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1、伤情 ...

  •   姜思齐将坐骑留于密林之中,自己与左淳一道前行。本拟直向暠陵而去,不想左淳朝西向绕了过去,恰与暠陵方向相对,他知其中必有缘故,并不多问,打点精神与之并肩而行。左淳步下生风身形极快,虽无快马相随,却是行若俊鸟,所经处仿佛一阵青影扫过。姜思齐提气疾奔,左淳武功绝伦,他甘拜下风,但他从前行军极多,跋山涉水如履平地,身边人轻盈似风,他却是沉稳如河,汩汩汤汤,半步未被落下。
      左淳原本存了些刁难的心思,起落间劲气毕发,本拟能把姜思齐远远抛开,不想这人如影随形,自己如何闪转腾挪总是不落人后,好奇之余愈发起了争胜的心思,不动声色间全力潜行,如此大半个时辰,侧目觑见姜思齐额角见汗呼吸稍重,步伐却是依旧矫健,不由暗自一笑,将脚步放慢了些,心下难得起了几分佩服:想不到这人如今装在这个书生壳子里还这般强悍,嘿,真换了当年杨季昭,或许我左某人已落了下风。

      姜思齐焉不知这厮又在为难自己?只提住一口气尽力施为,此时见他行速减缓,也稍稍舒展了步履,如此再行盏茶时分,周围密林已尽。他眼前一亮,漫野星光陡然闯入视野,目之所及,有条两丈余宽的河流横亘眼前。
      他停下脚步,见这河流夹在高耸石道间正自静静流动,因去势极缓,几无声息,唯有天间星光降落河面欢跃跳闪,看河水流向正是朝暠陵而去。他隐约猜到几分端倪,果见左淳也就此驻足,回眸一哂,“这幽怀河乃人工开凿而成,并不甚深。大人你虽然水性不足道,想来还是能撑过去的。”
      他得空就要搥来两句,姜思齐也懒得计较,见周围并无人迹,略觉诧异,抬首向暠陵方向打量,心下略一沉吟,已推测出大致方位。这里该当是前些年圈出的一片土地,据说风水甚好,将要用作陵园,但凡得圣眷的王公大臣百年过后可葬于此地,然而据说了这么多年也未搭起一砖一瓦。因其靠近暠陵,普通人家也不得居住,久而久之此地已被淡忘。
      只是以杨枢密昔年地位之尊,也不知会有河流穿经于此,看来该是引就附近临镜湖之水成就此河,然而这般靡费人力的开渠引流竟无多少人知晓,其中意味引人深思。
      依左淳言下之意,该是深入河道之中顺流而行,深入暠陵内部。他正思索此事是否可行,左淳已从怀里摸出一物递来,却是根中空的竹管,他一怔,就听左淳道:“虽顺着幽怀河可入暠陵,可是陵内河道上封有石壁,距河面不过寸许,绝难容人换气,是以五陵卫也好,殿前司也罢,并未遣人手驻扎。”
      姜思齐闻言恍然,接过竹管,心中疑窦更深:听他言下之意,分明对陵内情形十分熟悉,又为何要引我到此?他到底想给我看些什么?只是此时此地容不得多想,眼见左淳身形纵起跃入幽怀河中,更不迟疑,将竹管横于齿间,纵身投下。

      方至初春,冬寒犹在,幽怀河水森凉入骨。姜思齐乍入水中,只觉头嗡的一声,一股奇寒直窜入太阳穴,三万六千个毛孔霎那间沁入冰雪之中,更似千百根钢针扎遍全身,剧痛难当。若非一路疾奔活开筋骨,只这一下他便要筋抽骨麻,非要溺毙不可。他双唇紧闭,鼓足劲力向前游去。深夜暗河,他眼前迷茫浑沌,周围冷水如割,目光所攫,唯有前方那道影影绰绰的影子。他紧紧相随,偶尔透出河面换个气,又一头扎下,与前方青影须臾不离,如此游了片刻,方渐渐缓和过来。
      幽怀河本也不深,他虽称不上浪里白条,但应对绰绰有余,又曾在苦寒之地打磨半生,是以挨过初涉寒水时的惊冷后,便逐渐得心应手起来。他一面游动,一面于心中默默计数。过不多时他再冒出河面时,便见石壁森森横于河面之上,看来转瞬将至。
      果如先前左淳所言,石壁与河面相距不过一线,骤然望去便似两下相接,全无缝隙。他知暠陵已至,将竹管竖立咬紧,抖擞精神再度潜入水下。

