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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观云物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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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枫山记事》
天元历329年。
已经三个月了,师父还是没有醒。
师父在睡前,说他这一觉睡得时间不会短,我们也早做好了心理准备,万万没想到这一觉的时间竟然如此的漫长。
天元历330年。
除夕刚过的头个满月夜师父醒了。
那天刚好下雪,我出门扫雪时看到了站在落月梅枝头淋雪的师父。
落月梅枝头上,师父还是那样,长身玉立,一袭白衣几乎与漫天飞雪融为一体。
高处的梅枝低垂,积雪簌簌落下,有几片沾在他的肩头,却不见他拂去。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已经在那里伫立了千百万年。
山间不知岁月,唯一能代表时间流逝的,可能就是我们几个毛头小子从嬉笑玩闹的年纪,长成了挑水烧柴做饭的年纪。
师父每次醒来都会在那枝头站一站,望着远处,还小时的时候我也跟着师父看,能见的却只有苍茫的云海。
“师父,茶温好了。”
师父闻声微微侧首,露出一张清冷如雪的面容。眉如远山,眸似寒星,薄唇抿成一条直线。黑发用一根素白绸带松松束着,几缕发丝被风吹散,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我把师父叫下来惊扰了三师妹,果不其然,师父一进屋就被三师妹责怪了。
我们师徒一共六人,如今还留在山上的就只有我和师父了。
师父陷入沉睡前什么也没说。
山上的东西有限,几个师弟师妹都下山谋生去了,留我一个镇守山门。
虽然我们这一整个山门里加上师父也只有六个人。
三师妹这次上来是为了拿些忘掉的东西,顺带送些药上来。
她带来了几个师弟师妹的消息,大家再过两天也就能回来了。
这次师父的苏醒没有异象,也不知是好是坏。
天元历335年。
师父虽然从来没有让我们拜过师,却也没否认师父这个称呼。
只是云枫山孤立百年,师父好像从来没有下过山,山下红尘滚滚似乎与师父从来没有关系。
但在五年前,师父醒来后开始教授我们一些基础的术法,然后常常不见人影,但天黑总会回到山上。
我隐隐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但却不敢深思。
只能每天祈祷师父能回来的早一点,不然三师妹又该唠唠叨叨了。
天元历440年。
五年间师父带着我们走遍大小河山,我虽阵法不精却能看出来,师父似乎是在布一个大阵。
阵法全貌不详,作用不详,师父从来没跟我们说过,但确乎是很重要的。
五年间,我们师兄妹渐渐闯出了些名声。
现在我才明白,在山上的那十几年师父虽然什么都没教,但却又什么都教了。
大概在我上山的第三年,师父抱回来了五师妹,然后给了我们一人一本书。
书上的图画简单易懂,连最小的五师妹都能看懂,画的是调纳吐息的法子。
这便是我们出山前每天的基本功课。
虽然都是调纳吐息的方法,但是我们五人的略有不同。
后来才明白,那是师父为我们五人专门设计改进的。
直到很久以后轮到我当师父的时候才明白,这有多么难。
百般武艺的基本功其实都是互通的,尤其是术式。
师傅教的吐息法能让我们对身体及灵力的掌控方法比常人更强,也至于我们在真正进行术式修行时要比常人容易的多。
我们五人虽说除了我以外各有所长,但对于师父所授之术相较于他人来讲还算精通。
我虽没有特别精通的,但师父却道:“甚好。”
天元历552年。
师父的大阵基本已成。
现在我才知道,师父的敌人究竟是谁。
那是天,决定我们这些凡人命运的东西。
我不知道为什么师父同天的关系恶劣成这样,但我却能知道,养育我长大的不是天而是师父。
天元历1087年。
凡人寿数终究有限,虽说我等的寿命已比常人长了太多,但对于师父的大计来说还是太短太短了。
师父于百余年前步入生死门,如今生死不知,但我相信,师父还活着。
我不知道我还能守着大阵多久,索性写点东西留给后人。
此书本应是天元历314年以后事件的记实,然我在记述时总不自觉带有私心,因此最终以我的师门命名,聊以慰藉。
若是有缘人,便听听我这个老头唠叨唠叨吧。
岳昀老祖。
*
午夜过后,风开始在城市里游荡。
它像某种无形的野兽,从高楼间的缝隙里窜出,在空荡的街道上横冲直撞。
路灯的光线被风搅得支离破碎,投下摇晃、不安的影子。
街角的垃圾桶被吹得“哐当”作响,仿佛有人在里面翻找着什么。
整座城市像被抽空了生命。
