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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心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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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卓。”
山泉深潭中打坐的温卓身上不断地往外渗着血。
可是他感觉不到一点疼痛。
……好奇怪。
这个心魔为什么会叫他温卓呢。
又为什么……
让他破天荒地心脏一紧,又僵直了脊背呢。
谁能想到,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温卓此时连头都不敢回。
因为一些隐秘又执拗的私欲,他其实从来不肯给任何一个心魔任何一点回应。
他是那么惧怕遗忘,惧怕替代,惧怕随着时间的流逝,爱也会逐渐流逝。
可是……
温卓发起抖来。
可是他这次是真的……
真的很想回头去看看。
这个心魔明明连最简单的“假扮”都做不好。
但他为什么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转过头去见一见他呢?就好像……
“温卓?”
玉阑音久久没能得到回应,不由纳罕地又叫了他了一声。
他清了清嗓子,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正常啊。
又不是年老色衰了,嗓音也无甚变化,怎么还叫不动这个小崽子了?
难不成……
玉阑音的笑意微微一僵。
……是这天杀的玩意儿移情别恋了?
玉阑音是个越生气越和颜悦色的性子。
于是如此想着,一双笑眼却眯得更甚。
谁家的小贱蹄子,怕不是真以为他这前云州上仙老得提不动刀了?
哈,保准给他一对儿比翼鸟乱棍打成苦命鸳鸯,有一个算一个,有两个算一双,统统打下地狱去!
可是,还没等他笑眯眯地把地狱八十酷刑数完一个遍,前方水中湿漉漉的温卓忽然猛地转过了头。
方才飘荡到地狱里头幻想的泡沫“啪”得一声碎了个细碎,玉阑音只一瞬便调转了口风。
他秀眉一蹙,“你怎么了?受伤了?”
温卓左脸颊上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此时没有任何愈合的迹象,正汩汩地往外淌着血。
除此以外,他宽阔精壮的胸膛之上细密的伤口密密麻麻,甚至不乏深刻的贯穿伤。
玉阑音倒吸了一口气。
他再顾不上别的了,立刻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托起温卓的下巴。
“怎么伤得这么重?”
玉阑音眼中满是心疼,眉眼低垂,“都是善玄做的?那小子明明和我说你只是受了些皮外伤!”
遥远的十方宗之上,善玄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正练着剑的镜遥立刻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有些担忧地看向他。
“善玄长老这是着了风寒了?这段时间天气冷暖交替,好多师兄师弟们都受了凉,长老可要小心啊。”
善玄顶着鸟窝似的头发,擤了一把鼻涕大咧咧地甩甩手。
“没有的事,准是你那坏得流油的无上长老又偷摸骂我了。”他道,“别管他,咱继续练功。”
话是这么说,善玄心中可谓是冷笑连连。
还能是为什么?
必然是他看见温卓那一身伤了,打心眼里咒骂他呢呗!
善玄撇起嘴啐了一口。
对于温卓,善玄嘴上说着不记恨、旧事翻篇了,但动手的时候谁还管这个!
俩人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下得可全都是死手!
要不是他是个药术师,恐怕这时候断了的那条胳膊都还不知道在哪呢!
我呸!
亲疏有别啊,亲疏有别啊!
镜遥看着他这位新师尊旁若无人扭曲的脸,只不发一言乖巧地拎起自己的剑。
……小的还是老老实实练剑吧。
玉阑音默默在善玄的账本上添了一道。
他叹口气,抬手想要伸手擦去温卓脸上的水珠。
可哪想温卓忽然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猛地从水潭中站起了身。
“哗啦”一声,激得水潭的镜面破碎一片。
他似是避豺狼虎豹一般,近乎惊慌地向后退,躲过了玉阑音将伸出的手。
于是玉阑音的手便这么尴尬地停在了半空。
良久,他的手指一蜷缩。
“温卓?”
温卓原本便通红的双目此刻像是在滴血。
他微微张着嘴,一进一出呼吸极为不规律,又粗又重。
……太像了。
温卓贪婪地将目光长久停留在面前这个心魔的身上。
太像了。
无论是衣着还是面容,轻而上扬的江南口音,甚至是连记忆中都已经不再清晰的细节。
都太像了。
温卓忽然察觉到了身上的伤口的隐隐作痛。
“别碰我……”
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红色的瞳仁像是浸了血,通红,“别碰我,滚。”
玉阑音眯起了眼。
他不可置信地挑了下眉,气笑了,“我?滚?大逆不道的混小子,你有本事再和我说一遍?”