      这回入水因有石壁上方相遮,更加幽暗难辨,一时间姜思齐连前后左右都辨不出,更无从追寻左淳。正自踌躇,忽地眼前大亮,左前方有团光晕自水中绽出,恰似水中之烛将那一捧青色照得清清楚楚。他心念一动,知道左淳必然手持夜明珠一类的宝物,便也自怀中将那玉佩掏出,果然其上两枚夜明珠光华闪闪,虽不如左淳那边明亮,用以示踪却也够了,果见左淳回身向他微微点头,心中暗叹:原来这玉佩另有用途,却并非以绾儿安危相胁。

      数息之后,姜思齐对如何水下潜行,如何借助竹管换气已甚为熟稔,只是游水许久,不免眼睛生痛,手足渐有瘀滞之感,他正琢磨不知何时方能登上陆地,眼角忽察觉身侧莹光,不由扭头相视,但见深杳杳的黑暗那厢似现出无数点点荧光,莹光暗弱,极易忽略。他颇觉奇异,心道莫非到了这暠陵下,河道两旁竟换成了一如夜明珠般生光的奇石不成?他定睛细看,但见莹光若隐若现,为无数丝丝缕缕之物所掩,更觉奇怪,身体朝侧边偏了偏,凑近了抬眼想看。
      只见这莹光之下有物森然并排,支棱有角,哪里是什么奇石,竟是骷髅人骨!
      而那丝缕之物,正是人发!
      此等景象可怖可畏到了极点,出其不意之下,以姜思齐定力一时耳边也轰然作响,口中竹管险险飘了出去。他惊骇之下向对侧望去,果然成排枯骨夹在石壁间,于明珠光辉照映之下,正微微绽出光来。
      原来他竟是在两排无穷无尽的骷髅中游向暠陵!

      姜思齐咬紧竹管,目光自一排排人骨中扫过,虽然在水中视物不清,但仍旧可见出这些骷髅头朝下方倒立河底,头发随水波漾开,而手脚皆用一条长长铁链穿做一处,环环相扣,虽亡却多时,彼此骨骼依然相连。
      眼前惨景犹如地狱,实不忍目睹,然而他一寸寸望去,目光自每具枯骨上滑过,看那污发,看那白骨,看那铁链,须臾不曾避开。
      他不知这些亡者姓甚名谁,身份为何,为何溺死在这暗无天日的暠陵地下,只觉一把恶火烧透了胸口,直烧得他目眦尽裂,鲜血如沸。

      姜思齐不知自己潜游多久,只看到两畔人骨环环相连,顺着漆黑河流一径铺展,欲将他引向地狱最深处。
      幽怀河内并无鱼鸟,唯有水鬼呜咽嚎哭。
      无边寒意自他心底升起。
      曾经过多少血流成河的疆场,尸体如山,蝇蛆从不散去,那时他胸中巨恸,却未有半点胆怯。尸首中有他的劲敌,他不怕他们暴起再战;尸首中有他的故旧,他盼望听到他们自黄泉的呼唤。他在垂死的诅咒里屹立如山。
      而如今他却仿佛置身梦魇,仿佛在这梦魇中窒息。
      究竟是他勇气已退?还是他隐约觑见真相,动摇了心神?