白天的车流、人声、喇叭的喧嚣,此刻全部蒸发,只剩下一种诡异的寂静——不是真正的安静,而是某种被压抑的低语。
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警笛,但很快又被风吞没,像被什么东西掐断了喉咙。
地铁站口黑洞洞的,像通往地底的墓道。
自动扶梯早已停止运转,阶梯上散落着几张被风吹动的报纸,上面的新闻标题模糊不清。
站内的广告牌依然亮着,模特的笑容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僵硬而诡异,仿佛在监视着每一个经过的人。
便利店的玻璃门上贴着“24小时营业”的标签,但里面空无一人。
收银台前的显示器闪烁着,无人操作的扫描器偶尔“嘀”地响一声,像某种电子幽灵在自言自语。
冰柜的冷气渗出门缝,在地面上凝结出一层薄薄的雾气,像有什么东西刚刚爬过。
高楼大厦的窗户大部分漆黑一片,只有零星几扇还亮着灯。
其中一扇窗前,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人影,一动不动地站着,像在凝视街道,又像在等待什么。
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机械地切换着颜色,但没有任何车辆经过。
绿灯亮起时,斑马线上只有风卷起的塑料袋飞过,像是一只透明的幽灵在过马路。
公园的长椅上,一件被遗忘的外套被风吹得鼓胀起来,远远看去,像有人坐在那里,低垂着头。
走近了才发现,那不过是布料在风中制造的错觉——但就在师棋转身的瞬间,它似乎又微微动了一下。
城市的夜晚本该沉睡,但此刻,它却像一座巨大的空壳,被风灌满,被寂静填塞,被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注视着。
师棋咽了咽唾沫,握紧了符纸,嘴里念念有词,加快脚步,想要逃离这种错觉。
但风声依旧在身后追赶,像某种无形的东西,正悄悄跟上来……
师棋赶到爷爷说的目的地,这里非常空旷,风声小了些,阴森感却一点都不弱,离这里五十米有片槐树林,林子里面便是墓地。
不知道是不是师棋的错觉,他都能闻到墓地那边散发出来的死气。
风声在慢慢变小,师棋的耳边渐渐安静下来,却一点都不让人安定,反而让人更加毛骨悚然。
拯救师棋的是不知何处起的嗡鸣声。
师棋惊恐的发现,虚空中忽起涟漪,一层一层地荡开,仔细看会发现嗡鸣声是那些涟漪在震动。
师棋手里的符无风自动,飞到涟漪荡开的中心,融了进去。
像是一个开关,以那符咒融进入的地方为中心逐渐开始浮现出繁复的花纹,被远处的城市灯光一扫,会发现那是一扇门,不知道何时出现的。
花纹是绿金色的充满了生气,仿佛那些花纹是活物,但那门却显得死气沉沉,满溢着死寂的气息。
花纹明明灭灭,像是在呼吸,门开了。
青枫有些不习惯,他从门里出来舒展了一下身体。
见到个穿帽衫的年轻人顿了顿,不确定道:“师安年?”
师棋顿了顿反应过来慌乱道:“不是不是,那个是我爷爷……抱歉,那个您就是爷爷所说的青枫大人吧。”
青枫:“……”
“倒不必。”青枫彻底出了门,感觉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力,门在他的手里逐渐崩溃消散,青枫甩了甩,像是在拂掉落在手上的灰尘。
“好吧,那我该怎么称呼您?”师棋小心翼翼道,他想起爷爷的嘱托,不自觉的恭敬起来。
“随意。”青枫卷起袖子和裤腿,提起褂边。
每次从门里出来身体总要缩水许多,但他进门之前又不能穿现在合身的衣服……
青枫黑着脸:“我们该去哪?”
忽响惊雷,空气闷湿起来,马上要下雨了。
师棋回过神,不再纠结于称呼,他慌乱道:“我们去静安园E区八栋。”
青枫皱眉。
了解到青枫可能不太熟悉现代的地名,师棋赶忙补救:“就是师宅。”
骤然换成复古式称呼自家的方法,师棋还有些不习惯,脸扭曲了一下。
好在青枫并没有在意,他再次拽了拽自己非常不合身的长褂:“怎么去?”
“啊?”师棋骤然反应过来,他来的时候是跑过来的,因离得不远,但现在……
青枫看起来好像长大了些许,至少那大褂不再拖地上了。
已经能感觉到小雨滴了,不能再拖了,师棋拦了辆出租车带着青枫坐上去。
刮了近半夜的风,雨终于淅淅沥沥的下起来了。
开夜车的出租车司机庆幸道:“你们运气好啊!刚好赶上了。去哪啊?”
师棋嘟囔着:“赶上什么?下雨吗?”转而又对开车师傅说:“去静安园E区。”
师傅赞叹一声:“嚯,小伙子看不出来啊,真是年轻有为。你这是……”
“啊……”师棋摸了摸头,“小孩子不懂事,闹离家出走……”
青枫现在看起来确实是个十多岁的叛逆少年,一身不合身的衣服看起来怪模怪样。
师傅了然,点点头微笑道:“明白,明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坐稳喽,我要加速了!”
