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今天我决定死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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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丽想自杀不是一两天了。
说实话，这个念头就像水底下的小王八，时不时要钻出水面啜两口氧气，偶尔的，就出现。共产那个主义的幽灵游荡在欧洲的大地；而自杀这个念头呢，就游击战一般游荡在她的脑海里。
她是想自杀了，有一天，某一天———当然不是每一天了，谁家好人每天早上起来第一句话是“我想死”啊？李丽没那么想过，大多数时候她很忙，而忙的人往往是最不容易去死的。
上帝创造牛和马。它们生存在草原和高山，不能够很好的融入城市。有一天牛和马说，或者马对牛说……不知道不知道！反正它们说：咱们去大城市闯荡一番吧！好，真他哞的好呀！
于是便有了牛马。
李丽是牛马，她是卖保险的，二本学历，一本驾照。在老妈看来，不学驾照的大学生以后出社会就找不到工作啦。李丽是夏天练冬天也练，终于给她考上驾照了。可是老妈没有告诉过她，她有驾照也买不起车，更没有给老板开车的命。公司不配车，李丽乘公共交通上下班。
是这样的，一天差不多就是这样了。早上起来，先去公司打卡，拿着客户群体的资料去上门销售。这时候李丽就有空吃早饭了，她在公交车上吃。机油味、烟味、宿醉的人身上发酵出的令人作呕的酒精味，就着这些滋味她吃早饭。李丽不好意思说，她总是凑在那些接送小孩的妈妈旁边吃，她们身上香香的。中年女人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很体面，像饱经风霜的镜子。
妇女的镜面上映出的，是结婚前的模样和结婚后的模样，是父母、丈夫和孩子的模样，很多很多模样像一片片剪影，七零八碎，拼凑出一个所谓“完整”的女人。最大的那只裂痕多半是婚姻，李丽能一眼看出结婚前和结婚后的女人，她说不出来，但能闻出味道———那是一种感觉。
李丽从公交车挤了下来。
等她再挤上去，天黑了。
天黑是上门销售的极限，而不是销售这个岗位的极限。经理打电话来，说有一个酒局，让她来的时候提两箱白云边。搞毛线？又要喝！前几天喝酒喝得李丽犯偏头痛，酒精让人快乐，酒精让人悲伤，酒精让人肚子变成一整块的脂肪。李丽不想喝，这话当然不能对经理说了。
经理对她不错的，有好事都想着她，刚入职的时候，李丽的指标不达标，经理还想了办法。经理是个男同性恋，他坦言帮李丽度过实习期是因为觉得她和他一样，李丽说你搞毛线啊，我不是男同性恋，也不是女同性恋。经理说不是那个意思，同志说话总是伴随丰富的表情。
“会死吧？”他说，“没有工作的话。你给人一种马上要死掉的感觉，你明白吗明白吗？”
李丽当时大学毕业了两年，她确实尝试过三五种职业，刚被一所连锁酒店辞退。她是前台，干了有一年多，还没升到领班，先卷铺盖走人了。她太年轻，不知道有顾客的妻子来捉奸，是不能说房间号的，可以暗示不能明示，毕竟客户的隐私高于一切，唉，唉！她不知道嘛！
李丽被投诉，被解雇。
行！好！走了就走了！干一年前台她早就受够了，领事这个沟帮子里漏稀屎的中年痔疮男，总给她排一些夜班，她每每面对的都是没那么“体面”的客户：醉汉、流浪汉、中年小登、年龄永远是“刚满十八岁”的未成年。小酒店又没什么安保，李丽大多时候一个人守夜班。
她再干下去非得抑郁不可。
然后，三五个月的求职空窗期，李丽有了现在的工作。比起前台，销售的上升空间确实多，好好干的话，月入五位数也有可能，毕竟底薪上面是积木块高高叠起的提成嘛。一刚入职，她有干劲，二十四五的年轻人。转眼三年过去，突然就变成“离三十还差三”的大龄剩女。
诶，谁给她的时间偷走了？
李丽看着卡里的十万存款。
十万，一后面五个零。
十万块钱能做什么呢？
一块钱能做什么，买两包辣条，五块钱能买一本漫画杂志，十块钱能买一份鸡柳。长大之后她有了十万个一块钱，但是这些钱买不了一辆体面的好车，凑不齐房贷的首付。十万块钱，李丽的三年，一个人比较值钱的三年。她还能有几个三年？再过三年就三十了，公司就旁敲侧击问她什么时候结婚，打不打算要孩子。资本家可真关心她，比她还在乎她的终身大事！
“哈哈！”李丽笑了两声。
还有什么事比这更感人的？
李丽去副食店买了两瓶白云边二十年，又挑了一盒趁嘴的口粮，待会儿给人分烟也要用上。今晚的客户是某工程的领导，公司的主要业务是意外险和重疾险，是这些危险务工人员长期购买的保险，意外险就应付突发的施工隐患，重疾险是因为这些人作业环境差，容易生病。
能谈到这样的单子，经理很有本事。他情商很高，且能在正常男人和同性恋之间迅速切换，李丽一进来，他就怒斥她来得晚，让自罚三杯。这是规矩，李丽老老实实喝，喝得很利落。
喝。
喝。
分烟。