      他止住思绪与目光,奋力向前,于是这条似无尽头的恶河,终于让他寻到铁闸横断的终点。
      河水在此被截成九道细流,缓缓向内滑走。他手抵铁闸向前发力,见闸门坚固全无动摇,抬眼见水流之上一点辉光影影绰绰,更不迟疑,返身向上游去,果觉竹管所过全无阻挡,他用力扬臂,须臾间人已破出水面。

      封住河面的石壁至此而尽,而水面相距不足丈余之处,其顶无数利箭正森森倒悬,根根直指水下,随时将脱壁激发,将水中人万箭攒心。
      姜思齐乍见此景,心中一震,深吸了口气仰首看向亮处,果见左淳手持夜明珠,孤悬于侧壁一片黑影间。他凝目观望,只见那片黑影似是精铁所制,其上略见凸出,似成梯状,只是形状窄极,不过寸许而已,然而对他等这武功精强之辈却也够了。左淳便是立在这铁梯之上。
      他游至壁下,足尖一立,果觉迎上了铁壁,当下手臂轻扬,攀住一块铁梯,整个人徐徐脱离河流,待全身均附上铁壁,视线仍牢牢捕住箭矢,不敢松懈。

      这其间左淳一直静静相视,未曾开口,此时见他满脸警戒之色,哼了一声,道:“你大可放心,这万箭阵乃是受河下绳索激荡而发,如今这些绳索已被割得七零八落。”说着又伸手拍拍铁壁,“早些时候就连这铁壁上也布满剧毒,现下自然早清干净了。”
      姜思齐知道必是此人手笔无疑,他不是不奇怪为何左淳对墓内机关如此熟悉,只是如今他亟待知晓的事却是另一桩,“这河下为何有这许多尸骨?他们都是什么人?”
      这回左淳并不卖关子,冷冷道:“这些都是先前修缮暠陵的匠人,还有奉令监修的兵将。”
      饶是姜思齐先前略有揣测,仍失声道,“什么?将士和工匠?又为何会溺于水下?”
      左淳冷笑一声,“这有什么稀奇?这里乃皇家陵园,能在此地是他们的福气。还是天子亲下的密旨,怎能不感激涕零?”
      姜思齐心头巨震,齿间生寒,“你是说的是当今天子?”
      左淳寒霜满面,愤然道:“不然还有谁?也好教你杨大元帅今日知晓,这便是你一心尽忠的圣明天子!”
      姜思齐手足一阵虚麻,险险要跌回水中。他用力撑住身躯,目光探向那黑黢黢的河流。只见河水寂寂无声,微波流荡,谁又能知其下冤魂无数,累累尸骨不得归土?
      他心中一片乱麻,问道:“你可知此是为何?可是因怕这陵中隐秘泄露被灭口?”
      左淳冷然道:“我或许知道些,却也不尽然。不过若说隐秘之事,倒果真有一桩。”他抬头相视,目如利剑煌煌逼人,“然而宫闱密事,不知尊驾可敢与我入内探知?”
      事到如今,谈何敢与不敢?终是要图穷匕见。
      姜思齐沉默片刻,向河流投去一瞥,涩然开口,“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左淳身体一颤,半晌方道:“宏平七年。”

      宏平七年。
      他记得清楚,那是他登高台领帅印的第三年,正意气风发,挥斥方遒。麾下将士齐发,征讨四方,一年之内连下十六城。胡虏无不闻风逃散,一时锦军席卷西北全境,势不可挡。
      他军务缠身,少有惦念京畿之时,然而偶尔也会有那么一瞬的枕上时光,他会想到湛京故乡,想到妻儿,想到师长,想到九重之上的总角之交,想到京城里那些自己熟悉或者不熟悉的黎民百姓。
      然后他会觉得慰藉,觉得安心,会觉得多年征战纵然辛苦,亦值得。
      如果他知道,如果他知道,如果他知道……

      若我侍奉的是恶,我效忠的竟是蛇蝎,
      那我等将士,到底生死何为?