青枫看着车窗外没理会师棋的僭越,他看着的雨心道:确实挺巧的……
*
雨越下越大,等青枫他们到地方已经是倾盆大雨。
师棋护着青枫,给师傅付过钱后进了屋。
一栋国风复式,一二层,还附带一个小院。
院里种了一棵白梅,昏暗的天气里发出莹莹的白光,门口是一棵红梅,反常的开着颤颤巍巍的红梅。
一条小径向里延伸,正面是一棵巨榕,拐弯处挂着一盏八角宫灯,暖黄的火光照亮了小路。
屋里亮着灯,门户大开,风雨吹进去一片狼藉。
师棋关好门嘟嘟囔囔:“爷爷真是的,总是忘了关门……”
青枫此时已彻底长开,看模样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
他没进屋,立在青砖灰瓦的廊檐下,一袭挺括的中山装衬得肩线如刃。
领口紧扣的银扣泛着冷光,恰似他眉眼间那抹疏离的霜色。
这张脸当真是被造化精心雕琢过的——眉骨如远山起伏,投下的阴影里嵌着双寒潭般的眼睛。
那瞳色极黑,却在不经意转动时泛起星芒般的青,像是古墨里掺了碎冰。
鼻梁陡直如尺规量就,与紧抿的薄唇构成一道凌厉的折线。
下颌轮廓分明得近乎苛刻,偏在左颊落下粒浅褐小痣,倒给这尊冰雕添了三分人气。
最妙是那肤色,并非病态苍白,而是上等宣纸经年累月养出的牙白。
此刻昏暗的灯光漫过他的颧骨,竟泛起些釉色般的冷光。
几缕黑发被穿堂风拂过额前,倒像幅活过来的水墨人物,笔锋里藏着千年雪。
他忽然掀睫看人时,那目光如薄刃出鞘,带着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偏生右眉尾处有道极浅的断痕,倒让整张脸在冷肃中透出几分危险的生动。
师棋刚想叫人,见他这样,咽了咽唾沫又不敢说话了。
青枫打量了一下屋子,转眼看向雨中的白梅。
这雨来的怪异,红白梅开的也异常,更何况这白梅灵气盛的都能发光了,只有一个可能,有生魂暂居其上。
白梅本阴,木性又温和,是个养魂的好地方,师安年灵气又不弱,反过来滋养梅树,两者互依共生,倒造就梅开盛夏的异常现象。
“那个……”师棋站的远远的,“师父,您的房间在二楼。”
青枫瞥他一眼:“站那么远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师棋凑过来一点:“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您很……威严……”在青枫的注视下师棋改了口,原本是吓人来着……
青枫敛了敛气息:“我去换件衣服。”丢下这句话上了楼。
屋里陈设简单,一张书桌一把靠背椅,再就三个大书柜,书都摆满了,青枫没细看。
衣柜在床边,挂满了各色衬衫,裤子的样式也一堆,青枫拿了套黑色的。
窗户没关,雪色的窗帘被风吹的翻飞,窗沿边摆了个玻璃花瓶,半瓶子清水养了支白梅。
模糊间仿佛有个人影。
水汽氤氲,青枫洗漱完边擦头发边往外走,路过窗沿时停了停。
窗外的雨似乎停了。
乌云渐渐散开。
月轮洒下清辉,落在窗沿上,为白梅渡了一层银纱。
人影越发清晰。
“小人师年安,恭迎青枫祖师爷。”
青枫停了擦头发的手,冷淡道:“你魂息尚浅,不必烦劳,安心修养即可。”
“祖师是什么时候到的?”人影彻底清晰起来,是个眉目慈祥的老头。
他佝偻着腰,毕恭毕敬。
“刚到不久。”青枫拉开椅子,把花瓶拿下来,滴了滴血进去。
师安年的身影清晰了许多。
“多谢祖师。”
天彻底晴了,月影庭院,亮堂堂的。
“下面那只小的,什么情况?”青枫拉开窗帘,停了雨,楼下师棋正在给那盏宫灯焕芯。
“他啊。”师安年慢吞吞道,“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天生功德深厚,却命定孤苦。”
“我捡到他那年才五岁,据说是从养父母家逃出来的。”
“后来废了些功夫才留下。”
“这孩子挺勤劳的,就是胆子有点小,而且没什么天赋。还劳请祖师多费费心。”
青枫默了默:“你不该托给我。”
师安年缓缓笑了:“也许呢……祖师,也许这孩子能帮上您的忙呢……”
青枫:“……你不应该把生人牵扯进来。”
“可是祖师……”师年安叹息,“这孩子……也许在很久之前就与您有过一段不可分割的联系……”
师年安的身影淡了。
青枫叹口气:“罢了,此事不必再谈。”
他化出一只瓷瓶:“进来吧,鬼门开我会亲自送你。”
师年安化作一缕青烟钻进瓷瓶,临进前他道:“多谢祖师。”
雨虽停,风却不见小,风呼呼的响,月明千里。
师年安知祖师这是答应了,可惜此身已殁,唯一句谢言祝祖师此行无忧,此世无逾。