觥筹交错间，李丽的视线模糊了一瞬，像她也是一位工人，从高空跌落。那种失重感来源于心脏。她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出租屋隔音不是很好，舍友会带朋友回来，她睡得不安稳。
她或许有心脏病呢？
她还没买重疾险啊！
她发散着思维。
想到大学老师。
大学的职业规划课老师是个很实在的人，讲句真的，这节课也是李丽上过最实用的一节课。她学的工商管理，临到实习才发现压根没有公司给她管理，家里两亩良田，她能管理的只有那头耕地的老黄牛，于是专业知识就成了摆设。而职业规划课的老师则成了社会的引路人。
她说：“大四毕业的把头抬起来，考公务员的把头抬起来，考研究生的把头抬起来，还有，打算延毕的也把头抬起来！我现在教你们一些真才实学，一些在职场上安身立命的本领！”
有同学说：“老师老师，俺不听中吗？俺可不想入职场，俺毕业后就回家养牛蛙嘞！”
老师说不行：“你以为只有上班才算职场吗？你给我记住，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职场。每个人都是你的同事，每个人都是你的顾客，你不学着为人处事，根本没有人会惯着你！”
当时只道是寻常，等李丽完全明白老师的意思，已经是一个熟稔交错于职场的社会人士了。所有的知识都是在社会上边实践边领悟，李丽必须承认，要为当时她打游戏不听讲而道歉。
老师讲的都是干货啊。
不过，老师讲了许多有道理的话，李丽只有一句话不认同。老师说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职场，李丽所在的地域是全中国自杀率最高的，每十万个人里就有二十六个人自杀。她的出租屋在工业区的边缘，途径一条火车轨道，光是在那里卧轨自杀的，一年就就会发生十几二十起。
当时是一八年，网上还风靡什么，蓝鲨游戏，自杀打卡群……现在上网搜，肯定第一时间就跳出来自杀求助热线。当时没那么普及，好多人都听说过，李丽两年前就了解了。俄国那边传过来的，她当时高三压力太大，就试着玩了一下，她没玩下去，觉得这些人很无病呻吟。
要死就赶紧去死。
还列个五十天计划。
搞毛线啊？
《爱情公寓》里的曾小贤说：“这里到底有没有正常人？如果脑残会飞的话，这里简直就是飞机场嘛！”
李丽觉得很好笑，如果每个城市里的人都去死的话，世界不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坟场了吗？她把这想法告诉经理，经理说此言差矣，就咱城市的气候，夏天是火场，冬天是停尸间嘛！
李丽笑得死去活来。
如果说，做意外险和重疾险的销售还要面临的一件事，就是比前台有更大概率接触到死亡。毕竟如果有人死在酒店，那可是天大的丑闻，很影响客源的。但如果是意外险或者重疾险，这个字眼也不难听到，保险这个东西，说句难听的，就是和死亡或者受伤相挂钩的利益。
死，在做这一行之后，李丽对这个词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工人断手断脚了，在家人的陪同下来赔付，公司审核后给予赔偿款。死了，就是保单的受益人来领。她幸好不是理赔部门的，李丽宁愿每天跑断了双腿，也不想和那些售后的事打交道，太晦气了，她这脾气也干不来。
但死，李丽心想，原本是泯灭自我价值的一件事，在这些资本的运作下，竟然也变成了能够创造实质价值的一件事。有人杀人骗保，有人隐瞒病史，死不严肃，也可以是牟利的幌子。
现在李丽喝完了酒，商议完签保单的事宜，这事也就谈妥了。经理可高兴，说算了算提成，今年过年回家应该能扬眉吐气了。你可拉倒吧，李丽忍着吐意说，才六月份就想着过年了。
中国人就是这样的，从过完年的第一天就开始惦念了，还有三百多天就到下一次过年。李丽不喜欢过年，她家里七口人，除了爹妈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李丽是最大的，二十七岁。每年回家，应付亲戚就够她喝一壶，照顾弟弟妹妹和一堆亲戚的孩子更是给她降龙十八壶。
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坟场。
李丽回到了出租屋，脑海里还是这个想法，这次不是露出水面透气的小王八了。她盯着糊了蜘蛛网和尘絮的天花板，知道楼上的小情侣玩得狠了，这些东西就会和灰色雪花一样落下。
她烦躁地闭了闭眼，经理发来讯息，讲怎么分配这次的提成，要给她多一点单子。李丽回复不用。经理问怎么了，李丽没好意思说，其实她也不想说，没有人可以说，也没什么好说。
累了就休息几天。他说。
李丽挂断了电话。发呆。
“……好！”她轻轻喊了一声。
一只王八羔子干劲十足地宣布。
“明天就去自杀！”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今天我决定死去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