      左淳眼见他面色铁青中夹了苍白,眼神忽深忽远,而捏住铁梯的指节渐渐弓紧,手背上青筋隐隐蹦起,心中一紧,讥讽之语本已到了嘴边,却再也无法出口,只把袖子一摆,道声小心,旋即抬手深入旁边一处凹陷,也不知他究竟拉动了什么机关,霎那间咯吱之音大做。
      姜思齐心思恍惚间只觉身体随之而动,旋即一倾,竟是就此斜仰下去。
      原来这铁壁竟是一扇横立的大门,合叶就做在铁石相交处,随着机关触动,铁门大开,直向地面翻去,但听啪的一声巨响,铁壁拍打上地面,一时烟尘漫飞。
      姜思齐纵身而起,瞬间收拢心神,敛尽悲怒,目光环顾周遭,就见铁门委地,只外边这处宽敞,而越向内越是狭窄,木石相错,却是生生夹出一条幽径。
      他稳住身形,就见左淳正负手立于铁门之上,向他点了点头,淡淡道:“元帅心肠委实绵软。想当年魏平雨初至此地,神色自若,未曾稍有失态。”
      这晚姜思齐已数次失惊,许是大幕揭开了一层又一层,此刻听得这句竟全无反应。左淳也不再多言,领先向前走去。他手中明珠光芒闪动,将身侧景象映得十分清楚。他头顶不远处尖棱突出,偶有水滴坠下,足下青苔丛生,显是许久不曾有人来往。
      姜思齐默无声息的行在他身后,忽道:“是你引他到此?”
      左淳沉默一瞬,道:“你果然已知悉我之身世。”
      曲径空幽,他略带嘶哑的声音于其中回响不绝,异常凄恻。姜思齐耳听这孤旷的回声,思及其人其事,不由恻然,“亦是无意间得知。”

      他言语中的恻隐之情暗暗流淌,左淳心下一激,欲怒不得,半晌长长吐了口气,“我以为年深久远,别人早就不记得了。”
      他步伐不停,声音渺远又空洞,“我少时极之自负,只待一飞冲天,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直到皇榜放出,名次不过探花,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我与魏平雨其实相识未久便即各奔东西,然而他得知我的死讯,竟千里迢迢回来祭奠。”
      “所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不外如是。”
      “不错,正是我将他引至此地。“
      “这人当真胆大包天。其时这些工匠兵卒身亡不过数月,全身血肉尚未融去,满河尽是腐尸,臭气熏天。他就在腐胀尸体中穿行,真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全不似当年金銮殿上那意气书生。”
      “是在你帐下练就的本领么?杨元帅?”
      “从头到尾他一直沉默不语,待出得地宫见到漫天夕阳,他忽然拔剑将一树自中截断,喝道:我魏平雨不诛此獠,便如此木!”

      獠啊。
      全天下也只有一个魏平雨会对皇帝如此轻蔑。
      原来他并非天生反骨。
      原来他所有的劝谏与讥嘲,都事出有因;而他下定的谶语,不过因于多年前就窥破天子的皮囊。
      旧事就这样被一层一层剥开。
      姜思齐心中五味陈杂,事到如今他自不会去质问小诸葛为何不将此事上报与他。
      其时当今陛下继位年头尚浅,礼贤下士,温良俭让,朝野皆以为尧舜再世——至于后来倒行逆施,那且是后来的事了——在宏平七年,于杨季昭,于天下人,池瑾还是那完美的帝王。
      若那时魏平雨将此事告知,他要么会斥之丧心病狂的胡说,鉴于小诸葛方露头角的勃勃野心,或许就此对其罢黜不用也未可知;要么会以为有佞臣蒙蔽君主,他会直笔上书——那时他年纪尚轻,还不知韬光养晦,更没有学会后来的明哲保身——然后,然后他杨季昭也早成了这幽怀河下的一把枯骨吧。
      总之哪一种结局都不为魏平雨所乐见,所以,从来辩口利辞的小诸葛这次只能选择沉默。

      左淳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相向,唇边渐渐露出一个近乎恶毒的微笑。
      他声音极低,近乎耳语。
      “刀剑不斩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痛吧,杨元帅?”
      这样的笑容与语气何等熟稔,这一个瞬间杨季昭忽而有些迷茫,时光与境地忽忽交错,他不知此地何地,此夕何夕,而眼前的笑容与言语,究竟出自何人。
      他目光一刹间绷紧,手搭商泉,小小石径内剑气纵横。
      “于是你们就设下这局,害我家破人亡,害我将领分崩离析?”
      是不是,魏平雨!

      左淳慢慢收起笑容,在几要勃发的杀气中他眼神愈发幽深,“元帅未免托大了,你怎知这执子之手就非是魏平雨一人不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伤情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