娘,我不累,您回屋歇着吧。句够日头,晒。”

      温卓有些惊讶地看向玉阑音。
      来槐安城这么久了,说来也惭愧,这还是温卓头一次听他说这么长的句子。

      玉阑音此时年纪很小,槐安的口音比长大了要重一些,含含糊糊地,又轻又软,听得温卓直接软了半边身子。
      他抱着臂,远远看着玉阑音的目光颇为幽深,许久,十分不满地“啧”了一声。

      “莫得事,不晒,”烟霞眼眉处亮晶晶的,看上去十分高兴,“夜刀玉大人来咱那吃,你下半日莫要乱跑,收拾收拾自己的。”
      玉阑音听话地点点头,“晓得了。”

      这下午玉阑音果然没有跑出去采草药。
      他乖乖地洗了个澡,然后换了一身新衣服,又把他乱糟糟的书房收拾得干干净净。

      晚上,烟霞没让伙房伙计动手,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好饭。
      她补好了胭脂,拽着穿得正式得像是及冠的玉阑音坐在餐桌边等着。

      可是从天亮等到傍晚,又从傍晚等到天黑,饭菜热了一回又一回,愣是连玉召秋的影儿也没见到一个。

      其实温卓并不在意烟霞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但是他很在乎玉阑音。
      他看到玉阑音乖乖地端正坐着几个时辰,饿得小脸煞白也不动筷子,心疼地只想套个麻袋把他掳走。

      他不忍地别过头去,叹了一口气,决定亲自去找找这个玉召秋。
      总不能是半路出了什么事?难不成是被绑架了?还是腿突然断了?

      温卓野鬼似的在玉府转悠起来。
      忽然,他修士的灵敏的听觉就听到了一些诡异的动静。

      好像是个女声,嗯嗯啊啊的,叫得又快又急。

      温卓第一反应是有人受了伤。
      他赶忙闻声赶过去,可是还没等真的走近,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脚下一顿,脸蹭得通红一片。

      他狠狠地骂了句脏话。

      不过虽然这种事情是非礼勿视,但温卓心中念了两三遍“罪过罪过”,还是从门缝里往里匆匆扫了一眼。

      ……得,屋里头那是玉召秋没错了。

      温卓手足无措地摸摸鼻子,移开了目光,然后还很贴心地给这屋子套上了一个隔音结界。
      又在心中默默道了两边“罪过”,便转身逃似地离去了。

      回去的路上,他不住地琢磨该用什么方法委婉地告知烟霞和玉阑音不必继续等了,玉召秋今晚不会再来了呢?也省得他心尖尖上的小孩儿饿得太久……

      不过很快,远远传来的玉阑音极为压抑的哀嚎和呜咽声,打断了温卓的思绪。

      这下他的脸色终于是真的变了。
      他身上的文人似的书卷气忽然退去,迅速取而代之的一种浓重的凶狠,他脚下御风,一个移形换影便回到了玉阑音住着的厢房。

      “……都是你!都是因为你这个贱种!”
      烟霞尖锐的嘶喊声穿过黑夜,稳稳地穿入温卓的耳朵。

      随后是一阵哗啦哗啦地锅碗碎裂的声音,伴随着玉阑音细若蚊蝇的啜泣声。

      “凭什么我生下了你我还是没有一天好日子!凭什么玉大人从来不看看我!”
      烟霞狠狠地扇了玉阑音两个巴掌,“就因为我是青楼出身吗?那是我的错吗?都怪你!你为什么这么不会讨人欢心!”

      “你待在我肚子里头的时候,我怎么摔跤你都流不掉那!生出来果然就是个贱种!”
      烟霞骂着骂着就哭了起来,话里忽然夹杂起了方言,无比刺耳,“侬什么都做不好那,莫怪所有人都讨厌!侬大雾不讨人心意!”

      在一旁站着看着全程的温卓脸色难看至极。
      他从小就被教育不对弱者动手,再加上善玄“不要改变”的提醒还在耳畔,贸然出手只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可是——
      烟霞染着红丹蔻的手再一巴掌下来的时候,温卓根本来不及想,当即上前抬手替玉阑音低低地挡下了这一掌。

      烟霞头发散乱,哭得撕心裂肺,神志不清之中,她并没有发现她这一巴掌并没有切实落到玉阑音身上。

      只有玉阑音愣愣地止住了哭。
      他的脸上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含着一包眼泪,咕噜噜地就要往下掉。

      直到烟霞终于发泄了个痛快。
      喘息着,故作优雅地拢了拢自己的一头乱发,服着自己的额头,理都没理会一地狼籍转身回屋去了。

      小小的玉阑音这才起了身,伸手擦了擦眼泪,脸上花成了小花猫。
      然后小花猫一边抽泣一边一瘸一拐地回自己房间去了。

      温卓看着他瘦瘦小小的背影,顿顿地站在原地。
      他紧握的双拳从指缝里流出了血,止不住地颤抖着。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错。
      他明明只是个孩子。

      温卓心疼地险些要失了控。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他在心中默念着,揉了揉闷闷地胸口,试图压下这股真切的抽痛和酸涩。

      许久,他又按了按滚烫酸软的眉心,这才跟上了玉阑音。

      屋内掌着一盏小小的灯,玉阑音下午刚换的干净的新衣服上此时全是饭菜的汤汁,穿不了了。

      此时他正在灯下,一个人慢慢地换着衣服。
      衣服十分繁琐,玉阑音小小的一双手难免有些笨拙,手忙脚乱地有些狼狈。

      温卓熟练地和鬼似地穿门而入。
      哪想,像是听到了身后有人闯入的动静,正在背着他换衣服的玉阑音忽然像是受到惊吓的小兔子,拢着衣服惊慌失措地回过了头。

      温卓被这双红红的兔子眼睛看得好不心疼。
      正想要过去抱他进怀里安慰一二,猛地,他后知后觉地顿在了原地。

      两人在暗淡又昏黄的灯下,默契地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片刻,温卓才低下头往自己身上看了看。

      嘶。
      他的隐身结界……这也没消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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