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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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制作一个幻境，一个我愿意付出我的所有去完成的幻境。我将大把的时间花费在心之境里，任不变的夕阳浸染着我，消耗着我。我变得无比疲惫，疼痛，却还在重复着动作。
执着地从一地的残破中淬炼出钻石般璀璨的东西。
制作幻境……养育孩子……幻境师，母亲，都是将自己的血肉一块块剥落下来，喂给自己所期待的东西，尽管不知道最后自己的心血会变成什么样子。
是满意的作品，还是……
怪物。不，这不一样，幻境不会背叛我，我想。
我制作幻境的能力已经不亚于库珀了，不再需要他的指点。我刻意和他拉开距离，几乎不再去主动找他。很长一段时间里，库珀也没有来找过我，听村子里的小孩说，他似乎在研究什么古老的书，大概又是接受了长老那边的集体委托，要制造新的幻境。
穆长大了，他已经是十八九岁的少年，有着小麦色的肌肤和明亮的双眼。他不再像其他小孩那样跟在我身后，肆无忌惮地喊我的名字。特丽丝塔，他轻轻念着我的名字，语气像白天鹅的羽毛。
我对那段时间的记忆很模糊，回忆起来，只有眩目的阳光，还有碧绿的叶片。我听到溪水在脚下流动，有鸟雀在头顶的树叶间鸣啼。
虚幻和现实……我能分清楚么？我到底想要什么，到底想要什么。不，我不了解，我需要更多……
不求回报的爱……可是，妈妈，我该去向何方……
我们站在溪水边上，清澈的溪水倒映出我们的身影。少年拉住我的手，他的手很温暖。
特丽丝塔。少年的声音和回忆里纷乱的声音重叠。特丽丝塔，街边分给我一半面包的小女孩叫我的名字，后来她死在一个冬天。休拿着亮蓝色的饮料走向我，特丽丝塔。你想做什么，杀掉你的母亲？绿莹莹的眼珠，俯视着我，胜利者的骄傲与残酷。
特丽丝塔。
黑色的，很轻，却又那么沉重。
我的身体向前倾。明亮的阳光里，我的唇触上少年的唇。
我感到怨恨的视线，巨大的银色眼睛。我站在银色的眼珠前，望向瞳孔里的那个世界，伤痕累累。
不要这样看我。我在心里说，我不想要这样浓烈的注视，我本就憎恨自己绝望的爱，我要一点干净的爱意，可我悲哀地发现，我早已无法相信这些情感，更无从被它们打动。
我会给我自己想要的。
我在一片黑色的旷野上狂奔，银色的世界在我头顶凝结，像是冬天倒挂在屋檐上的冰棱，泛着寒光。野草自我脚下拔地而起，很快便有半人高，风很大，白色。有什么东西掉下来，银色的女性塑像回过头，我看到我的脸。
我对准我自己的脸，砸了下去。碎片溅了我一头一脸，我却没有停下，直到自己把那座塑像从头到脚砸得粉碎。
库珀找到我。
记忆里，他很少这样主动来找我。他是个很被动的人，这份刻进骨子的被动或许源自童年的不安全感。
库珀站在我对面，如同一个黯淡的黑影。他没有问他送给我的那个幻境，也没有问我的疏远。
我知道他不是不想问，可我没有开口。我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他，等着他先说第一句话。
“为什么？”库珀终于说话了。
“什么为什么？”我明知故问。
库珀沉默。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被欺骗了，可他没有愤怒，只是用乌黑的眼眸凝视着我。
我感到一丝悲哀。
“库珀，你知道我不相信这些东西。”我说，“我从来就不相信。”
“特丽丝塔，”库珀摇头，“爱是不该被否定的。”
“你也配谈爱么？”我看着他，“我只有十几岁的时候，你就想引诱我了，不是么？”
库珀的脸色更加苍白，他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很久之后，我会想，我不该这么说。那时的库珀对我更多是一种澄澈的好奇，一个落单的孩子看到了一只蝴蝶，他张开手，想要抓住那只蝴蝶，看清它美丽的翅膀，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至于这样的爱什么时候变了，我不知道，或许是我不再仰望他而是拥抱他的那一刻，或许是在漫长旅途中被我故意模糊的界限。我本能地厌恶与逃避那样的情感，熟悉的情感。
“停下吧，特丽丝塔。”库珀说，“你太沉浸在幻境之中了，这样的话，你没法做出满意的东西。”
“这是我自己的事。”我的语气生硬。