温卓的头好疼。耳朵也好疼。
火辣辣地,有什么东西灼烧着他的心,烧得他恨不得将眼前这个扰乱他心绪的心魔撕碎。
“温卓?”
玉阑音终于察觉到了不对,他止了笑,不由分说地伸手钳住温卓的手腕,任凭温卓挣脱都未能松动分毫,“你怎么了?”
温卓瞬间就被无边无际的恐惧包裹住了。
因为,这个心魔碰到他手腕的一瞬间,他崩溃到几乎不再能自欺欺人。
——他动摇了。
为了一个心魔……
他的心已然山崩海啸,动摇得不成样子。
可是他不能……
温卓慌乱地去看身旁的其他“玉阑音”。
可就在眼前的心魔触碰到他的一瞬间,他周围的世界忽然像是磕碰的花镜,噼里啪啦地碎裂开来。
片片相接,再片片裂解。
远处圆石旁沏茶的“玉阑音”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在他身边缠绕了他十年之久的数十个心魔如同冰层的裂纹,逐一破碎,逐一消散。
温卓害怕了。
不。
别走。
如果他连假的心魔都不再能拥有……
别走。
别留我一个人。
而最后消失的,则是那个记忆中玉府中年幼的“玉阑音”。
荆棘丛提着木剑的他早已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双手抱剑,倚着一人高的荆棘爬架,只笑,朝着温卓一颔首。
温卓远远地通过嘴唇的闭合辨认出他最终的话语。
“恭喜啊。”
那年幼的心魔笑道,如同日出之时不得不蒸腾消散的雾霭,融化在了冷冷的风里。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
别走。
阑音,别留我一个人。
“我不走。温卓,看着我,是我,玉阑音,我不走。”
一道清越又焦虑的声音响起了。
谁?
是谁在叫他?
温卓在眼前的一片猩红中,隐约看清了眼前的人形。
是那个不太像玉阑音的心魔。
他还没走。
他还没走?
“……疼。”
温卓神情近乎木然,忽然嗫嚅着出声,“阑音,我好疼。”
玉阑音却是立即大松了一口气。
“疼,疼才好,疼就对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上的佛珠,谢天谢地,“你可真是吓坏我了。”
温卓看着眼前的心魔,似是自语,又似是倾诉一般轻声开了口。
“我把他弄丢了。被抢走了,我没看好他,他被抢走了。”
玉阑音眉头猛地蹙起。
“温卓?你怎么了?你仔细看好,是我。恪心救了我,我回来了。你没有把我弄丢。”
温卓皱了下眉。
“阑音?”
温卓闷闷道,“你是阑音?”
“不然呢?”
玉阑音不为眼前赤裸的美色所动,发挥着作为一名医者该有的职业操守,开始专心致志查看着温卓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温卓的声音都在颤抖了。
“阑音。”
“嗯?”
玉阑音终于纳罕地抬起了头,他似乎对温卓猩红的眼瞳丝毫不意外,直直地同他对视,“怎么了?”
温卓觉得自己的眼睛好烫。
他只是轻轻地一垂眼,就有一串滚烫的珠子顺着脸颊滑落,“你是阑音。”
嘀嗒。
无声的汇入冰冷的山泉的流。
却响彻心扉,震耳欲聋。
“莫不是疯了。”
温卓说话的鼻音很重,像是怕震碎眼前镜花水月一般,声音低得宛若呢喃,“我怎么看见你了。”
他的神情忽然晦涩难辨,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眼角却又要淌下泪来。
“可是我明明连做梦都不敢做这样的梦啊。”
随着温卓的话音落下,满眶的眼泪终于寻到了情绪的出口,轰然决堤,一泻千里。
即使温卓已经抽噎着哭成了一个孩子,却依旧固执地不敢伸手触碰玉阑音。
哪怕是一下。
直到玉阑音轻轻地伸手勾住温卓的脖颈,将冰冷到颤抖的他按进自己的怀里。
温卓埋在颈窝,大概是混着哭声说了很多很多想念。
可玉阑音一句都没听清。
他们之间甚至没有交换过任何一个吻,可无边的爱意与思念却分毫未减。
顺着一湾清泉和一串串的泪珠,肆意地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