不幸的是，库珀似乎言中了。我开始没办法操控自己制作的幻境，即使悉心打磨，也只能创造出混乱扭曲的空间。幻境制造是需要精力的，我明白这一点，可还是免不了自责。我心底有一个声音幽幽浮上来，看吧，你没办法救自己。
我没有和穆在一起，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反正年轻人中常会有这样的事发生。然而，我感到月族人对我的非议，显然，我对制作幻境的狂热已经有些不太正常，这不能不引起他们的忧虑。
你太沉浸在幻境之中了，特丽丝塔。我反复念着库珀的话。可是，我没有办法了，我没法把自己亲手砸碎的东西一片片拾起来，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急迫地需要一个幻境，那里有……
我坐在我的心之境里，白色的花海随风泛起波纹。我身边堆着一些形似人偶的白色物体，它们都保持着诡异扭曲的姿态，其中很多肢体已然残碎。
幻境终于背叛了我。
我并不失望，只是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与麻木。这一次，我在心之境中待的时间太长了，可比起生理上的疲惫，那种精神上的失落更让我感到幻灭。
梦结束了，该醒来了，特丽丝塔。
可我没有起身，因为我看到，花海中，一个黑影出现在我视野里。他依旧穿着那身黑色的衣袍，在夕阳中有些不真。
库珀。
我看到他从远方一步步走近我。奇怪的是，对于他进入心之境，我毫无察觉，却也一点也不意外，或许在我都没有意识到的地方，已经不知不觉对库珀有了很多的信任，而不是我自以为的防备。
“特丽丝塔。”
他在我身边坐下，轻轻抱住我。他黑色的衣袍覆盖了我的身体，和我白色的裙摆交织。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一如多年前那个雨天，他曾经问过我的话语。
你不知道。我在心里说，库珀，你所体验过的东西，我并没体验过，所以我不会相信。我只相信我，相信我的热爱。
我们没再说话。库珀的手抚过我脸，很凉。
很久以后，他轻轻叹了口气。
“特丽丝塔，你不相信，对不对？”
他放开我，站起身，背对着我。夕阳自他面对的方向照耀而来，勾勒出他的身形。我从未觉得这片血红的夕阳是如此刺目。
“可是，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下一刻，他的周身浮起一圈淡红。当我意识到那是什么时，我惊叫出声：“库珀！”
我扑过去，却什么也触不到。我感到有温热的血落在我的身上，可我的肌肤上并没有扎眼的红。库珀的身体如同流沙一般，刹那间坍塌下去，他的血肉落在雪白的花海上，像是有生命的液体，向心之境的四方流动，如同一朵缓缓展开的、妖异的花。
我看到那双乌黑的眸子，它们无声地注视着我，然后渗透进花海之下的泥土中。很快，花瓣上的血色消失不见，似乎是被这一方幻境所吞噬。
我失神地退后几步。
“你要让我看到的，就是这个么？”我的声音飘荡在花海上，其间的情绪让我感到有些陌生。
“你赢了，库珀。”
我一直认为自己不需要，不相信。现在，有个人在我眼前，用他自己告诉我，我想错了。幻境，虚无缥缈的追求。他没法给我，却明白我想要什么。
即使如此，你也要骗着我把戏演完吗，库珀。
真的不相信么？不是这样的，不知何时，我已经开始有所动摇，可我只是告诉自己，我不需要……我的爱太过浓烈与绝望，我无法控制，即使如此……
我意识到，我的幻境就要完成了。
我看到无数洁白的花朵疯了一般地向天幕长去，巨大的花瓣垂落下来。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漆黑，化不开的漆黑，银白色的眼睛在天幕上缓缓张开，流下银色的泪来。
那是库珀幻境的力量，如今的他，已经能做出真正有重量的幻境了。
以爱浇灌……以血与肉滋养……
那些残碎的人偶开始拼凑，我看到一张脸，女性的脸，她有着金色的长发，绿色的眼睛，尽管那张面容转瞬即逝。
我闭上眼睛，终于。
我走在一片漆黑的田野上，夜空中星子稀疏。我已经走了很久了，又冷又饿，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这时，母亲走到我面前。没有责骂，她只是轻轻地向我笑着，绿色的眼睛里满是温柔。她将手伸向我，飘动的金发在夜色里熠熠生辉，而在她身后，漫漫长夜被温暖的灯光映亮。
于是，我拉住她的手，跟着她走向温暖的、光的方向。
Fin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